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欽差”五保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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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侯瞎子最終沒有盼到做新郎的那一天，倒是陳家（那時候人們已經習慣地稱做王家了）鬧翻了天。王雅跳湘江了，王家的人在這之前有的逃到了台灣，有的奔了別的去處。侯瞎子聽說是革命了，解放了，土改了，王家的財產歸農會了，共產了，分田地分房產了，燒帳本了，鬥地主了，窮人當家了。樹到猢猻散，原在王家做事的從陳仲以下所有的人都被解放出來，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都回家做主人去。
侯瞎子不知道是該回玉丘，還是繼續去流浪。最該死的是，恰巧那一天女孩沒有來，他起碼也得等到女孩來了一起走，這麼想着他就探路棍一點一點地偷偷蹩進小柴房，把門關上了，縮到他的門板床上，打算就這麼挨到天黑，天黑等不到就等到天亮，天亮還等不到再到天黑，反正他的世界都是黑夜，他堅信只要守着柴房，就必定能等到他的女孩。
外面忽然哄鬧起來，侯瞎子聽出來是人們要打王家的狗了。隨着雜亂的腳步聲，人的喧鬧聲和狗叫聲就掀翻了天。聽到有人手裏的木棒砸到了狗頭、狗腿，四周是一片狗的哀鳴聲夾雜着人的喊叫聲。
“打殺了！打殺了！好手法！”
“咳——打斷了狗腿，跑了，快追呀！別讓它成了野狗呀！”
侯瞎子想，王家的狗多，打狗行動一定沒組織好，亂了套了！
啪——！啪——！侯瞎子忽然聽見了槍聲，竟然開槍了！開槍打狗了！他害怕起來，鑽進了被窩。
“打中了！打中了！好槍法，劉隊長好槍法呀！”
“不好，只打中了狗腿，又跑了，快補一槍，快打呀！哎呀跑遠了！”
侯瞎子聽見更多的槍聲響起來，就象是在打仗了，他就越發害怕起來。他想外面人那麼多，這麼開着槍，打着了人可怎麼辦呀！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它管你是人還是狗呢，撞着了誰就要了誰的命呢！呵呀萬一子彈打進柴房裏來可就糟了，他們可不知道我在這裏呢，他們以為柴房裏沒有人，打起槍來還有個顧忌？他幾乎想喊了，幾乎要摸出柴房來了，但還是堅持着，堅持着看看吧。柴房裏這麼黑，子彈本來就沒長眼睛，要是真的鑽進來一顆子彈，瞎子彈打着了瞎子的話……他不敢往下想了，但不想也做不到，他想到剛才聽外面人喊有打中了狗腦袋，也有打中了狗腿子的，他就渾身篩糠一樣地抖起來。如果他侯瞎子命里會挨槍子的話，那就只好讓腦袋去挨了，他侯瞎子象條狗一樣一命嗚呼也就算了！如果是手呀腳呀中了子彈的話，他侯瞎子不就是殘疾再加個殘疾了，可慘哪！要是……凡事都得從最壞處想，要是——要是子彈偏偏打中了下面那個地方可怎麼辦呢？天呀，那還是個人嗎？我怎麼去見妹子呀，我還等着幹什麼呀！他真的要喊了，他還是要爬出去了！他就掀開了被子——就在這時，王家的那條母狗嗚嗡——嗚嗡地低聲哀鳴着，在拱小柴房的木板門了！他知道母狗比別的狗狡猾，它一定是看看實在是保不住它的崽子們了，最後保自己的命了。它一定是想到跑也是危險，跑不遠也免不了吃一顆子彈，所以就乾脆就近往柴房裏鑽，柴房裏黑，興許能躲過一場劫難。或者它就知道我侯瞎子也躲在柴房裏，說不定還想來投奔我，把我看做了它的主人，以為我能救它！死狗你這就搞錯了，你的主人是女東家呀，我給你餵食，難道就是你的主人了？我只是替東家料理你呢，如今女東家已經投了河了，東家都保不了你該死的母狗，我侯瞎子還能保得了你一條狗命？我是自身難保了你知道嗎？
怨也沒辦法，母狗已經將柴房門拱開，嗚嗡——嗚嗡——低鳴着就鑽到了床邊，它真的在向人求助了，它一口咬住被子的一個角就將那床破印花被扯了下來，然後丟開被子就咬住了侯瞎子的褲管，將他用力往床下拖。
“死狗你瘋了嗎？我救不了你，救不了你！死狗你弄不好把我也搭了進去！松你的口，死狗耶！”他低聲呵斥着母狗，跟它展開了拉鋸戰。因為自己面對着柴房門口，褲子又被那該死的母狗咬了褲管拉到大腿下面了，他的襠口朝外亮着，他就一手撈起皺巴巴的被子拚命擋住褲襠中間的部位，害怕槍聲隨時會響起來，害怕不長眼睛的子彈偏偏往襠口中間鑽。
“狗娘婆進柴房裏了，進柴房裏了！”外面有人喊了。
啪！啪！一連兩槍就響了。侯瞎子完全能聽出槍是打進柴房裏來的，他敏銳過人的聽覺準確地判斷出一顆子彈鑽床底下了，另一顆子彈擦着他的左邊耳朵根嗖地飛到小窗子外面去了。子彈飛過耳根邊時颳起的一絲鑽地風對他的聽覺來說簡直就是一股颱風，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戰戰兢兢地喊了出來：“莫打槍……莫莫……莫打槍！我這就……就出來，我出來！我我回去……我回去……長官饒命，長官饒命，我我願意回去做……做主人，我不給……給地主婆當……當狗腿子了……我不……不等……等她……她了，哎吆我的娘耶！”那樣子完全象是繳械投降的敵人，準備就俘了。
……
據說侯瞎子被送回玉丘以後，一連好幾天什麼東西也沒有沾嘴，連水都沒喝一口，人就象和尚打坐似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那些天裏侯瞎子的腦子裏就一直在努力回憶一個問題：自己是不是曾經對女孩說過他是哪裏的人？這個問題令他絞盡了腦汁，就是不能肯定。他為此傷心透了，怎麼會是這麼個記性，他在心裏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你侯瞎子簡直豬狗不如！他又試圖回憶女孩是否曾經告訴過他她是哪裏的人？這個問題很快也被否定了，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女孩到底是哪裏的人。他徹底絕望了，現在看來，女孩簡直就是一個傳說中的狐狸精，根本就不是人，是人的話，總得有個家鄉。人可以沒有家，但不會沒有家鄉，只有狐狸精才沒有家鄉。這樣，侯瞎子就堅信女孩是狐狸精了，狐狸跟狗八百年前是一家，他侯瞎子在陳家——王家也罷，養了那麼長時間的狗，把狗養得個舒舒貼貼的，比人還舒貼呢，興許就是為了這，狐狸精感恩來了，就變成了一個要飯的女孩，就鑽進了他的被窩裏來了。侯瞎子越想越覺得他碰到的就是一個狐狸精，美麗無比的狐狸精，千真萬卻就是狐狸精。想想看，她就從來沒有說過她的家在哪裏，狐狸精哪裏會有家呢？還有後來那個夜晚，她是怎麼進到陳家大院的？一個女孩能有那麼大的膽子和本領？還有，她為什麼跟陳家的狗那麼親熱？八百年前她們是一家嘛！甚至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切都是狐狸精安排好了的，風呀，雷呀，雨呀，都是那狐狸精使的本事！
基於對狐狸精的分析，侯瞎子沉痛的心就漸漸地有所釋然了。不過，就是狐狸精，也是有感情的啊，在山上為精怪，在他的被窩裏可是個完美的女人啊！當初他們的關係公開化以後，伙房師傅問他感覺女人怎麼樣，你侯瞎子看不見，摸着石頭過河，一定另有一番感想吧？因為不回答不行，他就說了他看是看不見，要他說女人就是滿手心的綿軟無力和深不見底的黑洞幽幽！要是他當初就知道是狐狸精的話，他會大膽說他的女人是天仙一般的美麗呢！世上有哪個女人敢跟狐狸精媲美呢？他侯瞎子能跟成了精的雌狐狸好過一場，此生也算不枉了！
……既然是狐狸精，假使他們的緣分未盡的話，女子還會找得到玉丘來的，狐狸精什麼地方不能去呢？狐狸精根本就不需要地址的，為精為怪的，還不是一陣輕煙就到了該到的地方！侯瞎子的心底里就有點顫抖了！
……
我不知道侯瞎子是什麼時候正式成為隊裏的五保戶的，我懂事的時候，侯瞎子已經是個白鬍子瞎老頭了。他個頭很高，瘦得皮包骨頭似的，但外表看起來塊頭仍然很大，那是他的骨架大，可以想見侯瞎子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很魁梧的。我想像不出他年輕時長相怎麼樣，反正我們看那樣子是很可怕的。他的兩個眼窩深深地凹了進去，一口牙齒又黑又黃，老長老粗一個的，前面兩個大門牙真的就如兩扇大門，永遠沒有關攏來，一直半敞着大門。大門後頭黑咕隆咚，令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的頭髮白得象雪，但一根根又粗又直，使人想到毛公豬身上的劍毛。
侯瞎子住在隊裏一間舊木板房裏，隔壁是土改的時候就分給了一戶人家的，跟侯瞎子住的這一間在中間是用一道土磚牆間隔開來的，原來兩邊合起來是一大間。如今侯瞎子住的這一邊門口的外邊是隊裏的一個大木倉（穀倉），靠着木倉是他的土磚灶，灶塘就在木倉的一側。他的土磚灶正對着公家的天井，所以他的伙房其實是敞開的公用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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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侯瞎子最終沒有盼到做新郎的那一天，倒是陳家（那時候人們已經習慣地稱做王家了）鬧翻了天。王雅跳湘江了，王家的人在這之前有的逃到了台灣，有的奔了別的去處。侯瞎子聽說是革命了，解放了，土改了，王家的財產歸農會了，共產了，分田地分房產了，燒帳本了，鬥地主了，窮人當家了。樹到猢猻散，原在王家做事的從陳仲以下所有的人都被解放出來，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都回家做主人去。
侯瞎子不知道是該回玉丘，還是繼續去流浪。最該死的是，恰巧那一天女孩沒有來，他起碼也得等到女孩來了一起走，這麼想着他就探路棍一點一點地偷偷蹩進小柴房，把門關上了，縮到他的門板床上，打算就這麼挨到天黑，天黑等不到就等到天亮，天亮還等不到再到天黑，反正他的世界都是黑夜，他堅信只要守着柴房，就必定能等到他的女孩。
外面忽然哄鬧起來，侯瞎子聽出來是人們要打王家的狗了。隨着雜亂的腳步聲，人的喧鬧聲和狗叫聲就掀翻了天。聽到有人手裏的木棒砸到了狗頭、狗腿，四周是一片狗的哀鳴聲夾雜着人的喊叫聲。
“打殺了！打殺了！好手法！”
“咳——打斷了狗腿，跑了，快追呀！別讓它成了野狗呀！”
侯瞎子想，王家的狗多，打狗行動一定沒組織好，亂了套了！
啪——！啪——！侯瞎子忽然聽見了槍聲，竟然開槍了！開槍打狗了！他害怕起來，鑽進了被窩。
“打中了！打中了！好槍法，劉隊長好槍法呀！”
“不好，只打中了狗腿，又跑了，快補一槍，快打呀！哎呀跑遠了！”
侯瞎子聽見更多的槍聲響起來，就象是在打仗了，他就越發害怕起來。他想外面人那麼多，這麼開着槍，打着了人可怎麼辦呀！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它管你是人還是狗呢，撞着了誰就要了誰的命呢！呵呀萬一子彈打進柴房裏來可就糟了，他們可不知道我在這裏呢，他們以為柴房裏沒有人，打起槍來還有個顧忌？他幾乎想喊了，幾乎要摸出柴房來了，但還是堅持着，堅持着看看吧。柴房裏這麼黑，子彈本來就沒長眼睛，要是真的鑽進來一顆子彈，瞎子彈打着了瞎子的話……他不敢往下想了，但不想也做不到，他想到剛才聽外面人喊有打中了狗腦袋，也有打中了狗腿子的，他就渾身篩糠一樣地抖起來。如果他侯瞎子命里會挨槍子的話，那就只好讓腦袋去挨了，他侯瞎子象條狗一樣一命嗚呼也就算了！如果是手呀腳呀中了子彈的話，他侯瞎子不就是殘疾再加個殘疾了，可慘哪！要是……凡事都得從最壞處想，要是——要是子彈偏偏打中了下面那個地方可怎麼辦呢？天呀，那還是個人嗎？我怎麼去見妹子呀，我還等着幹什麼呀！他真的要喊了，他還是要爬出去了！他就掀開了被子——就在這時，王家的那條母狗嗚嗡——嗚嗡地低聲哀鳴着，在拱小柴房的木板門了！他知道母狗比別的狗狡猾，它一定是看看實在是保不住它的崽子們了，最後保自己的命了。它一定是想到跑也是危險，跑不遠也免不了吃一顆子彈，所以就乾脆就近往柴房裏鑽，柴房裏黑，興許能躲過一場劫難。或者它就知道我侯瞎子也躲在柴房裏，說不定還想來投奔我，把我看做了它的主人，以為我能救它！死狗你這就搞錯了，你的主人是女東家呀，我給你餵食，難道就是你的主人了？我只是替東家料理你呢，如今女東家已經投了河了，東家都保不了你該死的母狗，我侯瞎子還能保得了你一條狗命？我是自身難保了你知道嗎？
怨也沒辦法，母狗已經將柴房門拱開，嗚嗡——嗚嗡——低鳴着就鑽到了床邊，它真的在向人求助了，它一口咬住被子的一個角就將那床破印花被扯了下來，然後丟開被子就咬住了侯瞎子的褲管，將他用力往床下拖。
“死狗你瘋了嗎？我救不了你，救不了你！死狗你弄不好把我也搭了進去！松你的口，死狗耶！”他低聲呵斥着母狗，跟它展開了拉鋸戰。因為自己面對着柴房門口，褲子又被那該死的母狗咬了褲管拉到大腿下面了，他的襠口朝外亮着，他就一手撈起皺巴巴的被子拚命擋住褲襠中間的部位，害怕槍聲隨時會響起來，害怕不長眼睛的子彈偏偏往襠口中間鑽。
“狗娘婆進柴房裏了，進柴房裏了！”外面有人喊了。
啪！啪！一連兩槍就響了。侯瞎子完全能聽出槍是打進柴房裏來的，他敏銳過人的聽覺準確地判斷出一顆子彈鑽床底下了，另一顆子彈擦着他的左邊耳朵根嗖地飛到小窗子外面去了。子彈飛過耳根邊時颳起的一絲鑽地風對他的聽覺來說簡直就是一股颱風，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戰戰兢兢地喊了出來：“莫打槍……莫莫……莫打槍！我這就……就出來，我出來！我我回去……我回去……長官饒命，長官饒命，我我願意回去做……做主人，我不給……給地主婆當……當狗腿子了……我不……不等……等她……她了，哎吆我的娘耶！”那樣子完全象是繳械投降的敵人，準備就俘了。
……
據說侯瞎子被送回玉丘以後，一連好幾天什麼東西也沒有沾嘴，連水都沒喝一口，人就象和尚打坐似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那些天裏侯瞎子的腦子裏就一直在努力回憶一個問題：自己是不是曾經對女孩說過他是哪裏的人？這個問題令他絞盡了腦汁，就是不能肯定。他為此傷心透了，怎麼會是這麼個記性，他在心裏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你侯瞎子簡直豬狗不如！他又試圖回憶女孩是否曾經告訴過他她是哪裏的人？這個問題很快也被否定了，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女孩到底是哪裏的人。他徹底絕望了，現在看來，女孩簡直就是一個傳說中的狐狸精，根本就不是人，是人的話，總得有個家鄉。人可以沒有家，但不會沒有家鄉，只有狐狸精才沒有家鄉。這樣，侯瞎子就堅信女孩是狐狸精了，狐狸跟狗八百年前是一家，他侯瞎子在陳家——王家也罷，養了那麼長時間的狗，把狗養得個舒舒貼貼的，比人還舒貼呢，興許就是為了這，狐狸精感恩來了，就變成了一個要飯的女孩，就鑽進了他的被窩裏來了。侯瞎子越想越覺得他碰到的就是一個狐狸精，美麗無比的狐狸精，千真萬卻就是狐狸精。想想看，她就從來沒有說過她的家在哪裏，狐狸精哪裏會有家呢？還有後來那個夜晚，她是怎麼進到陳家大院的？一個女孩能有那麼大的膽子和本領？還有，她為什麼跟陳家的狗那麼親熱？八百年前她們是一家嘛！甚至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切都是狐狸精安排好了的，風呀，雷呀，雨呀，都是那狐狸精使的本事！
基於對狐狸精的分析，侯瞎子沉痛的心就漸漸地有所釋然了。不過，就是狐狸精，也是有感情的啊，在山上為精怪，在他的被窩裏可是個完美的女人啊！當初他們的關係公開化以後，伙房師傅問他感覺女人怎麼樣，你侯瞎子看不見，摸着石頭過河，一定另有一番感想吧？因為不回答不行，他就說了他看是看不見，要他說女人就是滿手心的綿軟無力和深不見底的黑洞幽幽！要是他當初就知道是狐狸精的話，他會大膽說他的女人是天仙一般的美麗呢！世上有哪個女人敢跟狐狸精媲美呢？他侯瞎子能跟成了精的雌狐狸好過一場，此生也算不枉了！
……既然是狐狸精，假使他們的緣分未盡的話，女子還會找得到玉丘來的，狐狸精什麼地方不能去呢？狐狸精根本就不需要地址的，為精為怪的，還不是一陣輕煙就到了該到的地方！侯瞎子的心底里就有點顫抖了！
……
我不知道侯瞎子是什麼時候正式成為隊裏的五保戶的，我懂事的時候，侯瞎子已經是個白鬍子瞎老頭了。他個頭很高，瘦得皮包骨頭似的，但外表看起來塊頭仍然很大，那是他的骨架大，可以想見侯瞎子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很魁梧的。我想像不出他年輕時長相怎麼樣，反正我們看那樣子是很可怕的。他的兩個眼窩深深地凹了進去，一口牙齒又黑又黃，老長老粗一個的，前面兩個大門牙真的就如兩扇大門，永遠沒有關攏來，一直半敞着大門。大門後頭黑咕隆咚，令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的頭髮白得象雪，但一根根又粗又直，使人想到毛公豬身上的劍毛。
侯瞎子住在隊裏一間舊木板房裏，隔壁是土改的時候就分給了一戶人家的，跟侯瞎子住的這一間在中間是用一道土磚牆間隔開來的，原來兩邊合起來是一大間。如今侯瞎子住的這一邊門口的外邊是隊裏的一個大木倉（穀倉），靠着木倉是他的土磚灶，灶塘就在木倉的一側。他的土磚灶正對着公家的天井，所以他的伙房其實是敞開的公用領地。
[筆下文學Www.bxwx.net]
39．侯瞎子最終沒有盼到做新郎的那一天，倒是陳家（那時候人們已經習慣地稱做王家了）鬧翻了天。王雅跳湘江了，王家的人在這之前有的逃到了台灣，有的奔了別的去處。侯瞎子聽說是革命了，解放了，土改了，王家的財產歸農會了，共產了，分田地分房產了，燒帳本了，鬥地主了，窮人當家了。樹到猢猻散，原在王家做事的從陳仲以下所有的人都被解放出來，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都回家做主人去。
侯瞎子不知道是該回玉丘，還是繼續去流浪。最該死的是，恰巧那一天女孩沒有來，他起碼也得等到女孩來了一起走，這麼想着他就探路棍一點一點地偷偷蹩進小柴房，把門關上了，縮到他的門板床上，打算就這麼挨到天黑，天黑等不到就等到天亮，天亮還等不到再到天黑，反正他的世界都是黑夜，他堅信只要守着柴房，就必定能等到他的女孩。
外面忽然哄鬧起來，侯瞎子聽出來是人們要打王家的狗了。隨着雜亂的腳步聲，人的喧鬧聲和狗叫聲就掀翻了天。聽到有人手裏的木棒砸到了狗頭、狗腿，四周是一片狗的哀鳴聲夾雜着人的喊叫聲。
“打殺了！打殺了！好手法！”
“咳——打斷了狗腿，跑了，快追呀！別讓它成了野狗呀！”
侯瞎子想，王家的狗多，打狗行動一定沒組織好，亂了套了！
啪——！啪——！侯瞎子忽然聽見了槍聲，竟然開槍了！開槍打狗了！他害怕起來，鑽進了被窩。
“打中了！打中了！好槍法，劉隊長好槍法呀！”
“不好，只打中了狗腿，又跑了，快補一槍，快打呀！哎呀跑遠了！”
侯瞎子聽見更多的槍聲響起來，就象是在打仗了，他就越發害怕起來。他想外面人那麼多，這麼開着槍，打着了人可怎麼辦呀！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它管你是人還是狗呢，撞着了誰就要了誰的命呢！呵呀萬一子彈打進柴房裏來可就糟了，他們可不知道我在這裏呢，他們以為柴房裏沒有人，打起槍來還有個顧忌？他幾乎想喊了，幾乎要摸出柴房來了，但還是堅持着，堅持着看看吧。柴房裏這麼黑，子彈本來就沒長眼睛，要是真的鑽進來一顆子彈，瞎子彈打着了瞎子的話……他不敢往下想了，但不想也做不到，他想到剛才聽外面人喊有打中了狗腦袋，也有打中了狗腿子的，他就渾身篩糠一樣地抖起來。如果他侯瞎子命里會挨槍子的話，那就只好讓腦袋去挨了，他侯瞎子象條狗一樣一命嗚呼也就算了！如果是手呀腳呀中了子彈的話，他侯瞎子不就是殘疾再加個殘疾了，可慘哪！要是……凡事都得從最壞處想，要是——要是子彈偏偏打中了下面那個地方可怎麼辦呢？天呀，那還是個人嗎？我怎麼去見妹子呀，我還等着幹什麼呀！他真的要喊了，他還是要爬出去了！他就掀開了被子——就在這時，王家的那條母狗嗚嗡——嗚嗡地低聲哀鳴着，在拱小柴房的木板門了！他知道母狗比別的狗狡猾，它一定是看看實在是保不住它的崽子們了，最後保自己的命了。它一定是想到跑也是危險，跑不遠也免不了吃一顆子彈，所以就乾脆就近往柴房裏鑽，柴房裏黑，興許能躲過一場劫難。或者它就知道我侯瞎子也躲在柴房裏，說不定還想來投奔我，把我看做了它的主人，以為我能救它！死狗你這就搞錯了，你的主人是女東家呀，我給你餵食，難道就是你的主人了？我只是替東家料理你呢，如今女東家已經投了河了，東家都保不了你該死的母狗，我侯瞎子還能保得了你一條狗命？我是自身難保了你知道嗎？
怨也沒辦法，母狗已經將柴房門拱開，嗚嗡——嗚嗡——低鳴着就鑽到了床邊，它真的在向人求助了，它一口咬住被子的一個角就將那床破印花被扯了下來，然後丟開被子就咬住了侯瞎子的褲管，將他用力往床下拖。
“死狗你瘋了嗎？我救不了你，救不了你！死狗你弄不好把我也搭了進去！松你的口，死狗耶！”他低聲呵斥着母狗，跟它展開了拉鋸戰。因為自己面對着柴房門口，褲子又被那該死的母狗咬了褲管拉到大腿下面了，他的襠口朝外亮着，他就一手撈起皺巴巴的被子拚命擋住褲襠中間的部位，害怕槍聲隨時會響起來，害怕不長眼睛的子彈偏偏往襠口中間鑽。
“狗娘婆進柴房裏了，進柴房裏了！”外面有人喊了。
啪！啪！一連兩槍就響了。侯瞎子完全能聽出槍是打進柴房裏來的，他敏銳過人的聽覺準確地判斷出一顆子彈鑽床底下了，另一顆子彈擦着他的左邊耳朵根嗖地飛到小窗子外面去了。子彈飛過耳根邊時颳起的一絲鑽地風對他的聽覺來說簡直就是一股颱風，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戰戰兢兢地喊了出來：“莫打槍……莫莫……莫打槍！我這就……就出來，我出來！我我回去……我回去……長官饒命，長官饒命，我我願意回去做……做主人，我不給……給地主婆當……當狗腿子了……我不……不等……等她……她了，哎吆我的娘耶！”那樣子完全象是繳械投降的敵人，準備就俘了。
……
據說侯瞎子被送回玉丘以後，一連好幾天什麼東西也沒有沾嘴，連水都沒喝一口，人就象和尚打坐似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那些天裏侯瞎子的腦子裏就一直在努力回憶一個問題：自己是不是曾經對女孩說過他是哪裏的人？這個問題令他絞盡了腦汁，就是不能肯定。他為此傷心透了，怎麼會是這麼個記性，他在心裏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你侯瞎子簡直豬狗不如！他又試圖回憶女孩是否曾經告訴過他她是哪裏的人？這個問題很快也被否定了，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女孩到底是哪裏的人。他徹底絕望了，現在看來，女孩簡直就是一個傳說中的狐狸精，根本就不是人，是人的話，總得有個家鄉。人可以沒有家，但不會沒有家鄉，只有狐狸精才沒有家鄉。這樣，侯瞎子就堅信女孩是狐狸精了，狐狸跟狗八百年前是一家，他侯瞎子在陳家——王家也罷，養了那麼長時間的狗，把狗養得個舒舒貼貼的，比人還舒貼呢，興許就是為了這，狐狸精感恩來了，就變成了一個要飯的女孩，就鑽進了他的被窩裏來了。侯瞎子越想越覺得他碰到的就是一個狐狸精，美麗無比的狐狸精，千真萬卻就是狐狸精。想想看，她就從來沒有說過她的家在哪裏，狐狸精哪裏會有家呢？還有後來那個夜晚，她是怎麼進到陳家大院的？一個女孩能有那麼大的膽子和本領？還有，她為什麼跟陳家的狗那麼親熱？八百年前她們是一家嘛！甚至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切都是狐狸精安排好了的，風呀，雷呀，雨呀，都是那狐狸精使的本事！
基於對狐狸精的分析，侯瞎子沉痛的心就漸漸地有所釋然了。不過，就是狐狸精，也是有感情的啊，在山上為精怪，在他的被窩裏可是個完美的女人啊！當初他們的關係公開化以後，伙房師傅問他感覺女人怎麼樣，你侯瞎子看不見，摸着石頭過河，一定另有一番感想吧？因為不回答不行，他就說了他看是看不見，要他說女人就是滿手心的綿軟無力和深不見底的黑洞幽幽！要是他當初就知道是狐狸精的話，他會大膽說他的女人是天仙一般的美麗呢！世上有哪個女人敢跟狐狸精媲美呢？他侯瞎子能跟成了精的雌狐狸好過一場，此生也算不枉了！
……既然是狐狸精，假使他們的緣分未盡的話，女子還會找得到玉丘來的，狐狸精什麼地方不能去呢？狐狸精根本就不需要地址的，為精為怪的，還不是一陣輕煙就到了該到的地方！侯瞎子的心底里就有點顫抖了！
……
我不知道侯瞎子是什麼時候正式成為隊裏的五保戶的，我懂事的時候，侯瞎子已經是個白鬍子瞎老頭了。他個頭很高，瘦得皮包骨頭似的，但外表看起來塊頭仍然很大，那是他的骨架大，可以想見侯瞎子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很魁梧的。我想像不出他年輕時長相怎麼樣，反正我們看那樣子是很可怕的。他的兩個眼窩深深地凹了進去，一口牙齒又黑又黃，老長老粗一個的，前面兩個大門牙真的就如兩扇大門，永遠沒有關攏來，一直半敞着大門。大門後頭黑咕隆咚，令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的頭髮白得象雪，但一根根又粗又直，使人想到毛公豬身上的劍毛。
侯瞎子住在隊裏一間舊木板房裏，隔壁是土改的時候就分給了一戶人家的，跟侯瞎子住的這一間在中間是用一道土磚牆間隔開來的，原來兩邊合起來是一大間。如今侯瞎子住的這一邊門口的外邊是隊裏的一個大木倉（穀倉），靠着木倉是他的土磚灶，灶塘就在木倉的一側。他的土磚灶正對着公家的天井，所以他的伙房其實是敞開的公用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