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之四 暗之子

序章之四 暗之子

前方是蜿蜒幽深的潮濕通道,腳下的坑窪淤積了不少腥臭血水,踩上去濕滑而綿軟,擠出更多的汁水,發出“噗呲噗呲”的聲音,所幸四周肉壁不滿凸起的疙瘩,木陀子才能攀扶着前行不至於跌倒,但他感覺自己已走了許久,通道左旋右擰,還不時伴有大段的上坡下坡,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往回走,就像遊盪在一條彎彎曲曲的腸子裏。

但他已無路可退,那個聲音在呼喚他,在支撐他前行。有時候那個聲音是藥師先生的,有時候似乎又變成那個孕婦的呻吟,最後變成仙兒的低聲呼喊……

仙兒死了,是我害死的……

他的腦袋在通道中變得混亂,許多事開始搞不清楚,但至少一定要記住這點,仙兒死了,他也該死!該死!但在那之前……

每走一步身上的傷口都在往外滲血,但他已經不再猶豫了。又不知走了多久,終於通道變得寬敞且陡峭起來,他加快動作攀爬,最後在力氣用盡之前爬出洞口,剛翻過身又猛然跌落下一段又高又陡的濕滑坡道,直到連續翻滾幾圈後方才停下,等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得張大嘴巴。

木陀子此時身處一個巨大的扁球形空間中,直徑足有三四百尺,高度也有其半數之多,四周和腳底遍佈交錯層疊的筋膜,隱隱能看見內部血液的紅光閃動,頭頂則是大大小小的白色薄膜覆蓋的圓形孔洞,乳白的光亮從中透出,猶如無數暴突的眼睛瞪着自己,而最令他震撼的,是一根根形如鐘乳石柱般樹立的“肉柱”——上下由筋肉和膜網拉扯連接,中間是許多個大大小小的肉瘤,仔細看去那些肉瘤的半透明筋膜內緊緊包裹着許多扭曲掙扎的胳臂和大腿、支離破碎的手腳合身軀、五官痛苦的陌生面孔,形成凹凸不平的輪廓。而這些“肉柱”圍繞的正中心,是一個更為巨大的橢圓形肉球,立在一個由更多包裹着殘肢的肉瘤構築成的錐形底座上,有些手腳甚至衝破薄膜成一個怪異扭曲的造型,彷彿是一尊詭異的祭器;肉球上方則依靠數條粗壯的血管如傘骨一般連接空間頂部,深入那些乳白色大眼睛縫隙中,破布一般的半透明薄膜隨意地懸垂下來,令整個空間更加錯綜凌亂。

木陀子走近觀察肉球,那幾乎是一顆黑色巨蛋,複雜密集的黑色血管筋絡相互交纏分叉,形成一種有規律的紋路,而它內部發出幽幽紅光,正如心臟般有節奏的鼓動,四周肉壁中的血液也隨之向中心抽送。木陀子剛想更近一步,胸前的金色法器突然又抖動起來,發出燦燦金光,內部的晶石劇烈顫動,發出“叮鈴叮——叮呤叮——”的脆響。木陀子不由得緊緊握住法器,眉頭緊皺:“是疫鬼?”

“面甲師傅!”藥師的聲音再度傳來,木陀子循聲而至,在附近一根“肉柱”上找到了藥師的臉,被一堆殘肢包圍,臉部破膜而出,頭髮和下巴則被筋膜緊緊勒住,蒼白而扭曲的臉上滿是濕漉漉黏糊糊的淡黃色汁液。顯然他難以動彈,只能努力轉動眼球做無謂的掙扎,木陀子不知道如何下手將他解救出來,甚至不確定他的身子還在不在,但依然試探性地撥開那些手腳,奮力撕扯薄膜,但終究是徒勞。

“別管我,快、快救孩子……”

“孩子?”木陀子看看四周又看看大肉球,“在這裏面?”

“對……”藥師顯得很痛苦,氣息微弱,“疫鬼要把他變成鬼胎,成為暗之子……你快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暗之子?”木陀子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胸前的法器更加躁動不安,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只能轉身朝黑蛋走去,似乎那裏在召喚他。

木陀子一步步朝它走近,一點點思緒拼湊起來,疫鬼、災禍、祭祀、鸞神面甲、仙兒……是它,一切的源頭,一切的惡……都是為了今天嗎?

袖中的刻刀不知什麼時候滑露出來,鋒芒要將這黑暗吞噬、消滅。

驀然間,他又看見血淋淋的仙兒擋在面前,伸出染血的雙手輕輕握住他的手,將刻刀緩緩對準自己的喉嚨,他這才注意到仙兒的臉一片空白,仙兒的臉呢?他發覺自己怎麼也想不起了……

眼前的仙兒緩緩鬆開手,指向身後的黑色巨蛋。

他看見那些黑色紋路開始蠕動,像無數小蛇般向正面中心彙集,沙沙作響,交匯處形成一個黝黑的圓盤。

“它們要把孩子變成暗之子,那是最黑暗的怨念……”是仙兒在說話,木陀子卻發現那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似乎是那孕婦。

“不要讓它們塑形完成,老師傅,求求你!”

我?我要如何?塑形……

“只有你能做到……”仙兒依舊指着黑蛋,指着那黑紋中間的圓形,“相由心生!”

原來如此!

“面甲師傅!快救救孩子!”身後的藥師發出虛弱的呼喊。

木陀子略一沉吟,上前舉起刻刀,一刀扎入黑盤,瞬間崩裂幾塊黑色表皮,周圍的黑紋也被這一擊逼停下來,而隨後又繼續開始蠕動。

能行!木陀子用刻刀快速勾畫出幾條曲線,隨後露出左腕袖口內的皮護腕——上面裝備有幾隻長短粗細不一的刻刀和鑿子,手腕一抖一把閃亮金剛鑿立即彈出,木陀子左手執鑿,右手從腰間抽出小錘,猛烈揮舞手臂敲擊鑿頭,扁平的刀刃一下一下深入黑色表皮,每鑿擊一次,胸前的金色法器便跟着晃動,“叮呤叮——”,每揮擊一次,仙兒辮子的鈴鐺也跟着搖擺,“叮呤叮——”。木陀子忘情地鼓動全身肌肉,任憑汗水濕透頸背,他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氣盛的年紀,跟在師傅身邊沒日沒夜地練習雕刻的日子,那些充滿幻想、憧憬未來的歲月……

他腳下的黑色碎皮越積越多,黑色紋路也不再蠕動,隨着他最後一擊落下,眼前的傑作也終於完成,他退後一步,平靜地看着這一切。

那張黑色的臉凝視着他,雖然閉着眼。他原本以為自己刻的是仙兒,可仔細看看又發覺不同,圓潤而小巧的臉蛋和仙兒一樣,上翹的眼線畫出又長又標緻的弧線,小巧的鼻頭似乎比仙兒更挺拔,唇線分明的嘴角又不如仙兒天真,更添幾分成熟,細長的眉尾幾乎飛入鬢角,和仙兒一般秀美的眉宇間卻更顯堅毅。

“老師傅,謝謝你。”一旁的仙兒說道,“他真漂亮!”

相由心生。

“沙沙沙……”黑紋又如蛇群般退去,巨蛋由黑色變成和周圍一樣的肉紅色,黑色臉孔的浮雕也變成肉球壁上一個淡淡的印記。木陀子隱約看見肉球內一個黑影,他拿起刻刀,手起刀落劃開一條裂口,瞬間大量淡黃色汁液噴涌而出,一個粉白的肉團隨之衝下,木陀子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原來是一個白胖的嬰兒,如同他親手雕刻的傑作。

木陀子剛想發問,轉身卻不見仙兒蹤影。突然腳下傳來劇烈震動,整個空間暗下來,變成紅與黑交織的煉獄景象。

“交出……暗之子……負罪之人……改變不了……”是之前黑暗中那個聲音,此刻變得更加混濁和憤怒。

木陀子一手抱緊孩子,一手橫握刻刀護在身前,“休想!這孩子我救定了!”

四周紅光一陣閃爍,震動更加強烈,木陀子幾乎難以站穩,黑暗的聲音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緊接着四處黑霧襲來,木陀子抱着孩子連連後退,揮舞着刻刀躲避,腳下不慎絆倒跌坐在地,木陀子轉頭一看,發現黑霧已經侵入孩子,黑色斑紋迅速爬上孩子肚子和臉龐,如墨水般暈開,木陀子當下一驚,立即扯下胸前法器,按在孩子心口,法器放出金光,周圍黑霧立即退卻,但黑斑卻避開法器四處遊走,最後順着木陀子的手掌攀援而上,木陀子驚愕之際卻不敢放手,等黑斑完全從孩子身上脫離,他整條左臂已經變得通體黝黑,生出一個個血色膿包,開始腫脹潰爛,木陀子只覺被萬千隻毒蛇噬咬,疼痛難當,他強忍痛楚用另一隻手小心地將法器系在孩子脖子上,然後看準時機將手抽離,黑斑如濃稠粘膠般從孩子身上剝離,孩子疼痛地哭出聲來。

“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嬰兒的響亮啼哭破空而出,山間風起雲動,樹影搖曳,整座神廟“呼”地散去黑霧,月色重新灑滿屋頂,點亮屋脊殘檐。

尼祿原本焦急地徘徊在廟門外,此時突然聽到動靜不由得心裏一驚。

這是……孩子生了?太好了。

尼祿聽見後方傳來腳步聲,緊接着六子慌亂地喊起來:“蘭草姐你別上去!有疫鬼吃人啊!”

“你別攔着我!阿父!阿父!”蘭草不顧六子的阻攔,抱着孩子拚命往上沖。

“死女子!別過來!快下去!”

尼祿趕緊過去攔住蘭草,順帶對六子吼道:“你怎麼讓她上來?大祭司和其他人呢?”

六子離得老遠不敢上前,“早跑了!族長,咱也快跑吧!”

“我不!我要找岐哥!阿父,岐哥是不是在裏面?我剛才聽見孩子哭,是不是……”

“別胡說!哪有孩子!六子!看住她,我進去看看!”

六子趕忙上前把哭鬧的蘭草往回拉,尼祿又開始煩躁了……他看了看廟門,終於打定主意推門進去。

剛進到廟內,尼祿便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不敢動彈。

在昏暗的一根殿柱下,那位英勇的面甲師傅背對着他頹然跪坐在地上,嬰兒的微弱哭聲從他懷中傳來,而在他正對面,一大灘黑色肉團倚着柱子堆積成半人高的小山,小山從中間爆開,一些零散的肉塊散落在附近,地板被黑褐色血液浸染,僅能從殘留的手腳和散亂斜立的白骨看出這曾是一具人體,而緊挨肉堆斜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岐藥師,下半身被肉堆埋沒,上半身也已被黑斑侵蝕,遍佈半邊臉頰。

“阿岐!”尼祿撲到岐藥師身邊,看着一身凌亂的他,心中一陣絞痛,“阿岐……怎麼會……怎麼會搞成這樣?我……”尼祿說著已經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族長……”岐藥師從半閉的眼中緩緩轉動眼珠,氣若遊絲,“不要怪小妹……她是無辜的……”

尼祿悄悄看了一眼旁邊的肉山,連忙移開視線,太慘了。

“阿父……替我照顧好蘭草……照顧好靈芝,我……對不起……”

“我知道我知道……”尼祿止不住的大哭起來,眼淚鼻涕混成一團,“你叫我……你叫我怎麼辦啊……傻孩子啊……”

岐藥師轉動眼珠,看着另一個跪坐的人,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男孩……女孩?”

“男孩。”木陀子沒有抬頭,眼睛緊緊盯住懷裏的孩子,灰白的頭髮散落在下來,天真的男孩伸手想抓住髮絲,停住了哭泣。

“太好了……我們總算……”岐藥師帶着最後的笑容,緩緩閉上了眼睛。

木陀子疲憊地抬起頭,看着咽氣的藥師,“是啊……總算,成了。”

孩子安穩地搖動粉嫩小手,好奇地看着自己。這一幕,他似曾相識,恍如隔世。

猛然間,一陣鑽心劇痛從手臂傳來,木陀子慘叫一聲,癱倒在地,尼祿見狀連忙過去扶起,卻見他整條左臂已經黢黑潰爛,驚呼:“疫鬼!”

“看來……我也難逃一死了。”

“不行!”尼祿突然怒道,“不會再有人死了!不會!”尼祿看了看四周,走到岐藥師的葯匣旁,找出一把鋒利的薄刃短刀,看了一眼岐藥師,對着木陀子說:“給我忍着!”

亮銀鋒刃一刀刀落下,刀太小尼祿用着不順手,費了半天勁才將木陀子的手臂斬下,切口殘破不堪,首先是黑褐色污血流淌出來,而後漸漸變成鮮紅色。

木陀子似乎並不覺疼痛,只覺得那麼不真實。他躺在地上看着恍惚搖晃的房梁和屋頂,看着那些模糊破舊的面具,看着那尊殘破的神像,那尊威嚴的瓠公……咦?這次木陀子看見的,分明是面龐光潔的瓠母,正慈愛地凝視着他。

等尼祿撕破身上衣物將木陀子斷臂處包紮好,又按木陀子要求將肉堆和岐藥師就地焚毀時,暗夜已經過去大半,遠處天邊已逐漸微亮。尼祿又想起孩子還沒餵奶,連忙朝廟外招呼蘭草進來。

木陀子將孩子包在上衣內,坐在燃燒着腐肉的火堆前取暖,怔怔出神,突然發現火堆中自己那條烏黑醜陋的斷臂開始扭動,轉而五指靈動爬行起來。

“不好!”木陀子大呼一聲,朝走向門口的尼祿喊道,“快關門!”

尼祿嚇了一跳,連忙背身抵住門。只見一條黑色事物從火堆中竄出,靈巧地左突右閃,還沒等木陀子攔住它,便跳至神像前的香案上,扭身一抖,從斷臂四周長出黑色手腳,隨即跳上神像竄入黑暗,緊接着屋頂一聲瓦片碎裂的聲音,便再沒有動靜。

二人隨後半天沒有說話,還是孩子的哭聲打破了寂靜。

“孩子應該餓了……”

“哦……哦!我去……我去叫蘭草進來給他餵奶!”尼祿跌跌撞撞出去,只留木陀子一人看着神像頭頂的黑暗,陷入無盡思索,那究竟是什麼呢?疫鬼?他看了一眼孩子胸前掛着的金色法器,平靜如常。那會是什麼呢?難道……我又做錯了?

那一夜,破舊的神廟迎來了死別、新生……迎來了淚水、欣慰……迎來了百年來不曾有過的氣息——努力活下去的生命氣息。

“這孩子該取個名字吧?”

“面甲師傅,你給取一個吧!”

“……還是以後讓他自己取吧。”

——這是成王22年,遠離殷都的一處深山裏發生的鄉間傳說,難辨真偽,但此山卻多年以後聞名於世,世人喚作“望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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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甲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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