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獅子親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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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爺爺的決定影響了我的一生，我成了當時獅子嶺下能進私塾的屈指可數的孩子之一。小小的私塾在我面前展現了另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你問當時在哪裏讀的私塾？就是你後來讀小學的地方。那裏以前可不是玉丘小學，而是玉丘觀。那時老遠的人都知道獅子嶺下有個玉丘觀，也不知建於何朝何代，老輩人都說不清楚。玉丘觀很雄偉，青磚到頂，雕樑畫棟，各種菩薩或面露猙猊，或慈眉善目，或袒胸露乳，或大笑開懷，姿態各異，性格萬千。玉丘觀前面的碼頭下面，那座大香爐就象一尊高大的鐵塔，常年香火不斷。觀里有一批道士，而在觀里的一個側房裏，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住了一個俗人叫陳尊榮，私塾先生，他就成了我的啟蒙老師。
我在玉丘觀先學《三字經》、《百家姓》之類，之後到《詩三百》，再到孔子、孟子，直到唐詩宋詞。後來我被轉到新田沖寄宿學堂讀了兩年，也是私塾，那裏的學生比玉丘私塾多。再後來你爺爺又將我送到了當地有名的柏家私塾。
柏家私塾入學是要通過入學考試的，入學考試是應對。柏鈞老先生穿一件洗得發白但很潔凈的藍色長袍，頭上戴一頂在帽頂上綴了一個布糰子球球的圓帽，很象一個茶壺蓋兒。要是拿住那個布糰子球兒，掀開“茶壺蓋”，老傢伙頭頂上會不會象一把茶壺那樣熱氣騰騰呢？“茶壺蓋”下是一張瘦削的臉，臉上佈滿了皺紋，恰似一個百年老茶壺上清晰但也絕不會漏水的斑紋。老先生臉上有一副反射着白光的圓邊眼鏡，架在高高的鼻子尖上。柏鈞的眼睛老而有神，往下透過鏡片看看我，往上越過鏡片看看你爺爺。你爺爺畢恭畢敬地站着，微彎着腰，兩手垂下來，手裏提着用紅紙包得方方正正的兩個禮包。
柏鈞在一張黑漆椅上坐了，神色嚴肅地說了兩個字：“桃紅。”
我當時差點走了神，立即意識到是在考我了，就趕緊對上：“柳綠。”
柏鈞不動聲色，又道：“月黑風高夜。”
我答：“日白雲淡天。”
柏鈞臉上的皺紋就動了動，接着又說：“天上青龍起。”
我稍頓了一會回答：“人間白蛇傳。”
柏鈞這時說開了話，卻象是自言自語地：“也妙。末尾一字雖平仄不工，但信手拈來，渾然天成，意味雋永，也算是不以詞害義吧。”
我後來聽說他的“天上青龍起”本來是要對“人間黑雨淋”的，但我當時對的“人間白蛇傳”反使他覺得另有一種味道，便也算通過。
一般三句應對就結束考試的，錄取與否柏鈞自有定奪。但柏鈞此時卻還沒有表態的意思，倒是又說了一句：“獅子嶺上獅子石。”
我一聽知道他還在考我，想了一會替他接道：“玉丘觀里玉丘人。”
柏鈞老臉上的紋溝又在跳動了，他說小子，待我再加上幾個字：“獅子嶺上獅子石原非獅子。”
這下倒令我搜腸刮肚了好一陣子，暗罵這老傢伙還蠻會整人，幸虧我在玉丘私塾陳尊榮先生那裏受過訓練，從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到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再到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還有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我把陳先生教的《聲律啟蒙》背得爛熟，從中得到文字無窮的樂趣，且還算能得其要義，基本能融會貫通，學以致用的。
這時我把柏鈞的“獅子嶺上獅子石原非獅子”在心裏默念了幾遍，還是替他接了過去：“玉丘觀里玉丘人還歸玉丘。”
“妙哉！”柏鈞一拍大腿，站了起來。他舉起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圓帽頂上的布團球球，把帽子拿了下來。我就看到一頭因常戴帽子受壓迫而塌塌實實地貼在腦袋上的花白頭髮，頭上有熱氣蒸騰而上，恰如我進來時關於一把老茶壺的胡思亂想。
“在我這裏好好學，虢少爺！”柏鈞把我留了下來。
我在柏鈞私塾除了學文言（就是國學）外，還學語文、算術、歷史、地理，當時稱為洋學的東西了。
我那時在柏鈞私塾頗受器重，學到不少東西。但柏鈞私塾也就是我學業的終點了。
柏家私塾里有個富家子弟叫柏備，是柏鈞的同族。在整個柏家私塾里，論家庭條件，柏備第一，我大概算得上第二。但第一和第二之間的距離是很大的，柏備是真正的富家子弟，據說他家祖上就出過不小的官，他父親當時還是鄉長，他家在當地是真正的大戶人家。聽說柏備進柏鈞私塾就沒有經過入學考試，是他當鄉長的父親親自把他送到柏鈞那裏去的，那是在我進柏家私塾稍前的事了。
柏備在私塾里的學童中年齡最大，已經十五歲，加上他穿戴不凡的外表，出手大氣的派頭，以及趾高氣揚的闊少爺風度，自然成了學生們中的老大。但也有幾個不服的，就倒在我這一邊了。於是私塾里在先生的視線之外，形成了兩派勢力。但以我為首的這一派無疑是小國寡民，他們卻是“霸權主義國家”，雙方除了偶兒發生打架以外，較多地倒是在暗暗地較着勁兒。
其實柏鈞在心底里也是瞧不起他的這個小同族的，儘管柏備比一般的學生大了兩三歲，但看不出他的智力和文才有何長處。他的長處就是偷懶、稱王稱霸、打架、搗亂、捉弄同學也捉弄先生。柏鈞拿他沒奈何，就常常以另一種方式奚落他。
有一天柏鈞給學生們出了一上聯：“桃紅花紅果紅也白。”要學生們對下聯。其實這一聯也不算怎麼難，一看就知道是柏鈞給學生考入學考試時起句的一個詞的展開而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念着，柏鈞不滿意，卻有意點名要柏備來對。
柏備在學生中個子最高大，坐在最後一排。大凡到了對句課堂上，先生一出上聯，他就趕緊趴到桌子上，把頭壓得很低，以防被點名。柏備很少有過佳句，對句課堂是他最難熬的課堂之一。
被點了名后，柏備有點驚慌地站了起來。他嘴裏念念有詞，一會兒竟然把下聯給對了出來：“桃紅花紅果紅也白，飯香菜香酒香又濃。”
學生們一陣哄堂大笑。柏鈞忍不住也笑了，但他馬上又說：“大家別笑，他這下聯呀，其實對得也還算工整的，柏備你進步了！”說得柏備好不高興，我回頭看他時，見他正拿眼睛乜着我呢！
但柏鈞接着又說：“只是這下聯的內容還欠雅了一點。”然後柏鈞就點了我的名，問有什麼別的句子沒有？
我就答道：“桃紅花紅果紅也白，柳綠枝綠葉綠還青。”
“正合我意，正合我意！”柏鈞大喜，評價道：“他這下聯的意境就幽雅多了，文采熠熠，文采熠熠！難得呀！”
柏備垂頭喪氣，我倆的對立在暗地裏就更顯緊張了。
有一天傍晚，柏備的一個隨從過來叫我們幾個到後山上去玩，我一看柏備本人和他那些人都不見，我就有點警惕地表示不去，我麾下的幾個人也就都說不去。柏備的人說又不是找你們打架，到山上有好吃的呢！我說你別騙人。他說騙人是王八，是狗娘養的，是……見他發誓，我倒想看看柏備到底想幹什麼，就說好吧，如果搞鬼，當心到先生那裏告你們！
我們幾個人到了後山上，就聞到遠遠地飄過來一股魚肉的香味，甚至還有酒香呢！
等我們走近了，就看見柏備一班人正圍着一堆篝火，嘻嘻哈哈地在烤魚吃。地上還有酒、點心之類。
柏備一看見我就喊道：“才子你快過來，好香的魚肉呢！咱們一快吃，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嘛！”
圍着篝火烤吃的，相當帶勁的活，對我們很是刺激，我們就加入進去了。
那魚兒在火里烤出來，吃起來好香，感覺比在家裏吃的魚味道還好多了。
我看着吊在一棵松樹上的一大串魚，問這些東西都是哪來的？有個傢伙搶着說點心、酒之類的是柏少爺從他家裏拿來的，魚呢可是他們自己抓來的。我問哪裏能抓到這麼多的魚？柏備告訴我山腳下的水潭裏，那裏可以洗澡，還能抓到魚，但人要多，人越多越好抓，人少了就不行。
我說你們敢下潭洗澡？先生知道了可要罰你！柏備說先生哪能知道，只要大家不說就行了。
過幾天我們就由柏備他們帶到了水潭那裏。那是個不大的水潭，水很清，又淺，是個洗澡的絕好去處。我們就忘了私塾里的戒規，一個個光着屁股撲進了水裏。
我們在水潭裏鬧翻了天，不大的一個水潭很快就被攪得水花四濺，響聲如雷，一潭清水很快就給攪渾了。魚兒驚跳起來，此起彼伏。有個傢伙忽然手裏就舉起一條不小的鯉魚來，引來了一潭的驚喜。我們就都投入到專心致志的抓魚的活兒上去了。
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已經抓到了十來條大大小小的魚，什麼鯉魚、草魚、鯽魚、鯿魚可都有了。
後來柏備說要拉屎，上岸不見了。
我沒注意到一個個都說是要上岸拉屎的全是柏備的人，我們還在起勁地鬧着呢。
過了不久，岸上響起一陣呵斥，我十分驚恐地發現幾個成年人站在岸上等着我們。
“怪不得這些天潭裏老是死魚呢，原來是你們乾的好事！”來人很氣憤。
我們上了岸，衣服被來人收在一起，我們光着身子被帶到了先生那裏。
柏鈞看着我們的熊樣，又看看那堆死魚，氣得臉都歪了，一雙小眼睛就跟那死魚的眼睛一個樣！
我們被罰跪在太陽底下一個時辰，每人頭上頂了一碗水。
我們的雙膝跪得生疼，身上汗如雨下，被火熱的太陽烤得眼冒金星，我們差不多都成了“烤活魚”了！柏備那些人在我們旁邊走來走去，嘻嘻哈哈地怪笑着。
我們每人家裏出了一升穀子，賠給水潭的主人。
我父親將一升穀子送到私塾來的那天，把我很很地揍了一頓。
我默默地記着這筆帳……
大約過了個把月後，大家都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柏備他們更加忘了，只有我一個人記着。
一天下午放學后，我邀請柏備他們上山去玩抓土匪，我主動提出來我們幾個人裝土匪。我的幾個人卻不大樂意，一定要以抓鬮的方式來決定誰的人裝土匪。我說算了吧，我們當一回土匪，下次由他們來當，又不虧了哪個。我好不容易說服了我的人，就帶着大家往後山上跑了。
我把大家帶進了山窩裏，一面留點蛛絲馬跡，柏備他們就跟過來了。
忽然，一陣鳥叫聲傳來，把柏備他們吸引到了一蔸油茶樹那裏。只見一隻“烏沖子（我們家鄉的一種鳥，個頭比麻雀大，比斑鳩小）”正在樹葉間撲騰呢，好象是被什麼東西絆住了腳，飛不起來了。
柏備幾個人把“土匪”丟到了腦後，開起了小差，馬上朝“烏沖子”包圍過去。柏備走在前面，到得油茶樹那裏就急不可耐地往樹上攀，隨即其他幾個人也就都圍了過去。
忽然就聽到他們幾個人殺豬般地嚎叫起來，一個個抱着頭，喊爹叫娘地東奔西竄。
我說不好，他們可能碰到真正的土匪了，快逃吧，拉着我的人就跑了。
我們回到學校里很久了，才見柏備的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他的臉腫得很大，眼睛腫得眯了起來，哭着鼻子告訴先生說：他們在後山上玩的時候，被……被馬蜂蜇了！柏備幾個現在倒在地上起不來了，會死的，怎麼辦呀！
柏鈞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派人去叫了一個郎中，大家就往出事地點趕。我們也就跟過去了。
只見柏備幾個人亂躺在地上，一個個的臉都腫得變了型，牛頭馬面似的了！
郎中因為有備而來，趕緊施治，用了祖傳的攻毒藥。
我們在那裏靜候了差不多個把時辰，柏備幾個人終於醒過來了，一個個開始哭出聲來。
郎中說好險吶，要再遲些的話呢，他可就沒得回天之力了！
柏鈞嚇出了一身冷汗，我在暗地裏也嚇了個半死。
人被救活了，油茶樹上的那隻“烏沖子”還在叫着。剛才回去報信的那個傢伙說就是“烏沖子”惹的禍，他們去抓鳥，卻不知道油茶樹上有一個好大的馬蜂窩。
奇怪的是那隻“烏沖子”一直都在樹上撲騰，叫個不停。
那鳥怕也是被馬蜂蜇了吧，郎中說。
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就說郎中你不給“烏沖子”治治傷嗎？郎中說你去把鳥給我抓來，我就給它治呀！嚇得我那個弟兄頭也縮不贏呢！
當然，那隻鳥並不是被馬蜂蜇了，是我佈置在那裏的！
這事連我的人也沒一個知道的，我原本想事成之後在我的人面前好好宣揚宣揚，讓他們也解解上次遭罰的恨的，因為出了大事，我就再也沒敢說，怕小朋友弄不好走漏了消息會惹麻煩的。
我為我的計劃花了個把月的時間，那時每天放學后我都在後山上偵察，才發現了那個馬蜂窩。抓那隻“烏沖子”到沒有花很多時間，那個晚上大家都睡着后，我溜出去，在林子裏轉了一會，很快就在一棵楓樹上抓到了它。我用麻繩套住它的爪子，先把它套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第二天下午放學后我又來到後山上，將“烏沖子”吊在一根竹竿的一頭，小心翼翼地將竹竿插在那棵油茶樹當中，讓鳥剛好在樹葉間撲騰，看不見竹竿。我是冒着危險做這些事情的，我自己也差點被馬蜂蜇上。
柏備臉上的腫七八天後才得以徹底消散，在這期間，我的人暗地裏一直樂着，我一個人更樂着。
一日柏鈞雅興驟來，又給學生們出了一題求對：“玉丘觀觀玉丘玉丘有丘無數。”看樣子老傢伙對玉丘觀確實特別感興趣，他的聯語中常常出現這個詞。半天學生皆緘口，無一應對者。有幾個學生試對了，柏鈞都搖頭。柏鈞見從學生中恐難得妙對，於是他自己就作沉思狀，竟然一時也苦於無靈感。
“你沒對出來嗎？”他問的是我。
我見此聯也確實不太好惹，本想偷懶，巴不得有人對了才好呢。見終被點將，只好苦苦求索。一時也無好詞，就想尋個借口開溜。我說我要尿尿，柏鈞無可奈何地擺手示意我去算了，人有三急，學生尿了褲子的話也難打理。
我跑到後院，一個人覺得索然無味，尿卻真的出來了。我掏出小**對着地上的一群螞蟻淋下去，那群黑不溜秋的小東西真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竄開來。我正看得開心，尿得舒心，忽然白色的尿住嘎然而止，山窮水盡了。我想要是這白色的尿水不斷的話，那窩螞蟻就有好看的了。我這麼想着，很是遺憾地往回走，忽然靈感象閃電一樣擊中了我的詞彙庫，我飛快地跑到柏鈞面前，朗誦道：
“玉丘觀觀玉丘玉丘有丘無數，白水鎮鎮白水白水流水不息。”我拿家鄉的白水鎮對柏鈞心中的玉丘觀，看他是否滿意。
我沒想到柏鈞大喜過望，說了句：“此乃絕對也！你小子從哪裏就撿回了這麼個妙句！”我當然不好說我這下聯是一泡尿尿出來的。不過，我倒因此獲得過私塾里的最高獎——小皮球一隻（這東西在那年月可是件稀罕的玩意）。柏鈞甚至還要給我改名叫虢璞呢，璞玉渾金的意思，言孺子可教、璞玉可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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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爺爺的決定影響了我的一生，我成了當時獅子嶺下能進私塾的屈指可數的孩子之一。小小的私塾在我面前展現了另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你問當時在哪裏讀的私塾？就是你後來讀小學的地方。那裏以前可不是玉丘小學，而是玉丘觀。那時老遠的人都知道獅子嶺下有個玉丘觀，也不知建於何朝何代，老輩人都說不清楚。玉丘觀很雄偉，青磚到頂，雕樑畫棟，各種菩薩或面露猙猊，或慈眉善目，或袒胸露乳，或大笑開懷，姿態各異，性格萬千。玉丘觀前面的碼頭下面，那座大香爐就象一尊高大的鐵塔，常年香火不斷。觀里有一批道士，而在觀里的一個側房裏，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住了一個俗人叫陳尊榮，私塾先生，他就成了我的啟蒙老師。
我在玉丘觀先學《三字經》、《百家姓》之類，之後到《詩三百》，再到孔子、孟子，直到唐詩宋詞。後來我被轉到新田沖寄宿學堂讀了兩年，也是私塾，那裏的學生比玉丘私塾多。再後來你爺爺又將我送到了當地有名的柏家私塾。
柏家私塾入學是要通過入學考試的，入學考試是應對。柏鈞老先生穿一件洗得發白但很潔凈的藍色長袍，頭上戴一頂在帽頂上綴了一個布糰子球球的圓帽，很象一個茶壺蓋兒。要是拿住那個布糰子球兒，掀開“茶壺蓋”，老傢伙頭頂上會不會象一把茶壺那樣熱氣騰騰呢？“茶壺蓋”下是一張瘦削的臉，臉上佈滿了皺紋，恰似一個百年老茶壺上清晰但也絕不會漏水的斑紋。老先生臉上有一副反射着白光的圓邊眼鏡，架在高高的鼻子尖上。柏鈞的眼睛老而有神，往下透過鏡片看看我，往上越過鏡片看看你爺爺。你爺爺畢恭畢敬地站着，微彎着腰，兩手垂下來，手裏提着用紅紙包得方方正正的兩個禮包。
柏鈞在一張黑漆椅上坐了，神色嚴肅地說了兩個字：“桃紅。”
我當時差點走了神，立即意識到是在考我了，就趕緊對上：“柳綠。”
柏鈞不動聲色，又道：“月黑風高夜。”
我答：“日白雲淡天。”
柏鈞臉上的皺紋就動了動，接着又說：“天上青龍起。”
我稍頓了一會回答：“人間白蛇傳。”
柏鈞這時說開了話，卻象是自言自語地：“也妙。末尾一字雖平仄不工，但信手拈來，渾然天成，意味雋永，也算是不以詞害義吧。”
我後來聽說他的“天上青龍起”本來是要對“人間黑雨淋”的，但我當時對的“人間白蛇傳”反使他覺得另有一種味道，便也算通過。
一般三句應對就結束考試的，錄取與否柏鈞自有定奪。但柏鈞此時卻還沒有表態的意思，倒是又說了一句：“獅子嶺上獅子石。”
我一聽知道他還在考我，想了一會替他接道：“玉丘觀里玉丘人。”
柏鈞老臉上的紋溝又在跳動了，他說小子，待我再加上幾個字：“獅子嶺上獅子石原非獅子。”
這下倒令我搜腸刮肚了好一陣子，暗罵這老傢伙還蠻會整人，幸虧我在玉丘私塾陳尊榮先生那裏受過訓練，從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到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再到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還有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我把陳先生教的《聲律啟蒙》背得爛熟，從中得到文字無窮的樂趣，且還算能得其要義，基本能融會貫通，學以致用的。
這時我把柏鈞的“獅子嶺上獅子石原非獅子”在心裏默念了幾遍，還是替他接了過去：“玉丘觀里玉丘人還歸玉丘。”
“妙哉！”柏鈞一拍大腿，站了起來。他舉起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圓帽頂上的布團球球，把帽子拿了下來。我就看到一頭因常戴帽子受壓迫而塌塌實實地貼在腦袋上的花白頭髮，頭上有熱氣蒸騰而上，恰如我進來時關於一把老茶壺的胡思亂想。
“在我這裏好好學，虢少爺！”柏鈞把我留了下來。
我在柏鈞私塾除了學文言（就是國學）外，還學語文、算術、歷史、地理，當時稱為洋學的東西了。
我那時在柏鈞私塾頗受器重，學到不少東西。但柏鈞私塾也就是我學業的終點了。
柏家私塾里有個富家子弟叫柏備，是柏鈞的同族。在整個柏家私塾里，論家庭條件，柏備第一，我大概算得上第二。但第一和第二之間的距離是很大的，柏備是真正的富家子弟，據說他家祖上就出過不小的官，他父親當時還是鄉長，他家在當地是真正的大戶人家。聽說柏備進柏鈞私塾就沒有經過入學考試，是他當鄉長的父親親自把他送到柏鈞那裏去的，那是在我進柏家私塾稍前的事了。
柏備在私塾里的學童中年齡最大，已經十五歲，加上他穿戴不凡的外表，出手大氣的派頭，以及趾高氣揚的闊少爺風度，自然成了學生們中的老大。但也有幾個不服的，就倒在我這一邊了。於是私塾里在先生的視線之外，形成了兩派勢力。但以我為首的這一派無疑是小國寡民，他們卻是“霸權主義國家”，雙方除了偶兒發生打架以外，較多地倒是在暗暗地較着勁兒。
其實柏鈞在心底里也是瞧不起他的這個小同族的，儘管柏備比一般的學生大了兩三歲，但看不出他的智力和文才有何長處。他的長處就是偷懶、稱王稱霸、打架、搗亂、捉弄同學也捉弄先生。柏鈞拿他沒奈何，就常常以另一種方式奚落他。
有一天柏鈞給學生們出了一上聯：“桃紅花紅果紅也白。”要學生們對下聯。其實這一聯也不算怎麼難，一看就知道是柏鈞給學生考入學考試時起句的一個詞的展開而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念着，柏鈞不滿意，卻有意點名要柏備來對。
柏備在學生中個子最高大，坐在最後一排。大凡到了對句課堂上，先生一出上聯，他就趕緊趴到桌子上，把頭壓得很低，以防被點名。柏備很少有過佳句，對句課堂是他最難熬的課堂之一。
被點了名后，柏備有點驚慌地站了起來。他嘴裏念念有詞，一會兒竟然把下聯給對了出來：“桃紅花紅果紅也白，飯香菜香酒香又濃。”
學生們一陣哄堂大笑。柏鈞忍不住也笑了，但他馬上又說：“大家別笑，他這下聯呀，其實對得也還算工整的，柏備你進步了！”說得柏備好不高興，我回頭看他時，見他正拿眼睛乜着我呢！
但柏鈞接着又說：“只是這下聯的內容還欠雅了一點。”然後柏鈞就點了我的名，問有什麼別的句子沒有？
我就答道：“桃紅花紅果紅也白，柳綠枝綠葉綠還青。”
“正合我意，正合我意！”柏鈞大喜，評價道：“他這下聯的意境就幽雅多了，文采熠熠，文采熠熠！難得呀！”
柏備垂頭喪氣，我倆的對立在暗地裏就更顯緊張了。
有一天傍晚，柏備的一個隨從過來叫我們幾個到後山上去玩，我一看柏備本人和他那些人都不見，我就有點警惕地表示不去，我麾下的幾個人也就都說不去。柏備的人說又不是找你們打架，到山上有好吃的呢！我說你別騙人。他說騙人是王八，是狗娘養的，是……見他發誓，我倒想看看柏備到底想幹什麼，就說好吧，如果搞鬼，當心到先生那裏告你們！
我們幾個人到了後山上，就聞到遠遠地飄過來一股魚肉的香味，甚至還有酒香呢！
等我們走近了，就看見柏備一班人正圍着一堆篝火，嘻嘻哈哈地在烤魚吃。地上還有酒、點心之類。
柏備一看見我就喊道：“才子你快過來，好香的魚肉呢！咱們一快吃，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嘛！”
圍着篝火烤吃的，相當帶勁的活，對我們很是刺激，我們就加入進去了。
那魚兒在火里烤出來，吃起來好香，感覺比在家裏吃的魚味道還好多了。
我看着吊在一棵松樹上的一大串魚，問這些東西都是哪來的？有個傢伙搶着說點心、酒之類的是柏少爺從他家裏拿來的，魚呢可是他們自己抓來的。我問哪裏能抓到這麼多的魚？柏備告訴我山腳下的水潭裏，那裏可以洗澡，還能抓到魚，但人要多，人越多越好抓，人少了就不行。
我說你們敢下潭洗澡？先生知道了可要罰你！柏備說先生哪能知道，只要大家不說就行了。
過幾天我們就由柏備他們帶到了水潭那裏。那是個不大的水潭，水很清，又淺，是個洗澡的絕好去處。我們就忘了私塾里的戒規，一個個光着屁股撲進了水裏。
我們在水潭裏鬧翻了天，不大的一個水潭很快就被攪得水花四濺，響聲如雷，一潭清水很快就給攪渾了。魚兒驚跳起來，此起彼伏。有個傢伙忽然手裏就舉起一條不小的鯉魚來，引來了一潭的驚喜。我們就都投入到專心致志的抓魚的活兒上去了。
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已經抓到了十來條大大小小的魚，什麼鯉魚、草魚、鯽魚、鯿魚可都有了。
後來柏備說要拉屎，上岸不見了。
我沒注意到一個個都說是要上岸拉屎的全是柏備的人，我們還在起勁地鬧着呢。
過了不久，岸上響起一陣呵斥，我十分驚恐地發現幾個成年人站在岸上等着我們。
“怪不得這些天潭裏老是死魚呢，原來是你們乾的好事！”來人很氣憤。
我們上了岸，衣服被來人收在一起，我們光着身子被帶到了先生那裏。
柏鈞看着我們的熊樣，又看看那堆死魚，氣得臉都歪了，一雙小眼睛就跟那死魚的眼睛一個樣！
我們被罰跪在太陽底下一個時辰，每人頭上頂了一碗水。
我們的雙膝跪得生疼，身上汗如雨下，被火熱的太陽烤得眼冒金星，我們差不多都成了“烤活魚”了！柏備那些人在我們旁邊走來走去，嘻嘻哈哈地怪笑着。
我們每人家裏出了一升穀子，賠給水潭的主人。
我父親將一升穀子送到私塾來的那天，把我很很地揍了一頓。
我默默地記着這筆帳……
大約過了個把月後，大家都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柏備他們更加忘了，只有我一個人記着。
一天下午放學后，我邀請柏備他們上山去玩抓土匪，我主動提出來我們幾個人裝土匪。我的幾個人卻不大樂意，一定要以抓鬮的方式來決定誰的人裝土匪。我說算了吧，我們當一回土匪，下次由他們來當，又不虧了哪個。我好不容易說服了我的人，就帶着大家往後山上跑了。
我把大家帶進了山窩裏，一面留點蛛絲馬跡，柏備他們就跟過來了。
忽然，一陣鳥叫聲傳來，把柏備他們吸引到了一蔸油茶樹那裏。只見一隻“烏沖子（我們家鄉的一種鳥，個頭比麻雀大，比斑鳩小）”正在樹葉間撲騰呢，好象是被什麼東西絆住了腳，飛不起來了。
柏備幾個人把“土匪”丟到了腦後，開起了小差，馬上朝“烏沖子”包圍過去。柏備走在前面，到得油茶樹那裏就急不可耐地往樹上攀，隨即其他幾個人也就都圍了過去。
忽然就聽到他們幾個人殺豬般地嚎叫起來，一個個抱着頭，喊爹叫娘地東奔西竄。
我說不好，他們可能碰到真正的土匪了，快逃吧，拉着我的人就跑了。
我們回到學校里很久了，才見柏備的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他的臉腫得很大，眼睛腫得眯了起來，哭着鼻子告訴先生說：他們在後山上玩的時候，被……被馬蜂蜇了！柏備幾個現在倒在地上起不來了，會死的，怎麼辦呀！
柏鈞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派人去叫了一個郎中，大家就往出事地點趕。我們也就跟過去了。
只見柏備幾個人亂躺在地上，一個個的臉都腫得變了型，牛頭馬面似的了！
郎中因為有備而來，趕緊施治，用了祖傳的攻毒藥。
我們在那裏靜候了差不多個把時辰，柏備幾個人終於醒過來了，一個個開始哭出聲來。
郎中說好險吶，要再遲些的話呢，他可就沒得回天之力了！
柏鈞嚇出了一身冷汗，我在暗地裏也嚇了個半死。
人被救活了，油茶樹上的那隻“烏沖子”還在叫着。剛才回去報信的那個傢伙說就是“烏沖子”惹的禍，他們去抓鳥，卻不知道油茶樹上有一個好大的馬蜂窩。
奇怪的是那隻“烏沖子”一直都在樹上撲騰，叫個不停。
那鳥怕也是被馬蜂蜇了吧，郎中說。
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就說郎中你不給“烏沖子”治治傷嗎？郎中說你去把鳥給我抓來，我就給它治呀！嚇得我那個弟兄頭也縮不贏呢！
當然，那隻鳥並不是被馬蜂蜇了，是我佈置在那裏的！
這事連我的人也沒一個知道的，我原本想事成之後在我的人面前好好宣揚宣揚，讓他們也解解上次遭罰的恨的，因為出了大事，我就再也沒敢說，怕小朋友弄不好走漏了消息會惹麻煩的。
我為我的計劃花了個把月的時間，那時每天放學后我都在後山上偵察，才發現了那個馬蜂窩。抓那隻“烏沖子”到沒有花很多時間，那個晚上大家都睡着后，我溜出去，在林子裏轉了一會，很快就在一棵楓樹上抓到了它。我用麻繩套住它的爪子，先把它套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第二天下午放學后我又來到後山上，將“烏沖子”吊在一根竹竿的一頭，小心翼翼地將竹竿插在那棵油茶樹當中，讓鳥剛好在樹葉間撲騰，看不見竹竿。我是冒着危險做這些事情的，我自己也差點被馬蜂蜇上。
柏備臉上的腫七八天後才得以徹底消散，在這期間，我的人暗地裏一直樂着，我一個人更樂着。
一日柏鈞雅興驟來，又給學生們出了一題求對：“玉丘觀觀玉丘玉丘有丘無數。”看樣子老傢伙對玉丘觀確實特別感興趣，他的聯語中常常出現這個詞。半天學生皆緘口，無一應對者。有幾個學生試對了，柏鈞都搖頭。柏鈞見從學生中恐難得妙對，於是他自己就作沉思狀，竟然一時也苦於無靈感。
“你沒對出來嗎？”他問的是我。
我見此聯也確實不太好惹，本想偷懶，巴不得有人對了才好呢。見終被點將，只好苦苦求索。一時也無好詞，就想尋個借口開溜。我說我要尿尿，柏鈞無可奈何地擺手示意我去算了，人有三急，學生尿了褲子的話也難打理。
我跑到後院，一個人覺得索然無味，尿卻真的出來了。我掏出小**對着地上的一群螞蟻淋下去，那群黑不溜秋的小東西真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竄開來。我正看得開心，尿得舒心，忽然白色的尿住嘎然而止，山窮水盡了。我想要是這白色的尿水不斷的話，那窩螞蟻就有好看的了。我這麼想着，很是遺憾地往回走，忽然靈感象閃電一樣擊中了我的詞彙庫，我飛快地跑到柏鈞面前，朗誦道：
“玉丘觀觀玉丘玉丘有丘無數，白水鎮鎮白水白水流水不息。”我拿家鄉的白水鎮對柏鈞心中的玉丘觀，看他是否滿意。
我沒想到柏鈞大喜過望，說了句：“此乃絕對也！你小子從哪裏就撿回了這麼個妙句！”我當然不好說我這下聯是一泡尿尿出來的。不過，我倒因此獲得過私塾里的最高獎——小皮球一隻（這東西在那年月可是件稀罕的玩意）。柏鈞甚至還要給我改名叫虢璞呢，璞玉渾金的意思，言孺子可教、璞玉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