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無形既大行
“沒看出來啊,一點都沒看出來……不瞞您說啊孫教授,我們反扒上,沒少往扒手團伙里派自己人,但是大部分都裝不了幾天,就能呆段時間的,也接觸不到深層次的東西,頂多能摸到幾個街頭扒竊的貨色,連銷贓窩點摸到都困難。”
徐佑正急急道着,跟着孫韶霜的步伐,如果說以前平三戈還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那現在也該着翻盤了,能參與群星酒店的扒竊案,而且藏得這麼好,本身就說明問題了。
“他藏得深,您知道原因嗎?”孫韶霜問。
“我要知道,早自己幹了。”徐佑正笑道。
“我現在就告訴你,你也未必敢幹,他是心理學專業,考入網警隊伍,一直在屏幕後工作,在來此之前,連外勤案子都沒有接觸過,徹頭徹尾的新人。”孫韶霜道。
“啊?新人?”徐佑正驚到了,還以為有什麼秘密武器,最起碼也應該經驗豐富吧。
“對呀,你經常說,扒手的眼光要勝過反扒的眼光,我們派個經驗豐富的肯定會被識破,那要派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人,他就再識破,還是個新人嘛。”孫韶霜道,摁着到樓層的電梯。
此時已到深夜,寂靜無人,徐佑正聽得這說法莫名地有點毛骨怵然,就那麼把一個屁都不懂的新人往賊巢里派,誰敢這麼干?他愕然問着:“那他一次一次作案,偷車軲轆,也是設計的?”
“當然,不能偷太重,也不能偷太輕,所以只好偷車軲轆,還得國產車,幾百塊錢夠不着刑事處罰那種,正好送拘留所。”孫韶霜道。
這肯定是保密處設計的,但這樣設計徐佑正知道厲害之處在那兒,因為基層的警務單位不可能知情,只會把他嫌疑人對待,而且進了拘留所,那可就是個適者生存的環境了,一想到此處,老徐噓聲來了。
“有點殘忍了是吧?過得確實很艱難,進派出所像他這號毛賊得被揍一頓,送進拘留所,繼續得被揍一頓,最慘的時候,他被人搶得只剩條褲衩了,他試着去接觸幾伙賊,都看不上他,嫌他笨,沒經驗,有的干一天,就把他打發了。”孫韶霜道。
拘留所其實相當於團伙重組的新手村,有過一面之緣,外頭遇見就有可能搭夥,只可惜新手太差,上不了道。但又不敢冒險用經驗豐富的老手,那樣的話別人對他肯定又會敬而遠之。徐佑正問道:“他呆多久了?”
“六個多月了,這孩子有股子犟勁,雖然拳腳不行,經驗沒有,可性子韌,我幾次要放棄,他都堅持下來了。”孫韶霜道。
“那他和布狄?”徐佑正好奇問。
“是貝琳牽出了古風城、西荊鎮這條線索,打聽到了這個大眼賊,好容易才把這貨給逮住,兩人關一塊了,之前他和幾伙賊都搭上過線,不過不是被涮了,就是被耍了,找上布狄的時候,我們也以為這傢伙是個白痴,誰知道居然是個正宗的賊。”孫韶霜道。
“那他知道的東西可夠多了。”徐佑正道。
“棘手可能就在這兒,他已經和家裏切斷聯繫兩周了,群星酒店案發,都沒有通知家裏,歸隊消息發出后,也沒有回來,如果不是抓回來,我真懷疑他會不會回來。”孫韶霜道。
啊?
這結果聽得徐佑正張大嘴合不攏了,叮聲電梯到站,兩人進了電梯,徐佑正還沒有消化掉這麼多的驚訝,以為是自己人,現在似乎看來,要打個問號了。
卧底不是個好詞,卧着卧着,把自己老底都忘了情況有的是。只要時間足夠久,所有化裝偵查都有黑化的可能,畢竟那是犯罪領域,一旦形成肆無忌憚的行為模式,想改都難了,這就是大部分化裝偵查員一身臭毛病的原因。
“……最後一次聯繫是在高鐵上,那一次貝琳故意讓他偷走了筆記本電腦和錢包,其實是給他點經費,捎帶着反查布狄能不能聯繫到銷贓窩點,結果有了個意外之喜……當時也是實在沒辦法,貝琳的追蹤陷在西荊鎮一帶根本找不到更好的線索,所以才製造了這麼一次……也就是那一次,他對‘斬手’提了幾行可貴的完善建議,怎麼偷,怎麼轉移,怎麼銷贓等等,現在是成也蕭何,不知道是不是敗也蕭何。”孫韶霜悠悠道。
“斬手計劃,出自他?”徐佑正下意識脫口問,不過一脫口思維就跟上了,只有身上賊巢的,才知道團伙是怎麼運作的,才有可能設計出這種貌似簡單,實則精妙的“放賊抓贓”計劃,擱身在反扒的警員們,肯定不敢輕易嘗試放跑賊,萬一疏漏那責任可就大了。而敢這麼做,肯定是已經洞悉扒手團伙這種快速轉移的規律。
果不其然,孫韶霜點點頭道:“您剛才說深藏功與名,肯定數不着我,這個計劃的草案在高鐵上,他交給貝琳的。”
“哦,怪不得那案一出,整個局面就翻盤了。”徐佑正欽佩地道,要撬起地球需要一個支點,要端掉窩點,不過需要這麼一個切入點而已。而知道這種切入點的,肯定不會來自警營。
“他清楚我們的技術能力,也知道‘販子’這位高級程式設計師的水平,於是來了個以己之長,擊彼之短,敲在扒手團伙和這些銷贓窩點聯結的疏漏之處,我現在都搞不清楚該怎麼辦。”孫韶霜道。
“再怎麼說,這事居功至偉啊,還發愁怎麼辦?”徐佑正不解道。
“別人分析不了現場的視頻,可難不過‘販子’,據他彙報,平三戈在現場應該偷東西了,這不是我們設計的。”孫韶霜道。
啊?徐佑正哭笑不得了,無言以對了,對於化裝偵查,未經組織批准肯定不能胡來,特別還像這樣,是違法行為。
“你在凝視着深淵,深淵同樣凝視着你……屠龍勇士有時候也會變成惡龍,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錯得離譜。”孫韶霜悠悠道。
電梯到樓層,兩人噤聲,踱步出了這個秘密設點,刷開門禁,保密處的兩位起身敬禮,徐佑正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反扒小隊,孫韶霜介紹着,販子丁安寧,高級程式設計師,技偵警員;八哥楊奇志,偵查員,刑警;小小貝琳,特警,三人依次向徐佑正敬禮,徐總隊長雙手緊握,謝不絕口,最後一位不用介紹了,追了這麼長時間太熟悉了,徐佑正問時,幾位表情肅穆,有點不忍了。
同伴犯錯了,都這表情,那位長頭髮,戴着眼鏡,流里流氣的丁安寧回道:“在洗澡,真不知道怎麼搞得,好歹去做大保健了,怎麼回來衣服一身餿味。”
“說什麼呢你?”貝琳剜了他一眼,他不吭聲了。
“來來,坐下吧,咱們等一會兒。”孫韶霜落座了,看到一兜隨身物品時,她目光徵詢着,保密處一位檢視的警員點點頭,是平三戈帶回來的。
可這是什麼東西啊?一堆磨得鋥亮的小石子,像是青石,帶着好看的紋路,還有幾張撲克牌,連手機都沒有,錢不夠一百塊,這就是所有財產了,看得孫韶霜直凸眼。
貝琳趕緊給坐下來的兩位領導倒了杯水,輕聲道着:“今天的斬獲很大,剛剛得到的消息,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此事,已經派新聞直播車去了,要公開報道這件事的進展。長安賊村將要成為歷史了。”
證據固定無疑,查抄得有理有據,這事辦得誰也說不上什麼來了,丁安寧搜羅整理的網上已經漏出來的消息,路過吃瓜群眾以及各式噴子,毫無例外地站在警察這邊,看來賊村的民憤由來已久了。
“這是預料中的事,安寧,給徐總隊長彙報下,具體的情況。”孫韶霜道。
這是最難為情的,貝琳側過臉了,八哥楊奇志站在窗邊,懶洋洋地看着,很不爽的樣子,他道了句:“孫教授,我能說句話嗎?”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以不說嗎?”孫韶霜不客氣地道。
“不說我憋得慌,您招驀我們的時候可沒有這麼不客氣,三兒年齡最小,又是網警,根本沒經過這些陣勢,窩在團伙裏面可能有種種不得已的情況,切斷和家裏的聯繫肯定是有原因的,畢竟他是在賊窩,不能偷了點東西,就得把他也法辦吧?”楊奇志道。
此時徐佑正才注意到這位,寸發,八字須、鬍子拉碴、叉胸的雙臂露着肌肉,相貌很像個道上的硬茬子,他真想不通,孫教授這麼慈詳一位女人,怎麼指揮得了這類刺頭。
“奇志啊,當回賊真不是什麼大事,可要心裏有了賊,我的責任可就大了。”孫韶霜道。
其他人明白,這是擔心變節問題,就不變節,變質也不好說,畢竟在賊窩裏,要被賊同化了,那可就該着抓賊的難堪了。
尷尬的氣氛僵持了一會兒,負責分析視頻的丁安寧放着現場那段視頻解釋着:
“讓別人分析可能無法辨認,但我們和三兒處得久了,太熟悉了,所以認得出來,看這個背影,就是他……這個胖子,雖然換了衣服,但肯定是布狄,兩人都舉着歡迎牌子裝粉絲,但真實目的,用牌子擋住在群星酒店左門廳的一處監控,而路外的一處,只能拍到他們的背影,不是高清攝像頭,分辨極其困難……案發的時候,保鏢和粉絲起了衝突,理論上這種亂子常有,但我看現在的筆錄,是保鏢遭到了襲擊,然後下意識的反擊,而且保護明星韓英和她的助理……您看當時現場在這種情況。”
保鏢把助理和明星圍在身後,正對門廳,而她的助理團隊在車上等着,恰被一群粉絲給阻隔了,這時候,從門廳里往外走了一位,隱約可辨是女人,但在模糊的攝像頭無法辨認體貌特徵,……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裏,也只有這這一個疑似的人影,人群被驅散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這是……用了技術規避啊?肯定是那個高手。”孫韶霜驚訝道。
“對,監控應明星團隊的要求關閉了一大部分,但門廳的在,這個疑似嫌疑人應該是從失主身後出現的,可奇怪的是,門廳處的攝像也沒拍清她……是很巧妙的技術規避。”丁安寧道,放着又一幀要求刑九隊上傳的記錄,拍出來的,其他人可以辨認,唯獨這個目標,成了一團影子。
“這是怎麼回事?”徐佑正愕然道:“什麼是技術規避?”
“這是對付帶紅外線夜間攝像功能的辦法,在那種條件下,如果有個煙頭、有個光棒、或者有什麼熱源的東西,紅外線的反射就會聚集,拍到的就會這樣一團,比如對着火機……八哥,你到門外示範一下。”丁安寧示意道,楊奇志站到了門外,一打火機,徐佑正看明白了,紅外線攝像拍出來是一團紅色,圖像失真,看不清焰火輪廓。
就聽丁安寧解釋道:“這是最簡單的一種,有電子常識的可以有很多方式,比如發光二極管、比如熒光髮帶、都可以達到這種效果,最簡單的一種,她可以往頭髮上綴一圈發光二極管,在光線正常的大廳誰也看不出什麼來,但到了攝像頭裏面,就成變形的了。”
這無疑就是那位高手了,片刻的“隱形”,讓她可以從容地趁亂下手,然後逃之夭夭,那團光團一閃就隱沒了,出了酒店門廳,那可就有無數種方式離開現場了,刑警九隊正在排查過往的車輛。
思忖片刻,徐佑正問道:“您剛才說……三兒,偷東西了?我怎麼沒看到?”
“您看,門廳處的攝像雖然沒拍到他的正面,被牌子堵着,但他在這裏是無疑的,這個人向前撲了下,這個黑影沒有往前摔,反而向後拽了,那隻能是他……”丁安寧過濾着視頻,一幀一幀清楚了,看到大概了,是一部相機,被利索地收走了,看得孫韶霜悠悠一嘆,這位水平成長的奇快,已經超過一般扒手水平了。
丁安寧放着慢視頻道着:“現場接到的報案,確實有一部分高檔相機,還有四部手機,一個錢包……九隊到場后,在一個垃圾箱裏已經找回了被拿走現金的錢包,但由於都關注着明星首飾失竊案,這些小偷暫被忽略了。”
說完了,丁安寧看着兩位領導,又看看對他不忿的兩位同事,再看兩位面無表情的保密處人員,他出聲道着:“我只是還原真相,大家對我不要有情緒,三兒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戰友,即便真是他迫於無奈做的,我表示理解,畢竟他的化裝偵查難度,比我們的都大。”
誰也沒有說話,都靜靜地等着,等着那位在賊巢呆了很久,已經切斷和家裏聯繫的人會怎麼解釋這些事。徐佑正明白孫教授所說棘手的意思了,因為,現在連他也不知道,這種事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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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熱的水嘩嘩流在臉上,蒸汽氤氳的洗澡間,平三戈舒爽地對着水龍頭站了很久了,彷彿想沖刷乾淨身上的污垢,卻總覺得不夠,還不夠乾淨,或者,都沒洗乾淨了。
吃的、喝的、花的,都是偷來的錢,連門外扔的那堆破衣舊衫,也是偷來的錢賣的便宜貨,化裝偵查的路走到了盡頭,卻留給他意猶未竟的感覺,那光怪陸離的市井讓他又愛又恨,愛的是自己居然扛下來,恨的是,他現在不信扛下來的是自己。
“這是一個特殊的任務,我在招驀一位志願者,你覺得你行嗎?”孫韶霜在問。
平三戈猶記那也是一個晚上,他只是隨意填報了一個內網上的招驀表格,做了一份他平時打發寂寞常做的思維題。這位女教授就出現了,沒頭沒腦的任務讓他很懵然,傻傻問着:“我學的是心理學專業,對於各類犯罪心理及犯罪行為模式有所涉獵,如果是這方面的任務,我可以考慮接受。”
“這恰恰也是我大老遠來找你的原因。如果想在你的領域有所建樹,書本上的知識可不夠,你一定研讀過《行為分析》,公安大學校譯版,作者是布倫特·特維。犯罪心理學選修課程。”孫韶霜像在考較。
“讀過,他出入聯邦監獄八年,接觸過無數罪大惡極的罪犯,每次出入都簽下保證書,如果被變態罪犯襲擊致命,獄方是不負責的,這是一個為事業而瘋狂的人,只有這種瘋狂投入的人,才會這麼出眾。”平三戈記得自己是這麼說的。
“所以,我想給你一個告別平庸的的機會,不去真正體味犯罪,永遠不會真正理解犯罪者的心理。不管是你想升職、想實現理想,想在芸芸警星中出眾,都可以達到目的。”孫韶霜道。
他記得那時候他很心動,每一個有英雄情結的男孩當遇到這種機會時,都會熱血沸騰,畢竟警察,是站在離英雄夢最近的地方,可他當時在猶豫。因為他也清楚,英雄和危險是伴生的,出眾的代價往往是普通人承受不起的,他自覺自己是一個普通的人。
於是他搖頭了,這樣回答了:“我聽出您話里潛台詞了,也猜到應該是卧底或者其他什麼危險的任務,可能我無法接受。”
“我招驀志願者,不是命令,但我想知道你拒絕的原因,可以嗎?”孫韶霜很和靄,又讓他覺得自己想錯了,於是他大膽說道:“我是文職,警種又是網警,就有俠義情結也是個鍵盤俠,體能測試勉強過關,槍只見過,手銬只摸過,所有的警械都沒用過,就用過鼠標……要說打,我頂多會打遊戲。”
孫韶霜被逗笑了,她笑着道着:“只要不是膽怯和不想接受,那就好,如果我告訴你,你以上所說,恰恰是我要選的條件,你還願意接受嗎?”
“啊?不可能吧。我要離了電腦,就是個廢物。”平三戈誠實道。
“對,我要找的,就是一個廢物,化裝成一個城市裏四處遊盪的盲流,你這樣大學招進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脫掉警服,去掉學歷、家庭、職業給你的加持,也就是個廢物……我沒有小看你的意思啊,大多數人在鋼筋水泥這座叢林裏的生存能力,基本都為零。”孫韶霜嚴肅道。
平三戈愣了,眨巴着眼睛道着:“這點我承認,然後呢?就當一個盲流?”
“然後再當一個賊,怎麼樣?不要驚訝,賊可不是誰也當得了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兩種職業,其中之一就是賊,別小看毛賊,那些技巧和能力,比警營教官能教給你的都多。所有的犯罪形式里,這可能是最低端的一種,但同時也是最難纏的一類……如果你有興趣,我就往下說。”孫韶霜審視着他,像在揣度此人是否合適。
平三戈還沒有從驚訝中省過神來,怎麼是一地蛋碎的感覺,好好的一個警察,讓當賊去,他苦着臉道着:“領導,我不知道怎麼稱呼您,我雖然四體不勤,可我三觀很正。您要讓我當英雄什麼的,我還真得考慮下,可您讓我當賊……我能有什麼興趣?”
“最好的結果是當賊,可能你還不太夠格。你可能有點誤會了,這個任務的危險係數基本為零,詳細的情況就在這兒,簡單地講,就是了解最底層生活狀態,包括社會的最底層和警務的最底層,其實很多人都有一種誤解,什麼大案要案,實現職業新高度等等,都是信口開河,其實對社會危害最大的,是底層基數龐大的這些小偷小摸和坑蒙拐騙,因為這些和最大基數的群眾生活息息相關……不要用懷疑的眼光看我,我並不期待曉以大義能感動你,我是在通過省廳招驀志願者,而且,我也預見到了我們此次見面的結果。”孫韶霜微笑着道。
“好吧,我需要再考慮一下答覆您。”平三戈不廢話了,敬禮,等他轉身要走時,又回身,同樣微笑着問孫韶霜:“我想問一下,這個結果您預見到了嗎?”
沒答應也沒拒絕,故意調戲權威一般,孫韶霜笑着點點頭道:“你和我想像中沒有差別,這份報告的背面寫上了你剛才的表現,在你來之前,你可以驗證一下。”
喲?這江湖狗皮膏藥賣的,平三戈不信邪了,他踱步上來,拿起了那份厚厚的報告,在背面果真有行雲流水的鋼筆字,那上面寫着:……雙職幹部家庭出身,生活優渥,性格特徵為驕傲、自負、眼高於頂,屬於有理想缺行動、有抱負缺勇氣一類,標準的志大才疏溫室男類型,其反應不會是單純的拒絕,因為那與他性格中的自負相悖;也不會是接受,因為這種怯懦且缺乏責任感的性格,不可能具備警察的獻身精神。所以他的反應應該是,以模稜兩可的話敷衍。
平三戈看罷,使勁地咽着發乾的喉嚨,真正的心理學察言觀色他也只是聽說過,今天乍見,還是出自一位老女人身上,把他看呆了。
“你上大學,心理學專業教材我參與過編撰,練就一雙看穿別人的眼睛是很好玩的。”孫韶霜笑着道。
“這一點都不好玩,窺探別人的生活能給你帶來樂趣嗎?”平三戈忿然把報告扔在桌上。
“實話實說,能。當我看到你糟糕的生活時,實在替你挽惜。”孫韶霜同情地道,平三戈不屑駁着:“不好意思,這座城市裏糟糕的人很多,我不屬於其中,我有房有車,有讓人羨慕的穩定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多了,您這個任務去找個活得失敗,過得很挫的小警察去干吧,我真沒興趣。”
“我們的理解層次不同,為什麼我覺得你所說,恰恰是你生活的悲哀呢?我看過你的資料,父母離異,離異的一對父母都是警察,離異重組家庭后都覺得虧欠你很多,所以他們在傾盡全力滿足你,你上公安大學還差幾分,是你父親使的勁爭取的委培名額;你就業也是照顧子弟,你有房子有車也全是你爸媽掏的腰包,所謂斗米養恩,擔米養仇啊,都現在你都不原諒他們,嘖……”孫韶霜道。
被刺激到的平三戈已經徒然色變了,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齒道着:“這是我的私事,你無權評價。”
“我只是陳述,並未評價,而且我要指出的是,你的過去和你能看到的未來,都是你父母給你鋪好的路,你有過找到自己的時候嗎?沒有自我的人生都是悲哀的,無關他的職業。”孫韶霜道。
這一句把平三戈聽愣了,按部就班、朝九晚五、每天病懨懨煩躁地對着處理不完的工作,每天面對要敬禮,敬完禮就想吐口水的上級,他媽的別提多悲哀了。
“離我們見面約定半小時,還有二十分鐘,我建議你看一下,懦弱者把一無所有叫做滅亡,而強者卻在一無所有中找到新生,不想挑戰一下自己嗎?反正你爹媽給你扛着,輸也輸得起,可萬一贏了,就了不起了。”孫韶霜起身,慈詳地拍拍他的肩膀,自己逕自出去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市局保密處的接待室里。
那是改變命運的二十分鐘,然後他說不清自己是被激將、還是被教唆,接下來就義無返顧地跳到這個坑裏了。
有了一個化名:平三戈,代號:隊長。
目標任務:設法偵查長安市的各扒竊團伙,摸清類似犯罪的團伙成員、行為模式、以及作案規律。
別看描述得這麼官方,這個坑比他一輩子能開發出來的腦洞都大,其實就是被設計以嫌疑人的身份送進拘留所,儘可能地多認識,多和那些形形色色的毛賊打交道,
直到今天,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
…………………………
嗒……平三戈閉着眼睛,手摁在開關上,淋浴頭的水隨着思緒嘎然而止。他聽到了輕微的敲門聲,不知道什麼時候,這雙耳朵練得像警犬一樣靈敏。
“三兒,你沒事吧?”是楊奇志在叫他。
“沒事,稍等會兒。”他回道。
“好吧,有什麼需要叫我。”楊奇志道。
“知道了。”他淡淡回道。
擦着身上的水跡,可擦不去的是傷痕在記憶中留下的印記,左肩有塊傷,是初到長安被人搶包時留下的;後背肯定有幾處傷,媽的挨了不止一回打,每次都抱着腦袋用後背扛。心理學的理論能用上的真不多,但他通過實踐明白了,像他這樣三觀很正、為人實誠、好壞不分的類型,基本就是犯罪心理學上所說的易被侵害對象。
好歹也是個學過心理學,上了兩年班的警察,媽的到拘留所連塊睡覺的地方都混不上,甚至連點吃的都會被搶。進了好幾個賊團伙,都是偷一回就嫌他太笨給打發了,還有的在打發之前,會嫌他偷不到東西,連人也給打一頓。
唯一的優點是,笨成這樣,還真沒人懷疑他是警察。
“可我就是警察啊!”
他打開了床頭的柜子,攤開了封存的私人物品,穿上了自己制服,他在撫摸以前並不在意的警服時,莫名地有種陌生和心悸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他第一次伸向別人背包偷東西時。
不管是滿滿的神聖或者滿滿的罪惡感,都會讓人心悸吧?
“這是我嗎?”
他站在鏡子前,鏡子裏削瘦,大眼,總是覺得臉上帶着賊相,身姿不再像曾經那麼標挺,目光也不像原來那麼清澈,甚至他會莫名地想起,那位煢煢孑立的賊王,夕陽的餘輝彷彿他曾經的榮光,或者會想起又蠢又可愛又可惡的肥布,這傢伙活得那麼跌宕起伏居然活這麼大真不容易。
還有賤笑一臉的導演、帥得妖冶的二棍、傻了吧嘰的熊二,這群作姦犯科的傢伙生活的那麼五彩繽紛,還真是了之前的沉悶無比比擬的。曾經他巴不得這次任務結束,可真到了尾聲,他卻發現自己奇怪地有點戀戀不捨了。
“可惜了,我找到了犯罪的模式,卻找不到自己,是個什麼樣子。”
他黯黯地道,他很奇怪有一種莫名的內疚襲來,讓他心裏覺得,現在的鏡子裏的人,也不是自己的樣子,這一段長長旅程,彷彿又是一次迷失。
門開了,表情鄭重的平三戈踱步出來了,他已經失去了基層警員該有的禮貌,徑直拉了張椅子,一坐一靠,看着徐佑正和孫韶霜道着:“你們還有什麼不明白,問吧。”
嗯?孫韶霜被這傢伙囂張的態度給噎了下,眼睛凸了。
那幾位驚得噤若寒蟬,面面相覷,話說警營里能讓人脫胎換骨,莫非賊窩裏也有同等功效?否則這傢伙怎麼活脫脫的一身江湖匪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