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驚嘆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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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妹妹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貧困中度過的,這不單單是我跟妹妹兩個的境況,那個年月里千千萬萬的孩子都是這樣。那是一個時代,那是一個民族,那是一個國度。我不過是那個時代一個極其微小的縮影而已。從時間和空間上看,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全部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共和國穿着打滿了補丁的開襠褲,在大地母親貧瘠的胸膛上躑躅徘徊,不太懂事地遙望着大自然,眼巴巴地吮吸着童年飢荒的小手指。從我的一家來看,除了我跟妹妹的童年和少年,還有兄弟姐妹的青少年,以及父母親的中老年,幾乎全都浸泡在一個時代的落魄與荒涼中。
我沒有“飯香菜香酒香又濃”的體驗,那是天外的世界。我那時的巴望就是一碗大米飯,加一點罈子裏挖出來的酸菜:腌豆角、腌蘿蔔、腌榨菜、腌黃瓜……但白花花香噴噴的大米飯太稀罕,我們的主食是紅薯、稀飯、齋湯和青菜。因稀飯在人體裏變做尿的速度太快,鄉親們就發明了齋湯。跟稀飯一樣,功能在於少用大米。用一點大米磨成粉,在鍋里加水燒開攪拌成糨糊狀即成,除了磨米要點時間以外,製法簡單不過。這東西好象在有些地方是叫做糊糊的,最大的優點是比稀飯之變尿的速度稍慢,勞作時稍耐勁,故而成為農家飢年荒月維持生命過程和生產勞動力的主要原料之一。
一碗齋湯是景象萬千的。可濃可淡,可硬可軟,可清可濁,因大米跟水的比例之不同而異。大米放得多的,可以是糨糊,半流質,也可以做成堆得起來的硬。大米越少就越清稀了,有的清如一碗水,碗裏能照出人的影子來,就是沒有大米的影子,只有一絲悠悠的米香,那一絲悠悠的米香遠在天邊似地渺茫,純粹是哄一下嘴而已。
喝齋湯是要一定技術的,那年月造就了很多喝齋湯高手。雙手端碗捧着碗喝是不見技術的,這種姿勢也只能慢慢地喝。高手是一手端碗,主要靠五個指頭的握力,掌心要空,不管多大的一碗齋湯都可以在手裏轉動起來,順時針方向反時針方向地轉碗能夠把握若定。一碗熱齋湯,一口從碗邊喝下了,下一口得另找一個地方,否則燙嘴,這樣才需要把碗轉動起來。常常可見人一隻手舉着一大碗齋湯到得嘴邊,大碗在嘴邊來迴轉得幾圈,碗裏的米湯就不見了。
在我們家鄉,那年月多是喝齋湯長大的娃娃,有些男娃乾脆取個小名叫做齋公,女娃就叫齋婆。“齋公”、“齋婆”們一個個象發黃的豆芽菜,向你瞪巴着兩隻大眼睛,就象缺乏養分的豆芽舉着兩片期盼陽光雨露的瘦小的芽片。“齋公”、“齋婆”們的嘴巴都變了形,是向前啜起的樣子,失去了孩子小嘴的美。
我母親的辦法是紅薯稀飯齋湯青菜地變着花樣來,齋湯里有時加南瓜青菜什麼的。甚至有時候齋湯裏面加了水潭裏摸出來的螺螄蚌殼肉,那種齋湯實際上就成了“暈湯”,給我們進點營養,換點口味。
我那時最怕吃紅薯,那東西吃點玩樂很好,當飯吃可就苦了。當然也有的人天生喜歡吃紅薯,當飯吃也不膩,到出紅薯的季節反而還發體呢。我卻是寧願挨餓,也吃不下多少紅薯的,每餐頂多咬那麼幾口就溜了。餓起來的時候則象猴子似地到處尋吃的。
紅薯的別樣吃法,尤其是吃着玩兒卻是別有風味的。蒸熟的紅薯切成片晒乾了,可成紅薯丁,熟紅薯搗成泥在一套專門的把子上擀成薄片,太陽底下照幹了,是紅薯片子。這兩種紅薯製品都可以直接拿來吃,又香又有韌勁。還可以油炸了吃,一定得是逢年過節時才能享有的,平常是稀罕的東西。生紅薯刨成絲,在太陽底下晒乾了,可以長時間儲備起來。這種干紅薯絲可以直接吃了,很有風味的。但家裏的干紅薯絲是收撿在一個大瓦缸子裏的,大瓦缸放在閣樓上,平常不准我們上閣樓的。
但飢餓最終培養了我的賊性。
放學后我餓得不行,就偷偷爬到閣樓上,打開瓦缸的蓋子,從裏面掏那干紅薯絲。掏出來藏到衣袋裏,所有的口袋都裝滿,然後偷偷下樓。出來后就不斷地朝嘴裏塞干紅薯絲,那東西吃不厭,我可以邊玩邊吃,沒完沒了。
干紅薯絲在肚子裏發漲后,就可能是原來好幾倍的量。我的肚子脹起來,痛得在地上打滾。我知道是干紅薯絲在作怪,又不能坦白交代,只好忍着。後來還偷,吃起來控制不了嘴,肚子痛起來又忍着,大有寧死不屈的悲壯感。
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但堅持着上學。有一天放學路上我一個人落在了後頭,走着走着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家裏人見別的小朋友都回來好久了還不見我的影子,問我妹妹,她因為跟女孩子走在了前頭也不知道我幹什麼去了。父親就到我們上學的路上一路找過來,終於在田埂上一個較寬的口子邊找到了我,我是倒在了口子邊的。
我在很多地方跟父親的經歷有着驚人的相似,這一點我都感到很奇怪。父親在田埂上抱起我的時候,恰如父親小時候在堂屋裏佈滿羊角刺的地上滾過後我爺爺抱起他時一樣的心疼,不同的是父親是英雄,我卻是狗熊,我放學的路上鋪着的是飢餓的羊角刺……
小學高年級時的一段時間,我常常喊肚子痛,吃了打蟲的葯,也打出了蟲子,但後來肚子還是痛。而且肚子的上面和下面都痛,我那時當然不知道上面那地方是胃,痛得說不清楚,只能千遍萬遍地喊肚子痛。終於有一天,我臉色發白,坐都坐不穩,又一次倒了下去。幸虧那次是在家裏,否則可就難講了!那天父親並不在家,母親把我背在背上,叫上我的二哥和三哥,幾個人就急急忙忙往公社衛生院趕。
公社衛生院的人一看,說我們怕不行,你們最好到上級醫院去!母親一聽就嚇癱了,但她明白她的使命,強挺起來把我抱到馬路邊,準備攔個車子。但什麼車子也攔不到,母親說我們走,背也得背到醫院去!
二十多華里的路,母親跟我兩個哥哥輪流背着我,硬是在天黑時把我背到了當時的“地區人民醫院”(當時縣與公社之間的那個派出機構叫“地區”)。
在醫院裏一邊搶救一邊檢查,結果證明我是胃出血!好危險吶,醫生說怎麼耽擱這麼長時間,要是再晚來一點的話,人可是就沒救了的!
那年我十三歲。醫生感到奇怪的是小小年紀竟然有胃出血的!我後來認識了胃病,我才知道童年和少年時期的過度飢餓與干紅薯絲的折騰,是造成我少年即成胃出血的罪魁禍首。我那次雖然大難不死,但落下的胃病卻一直纏着我,如今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已是個有着二十多年病史的老胃病患者了!
父親十三歲時娶親,少年擔當成年角色。我十三歲胃出血,少年罹患成年病。父親十三歲做英雄,我十三歲又成為狗熊。在我的心裏,父親就一直是個英雄!
母親摸一把淚對父親說:“這日子作的什麼孽啊,這麼點大個人,生生餓出個胃病來!”
其實我不光是餓的,我的另一面是飽過,干紅薯絲在肚子裏發漲后飽過了頭,飽脹着,直飽得撐破了稚嫩的胃。這一點是我在父母面前永遠的秘密,我如果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我在父母心裏就是個壞孩子了。在父母心中,我永遠是個好兒子。
父親說不出話來。父親點起一根旱煙,濃烈的煙霧從嘴和鼻孔里冒出來,冰冷的淚水從眼裏流下來,那是一個無比堅強的男人的不再堅強的熱淚!
我們家鄉早年用來照明的燈具,從我記事時起,記得最初還是在小煤窯里用的那種鍋鐵桐油燈,那是一隻帶把的小鍋鐵里倒了桐油,用燈草來點的。當時煤窯里用它,家裏夜晚照明也用它的。
後來有了煤油燈,但沒有哪家用得起花了錢才能買來的煤油燈盞。家鄉的煤油燈全是“土特產”:墨水瓶、酒瓶、小嘴茶壺乃至隨便能找到的任何小容器都行。一塊小鐵皮中間穿了個孔,一根布捻子穿過鐵皮孔就是燈芯,一盞自產自銷的鄉式“煤油燈”馬上“出廠”。多少個寒來暑往的夜晚,父親峻削的額頭,母親慈愛的臉龐,兄妹們不知憂愁的打鬧,童年無盡的歡樂,都在那家產油燈的光影里定格。
只是常有煞風景的時候,父親卷了一根旱煙朝油燈上對火,吧唧吧唧幾大口很命地抽,呼出的濃煙與粗氣將豆大的燈火苗趕得杳無蹤影,屋子裏一下子變成一團漆黑!責罵聲即刻而起,父親在四面楚歌中慌忙擦燃火柴,將燈重新點上,生怕多耽誤了一秒鐘。記得“老油條”的父親總是不能記住自覺杜絕此類事件的重演,因此在夜裏多成為全家人批鬥的對象。
不過因父親夜裏在家的機會不是很多,他才沒有被家人“批倒批臭”。
那時候我最崇拜的是村裏的戲燈,實際上應該說是汽燈。
汽燈掛在那裏從個頭上看就要蓋過任何“土特產”燈的。發汽燈是要有學問的,此屬小學校長於中一人之專利。於中將大汽燈掛到牆上,總要鼓搗了半個多鐘頭的樣子,才將一個極精緻的絲質小網袋(汽燈炮)吊在下面的汽嘴上,還得反覆檢查。圍得水泄不通的人們眼睛只盯着他的雙手轉,只有一些女人發現他的額頭在冒汗了,便有膽子大的拿出一塊小手帕去揩。但於校長毫不理會這拿手帕的手是長在哪個的身上,他的眼睛只盯着汽燈,十分專註於神聖的工作的模樣。等到汽油味很是濃烈了,於中才擦燃一根火柴,將那絲質小網袋燒着了。於是藍色的火焰串起來,但這時的燈卻並不很亮。校長就繼續鼓搗,只見那燒着了的小網袋慢慢鼓起、變圓、變小、變白,直到白得刺眼,汽燈不斷地發出“哧――哧――”的響聲,場地一下子被照得一片雪亮!
這一片雪亮的場地,最初是用來召開群眾大會的,後來加上大隊舉辦的文藝演出以及其他大隊級的重大活動。
再到了後來,遇有紅白喜事,面子大的也可調用大隊的戲燈了,那種排場便讓人羨慕不過來。
其實,只要汽燈一發起來,那片雪亮本身對人們就是一種心曠神怡的嚮往。雪亮的光影下人聚攏了,聲音匯合了,老夥計們蹲在地上天南海北了,婦人們三五成群地咬着舌頭了,姑娘小伙們利用起“黑夜的白天”來了,小傢伙們野得只看到影子在地上飛了……
然而,這片我一直嚮往並從中得到多少樂趣的雪亮,卻曾一度成為我心中最為黑暗的陰影!那次我跟小朋友們象往常一樣地在雪亮的光影里瘋野着,有個小朋友對我喊道:“看!你爸爸在台上戴高帽子了!”
我朝台上望去,就見父親被一群人推揉着弄上了台,他頭上戴了一頂紙糊的尖尖型的高帽子,肩膀和腦袋被人用手按着。父親被按得低下了頭,彎着腰。
我見過這種陣勢和場面,那是批鬥地富反壞右分子的熱烈勁頭。
我的血液直往上涌。難道父親不是支部書記了?父親一下子變成了壞人?
台上台下一片嘈雜,我看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很清楚父親在這個場面中是個什麼性質的角色。
不斷地有人上台講話,有人還很兇,手指戳到了父親的額頭上。也有人上台後發個言就下去了。有個六溪的人來到了會場,也上了台。他是早年父親在老鋪當支部副書記的時候批鬥過的人,這個時候想上台發泄一通。但玉丘的人們有點看不慣,對他說:“我們玉丘的事不用你管,要看熱鬧下面看去!”那人就被轟下了台。父親在群眾心目中不會是個壞人的。
還有幾個六溪的人要求上台發言,說修水庫淹稻田不是壞事嗎,要斗他!
人們看到父親的一些冤家都講到這個份上了,都感到有點氣憤,沒有答應他們上台的要求。
我不知道批鬥會開到什麼時候散場的,我哭着獨自走了幾條田埂的夜路回了家,途中我跌在了水田裏,一身的泥水。我想起了父親給我講家史時提到的那個被日本鬼子抓去當挑夫的瞎子,跌進水田裏一身泥水哭爹叫娘的慘狀。我覺得自己此刻更慘,我心中父親高大的英雄形象轟然倒了,我心裏已經一片空白,我的心理被作弄得跟父親講的故事裏的那個可憐的瞎子沒有什麼區別。
母親流着眼淚給我換洗泥水衣服,收拾停當后,將我和我妹妹一起摟進懷裏,三個人哭做一團。
接下來我們就知道父親真的不是大隊支部書記了,其他幾個大隊幹部也都下了台。大隊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革委會裏幾乎全是年輕人。只有二杆子不算年輕了,他是個老單身漢,但他現在是大隊革委主任了,據說他的權力比原來的支部書記還要大。
文化大革命中各級黨政機關司法機關等全為革委會所取代,這一點我是清楚的。但因為當時很小,還不知道在農村,一個大隊這麼個不是一級政權的地方,竟然也有過革委會這個東西。這一點倒確實是我後來專門採訪父親時才了解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