第58章 第 58 章
對每日必得覲見皇帝一回這件事,慕昭心中自是憂慮排斥,但當翌日午後,她因必得去往紫宸殿,動作踟躕時,望見太子殿下看她如此,面上浮起無能為力的愧色,反先淺蘊了笑意,含笑對太子殿下道:“我幼時最,品格超逸,自成一派,不與俗同。卻不想太子聞言謙遜幾句后,告訴她道:“我的字是學的父皇,父皇才是自成一家,我只是隨仿父皇亦步亦趨。”
慕昭見過皇帝的字跡,從前她只當皇帝是言先生時,與他交流樂事看過他手寫的曲稿。那曲稿上言先生的字跡,小心局促,平平無奇,與太子筆下沒有半點相似,可說是天差地別,太子的字,怎麼可能是學自皇帝的呢?!
慕昭心中深感困惑,但這時也無法再問太子,因太子此時需得去往崇文館聽課,她自己也必得去往紫宸殿,不能再耽擱了——再耽擱,許就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將太子的詩賦文章收放書匣中后,慕昭就雙手捧着書匣,跟隨引路的宮人,離開東宮,前往御殿。她心中有關字跡的疑惑,在去往紫宸殿的路上,起先漸被將要面聖的忐忑壓過,然走着走着,在走過紫宸門后,忐忑不安的心緒,又被心頭悄然激蕩起的另一種感覺壓過,在通往紫宸殿的寬長甬道上,她越走越高,越走越高,不禁想起幼時隨父親登頂虞山時。
小時候,她原以為虞山最高,登上山頂,就可以離天空最近,但隨父親耗了半日光陰登上虞山山頂時,卻見遠處青山連綿,比虞山更近天際。她問父親何處為天下最高,父親說若問山水,應是朔北歧山,而若問人世,那是天子所在的紫宸殿。
她非要比個高低,問父親是歧山高,還是紫宸殿高。父親笑撫了下她的臉龐,告訴她道,岐山之高,是上仰蒼穹,而御殿之高,是俯瞰蒼生。確有俯瞰蒼生之感,當走至紫宸殿前的丹墀上時,偌大的周宮、長安城乃至天下,都似在御殿腳下,使人身在人間,心似凌雲。
但這凌雲之感,在內官向內通報她的到來時,就在她心頭悄悄地墜落了下去。凌雲的是獨掌皇權的皇帝陛下,而她,只是他腳下卑微的螻蟻,興起時他或可將她高高捧起,但興一盡,他就會將她踩至泥中,踩成齏粉,就如前世他對她有興緻時,似是獨寵,每日恩賞無數,但一敗興,就立刻毒殺了她,翻臉無情。
其實慕昭知道,這一世若想長久安穩地活着,或應不使皇帝敗興,應盡量順從皇帝。但她不想那樣活着,她是想努力活下去,但也不想過多地違逆自己的心意,若只為活着抹殺自己的所有,從此事事皆看皇帝臉色,成日只想着如何順從討好他,那樣的活着,跟死了有何區別?!
若有一日,她真不得不那樣做,那也不會是真的想要一世順從於皇帝,而是在形勢所逼下,為了得到什麼而一時隱忍假意屈服。目前來看,這世間尚無人事能使她犧牲自己到那等地步,那她自是要盡量順着自己的心意而活,而不是活在皇帝反覆無常的心意中。
紫宸殿殿門開啟,慕昭垂首走進御殿,在眼角餘光望見皇帝正坐在御案處后,就在離他還有十幾步遠時頓住腳步,如儀行禮,按照皇帝昨夜吩咐下的,向他彙報太子功課。
彙報完后,她就要將手捧着的書匣,交給旁邊侍立着的內官,勞煩內官將書匣轉呈給皇帝陛下。這是宮中規矩,東宮的董賢人曾同她講過的,但,她剛準備這麼做,就見御案后正看摺子的皇帝,頭也不抬地令她自己送過來,又令殿內侍立着的宮女內官等,通通退出。
準備接書匣的內官忙將雙手縮回,低着頭同其他宮人速速退離了紫宸殿。慕昭暗咬了咬唇,微抬首看着御案后正在批折的皇帝,默默且緩緩地走近時,心中忐忑的不情願,漸被案上那支正寫來寫去的御筆所吸引,想起太子先前說他的字乃是學自他的皇帝父親。
見折上硃筆所批字跡,竟真與太子十分相似,慕昭因太過吃驚,不慎手一鬆勁,書匣直直地墜了下來。雖慌忙去撈,但卻已晚了,滑落的書匣正撞在皇帝的御杯上,傾倒的茶水如流水鋪瀉在御案上,幾道靠近的奏摺,最先遭殃,瞬間就被淹過。
慕昭驚怔了一瞬,連忙搶救,卻因動作急亂,不慎與皇帝的手碰撞了一下,如被火燎般趕緊收回了手。她望了眼狼藉的御案,望了眼正搶拿奏摺的皇帝,望皇帝身上的龍袍也被茶水潑濺到了,默默地後退了半步,低下頭去,等着被問罪。
皇帝將要緊奏摺收放一邊后,看了眼飄着茶葉末正淌水的御案,又看向一邊垂首默立的小女子,靜默片刻,故意壓沉嗓音道:“進宮后,有被教過規矩嗎?”
小女子默默點頭。
皇帝微屈指節,輕叩了叩御案案邊,又問:“這般,該當如何?”
低着頭的小女子,默默片刻后,微屈膝向他一福,就要往殿外走。皇帝不解地望着她意欲離去的身影,問道:“作甚?”
小女子輕聲回道:“損毀奏摺,是大罪,奴婢當出去受杖責。”
皇帝聽這回答,一時也不知是感到牙疼還是頭疼,只覺額邊青筋都悄跳了跳,暗一咬牙道:“回來。”
低着頭離去的小女子頓住腳步,在天子的命令下,又迴轉過身,垂着眼默默地走了回來。
其實莫說就只是濕了幾本請安折而已,就算真濕了什麼要緊摺子,皇帝也不會就此向她問罪,只是見她此刻這般態度,昨晚強壓下的心中怨怒,又不由竄了幾縷上來,使他板著臉,聲音幽沉地道:“豈止是損毀奏摺,朕的衣裳也被你弄濕了,要論罪,不止一樁,得一件件地罰。”
數罪需罰,小女子似已認定自己今日必要受到比杖責更為厲害的懲罰了,在天子的冷言冷語下,悶聲應道:“……是。”
明知她心裏大抵在不服怨罵,但因她生得本就柔弱纖嫵,這般默默無言地低垂着頭,更添楚楚之態,皇帝仍是不由覺她形容可憐,似是初綻的花蕾,經不得半點風雨吹打,就連最溫暖的春風拂過,都似得儘力輕柔些,莫要拂傷了她。
看着這樣的慕昭,皇帝緩聲說出第一樁處罰道:“為朕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