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之戀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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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二歲也不算小了，那年月象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已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了都不足為奇，我葉詩筠卻是人生第一次跟一個男人單獨在一起。人生就一個緣字，人生又怎一個緣字了得！我其實做夢也沒想到我這個緣字會濃墨重彩地大寫在離縣城幾十公里遠的獅子嶺上，又是那樣的艱辛凄苦。可越是艱辛凄苦，我越是陪加珍惜，我把一個初緣看得比生命還重，不登上雄性十足的獅子石我死也不罷休。我把我的真愛深刻在獅子石上，那可是他的乾爹呀。我在他乾爹面前哭過多少回，流過多少淚，沒有人知道，連他也不會知道。我對獅子石也曾經偷偷地呼喊着乾爹啊，你見證着我的愛情，你這混沌初開之時的情，你這女媧手中的愛，請給我力量吧，請給我方向，請引領我這個愛的奴隸！乾爹啊，你可以不說話，但你要給我啟示啊！
獅子石前面的石桌上烙下過我雙膝的血印！
那個月夜真的太美，我那顆撒滿月的清輝的心更是從未有過的甜美。我心裏按捺不住的激動和興奮，好象就要臨近那幸福的一刻似的。為了這個晚上，我苦苦地等了好久啊！
我真的不知道上天把我派到獅子嶺來，是對我的恩賜還是對我靈魂的拷打！
記得當初那個女支委把我帶到大隊部，第一眼見到大隊支書時，我心裏陡然滾過一種莫名的震顫，那是我二十二年來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我分明感到我的臉有一絲燒灼感。我原來心中的大隊支書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他雖然一身農民穿着，卻絕對不是一個典型農民的模樣，我都奇怪村野里竟然藏着這樣能令人產生藝術靈感的男人，他給人的印象比我見過的任何城裏人都要高貴、特別，第一眼就給女孩子一種無法抗拒的心靈感應，我心裏忽然就湧出了一首古詩：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記得早年我叔父教我這首古詩的時候，我並太懂得詩句的含義是什麼，只是讀熟了，能背誦了而已。後來，我卻越來越固執地認為這應當是我國詠一見鍾情之情詩之祖了，也不管學者們是否有此看法，反正我讀了后的感覺就是這樣。想不到的是，長大以後，我卻在這樣一個場合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些詩句。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看到了一個不凡的外表下面一個絕對不平凡的心靈和一種攝人心魄的氣質與力量。跟他共過事後，你會發現他除了吃苦、堅強、耐勞外，他堅定、固執得令你絕望，不折不扣的大男子主義和一把手的霸道！他根本不象別的農民幹部那樣把我這個縣裏下來的欽差大臣奉為神明，他有太多的主見，而且他的主見你仔細一分析，卻能發現許多超過持不同意見者之處，你最終不得不倒向他，只要你不是懷有私心與他意。最令我驚訝的是，他竟然還有滿肚子的學問，就連我這個實實在在的大學生，很多方面在他面前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尤其令任何女人心動的就是他的文采和溫厚，他在女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溫厚與寬容跟他幹活、工作的風格判若兩人。
時間一長，看到他就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就象讀一本美妙的作品一樣的感覺，那感覺能把我在農村的苦和累沖刷得一干二盡。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見到那個身影就有一種打不起精神的感覺，他的身影一出現，我就感到世界為之亮堂起來，似乎自己一切行為的目的就是為了他的出現。我不由自主地盼望他在我面前出現，而且盼望他注意我。跟支委們商量工作時，我生怕他對我無所謂，我十分看重自己在他面前的表現和在他心中的印象，好象我是個農民幹部而他是我的頂頭上司，因此自己的表現和給他的印象決定着自己的前途似的。
我後來就開始檢點自己的思想感情，我在內心深處追問自己，你這種感覺正常嗎？你這種心思能對別人講嗎？你這是怎麼了呢？
我實在說不清楚，我認識不了自己，我也把握不了自己。
第一次到玉丘工作期滿打道回府的時候，我沒能攤上他來送我，我心裏空蕩蕩的。我在心裏把自己半年多的工作很很地打×，滿本子的×！跟何支委一告別，我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汽車在奔馳，但獅子嶺就象有一根無形的線，在後背牢牢地牽着我的心，硬是象要把我哭泣的心往回牽，死死地用着力。我苦苦地掙扎着，我象個囚犯一樣地被剝奪了自由！
如果不是上天的又一次安排，也許我還有“刑滿釋放”的一天。回到單位我失魂落魄了很長時間，我用理智狠狠地梳理自己的情感，我知道我是難以再見到那個已有妻兒的農民了，他離我實在太遠，恰如海市蜃樓，太不實在了！我用理智的鞭子猛抽自己的心，抽得血淋淋的……
然而，當我了解到要派技術員下鄉幫助農民修水庫，當“玉丘”兩個字又一次躍入我的眼帘，我那日漸死去的心湖卻又陡地泛起波浪，我心裏竟然有一種莫名的但卻無法掩飾的狂喜。我很巧妙地提出了再赴獅子嶺的理由，而且沒有任何破綻地得到了批准，我甚至為自己的小聰明興奮得徹夜難眠。
從測量到開工，從開工到完工，那種累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我卻就象重新回到了伊甸園樣地爆發出驚人的活力，彷彿覺得自己就是夏娃。亞當就在伊甸園，夏娃有不快活的嗎？
可是，我的快活感受卻實在是一種苦刑。我明顯感到自己恰如賊一樣地在盯着不屬於自己的一件寶，一言一行都象是犯罪預備，感到自己就在為實施盜竊而采點，既不光彩，更談不上理直氣壯。我一見到和大姐，心裏就虛得不行，覺得自己完全就是一個賊，和大姐是那珍寶的所有權人。在一個護寶人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何價值。
我想不到自己簡直有着導演的才能，常常能把一些情景導演到我跟他兩個人的情境中去。但我卻是一個蹩腳的演員，我生怕演砸了一個細節，搞亂了一句台詞，也就必然怯場，不可能真正進入角色。他呢，完全是與己無乾的觀眾一個，他的日子好過得很！他一直是那麼瀟瀟洒灑，我好恨他！我深信象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這麼久以來不可能對我的感情流露豪無知覺，他一定是在偽裝着，或者說是壓抑着，我為自己的判斷尋找了一千個理由來加以論證。但現實卻又象是在跟我辯論着，似乎在無情地駁斥着我的自以為是。你看他快活時不因你而快活，沉重時不因你而沉重，我就沒法不感到自己是那樣的無助，是那樣的孤單，我就象是在一座孤島上，滿世界全是水，汪洋一片，我不知何處是岸。
但是，我已經撲進大海，而且不是在暢遊，而是在掙扎，我在求生，但沒有人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感到自己即將被淹死。我現在絕不象是在虢家門前的深水潭裏，那時我在水裏是多麼的自由與自在啊！我現在就象是鑽進了那口深水潭的“星眼”里，我要沉到最底下去掏摸一隻珍貴無比的老蚌，那隻放生的老蚌他是刻了一個剛勁的“虢”字的。他本來就不容爭辯地禁止我到“星眼”里去，然而，這是他能禁止得了的嗎？
愛，能使一個人惶恐得如白痴，愛，又能給人渾身的靈感。此刻，我就對他說：“虢大哥，我真心真意要向你學一點對聯，你不肯嗎？”
我一口一個大哥地叫過去，心想他的臉上一定寫着惶恐，只不過夜色里看不清罷了。既然“虢大哥”我已經開過了口，我就想這麼叫下去，我已捨不得改口，只不過在人面前我不敢這麼叫，就常常在心裏叫着。今夜裏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我的膽子就變得出奇的大。
他說：“葉技術員你真的認為我的對聯做得蠻好？那我們就來對一對看，我們互相出出題怎麼樣？”
我雖然對他一本正經的“葉技術員”的稱呼黯然神傷，但高興的是他在對聯這個話題上很快進入了角色。我就掩飾着內心的興奮，笑着說那太好了，只要你不笑我“小畜生怎能出蹄（題）”就行了！我想起有關明朝才子解縉的一段佳話來了。解縉還是個幾歲的孩童時遭一權臣嘲笑自己身材短小，賣弄文才地出一上聯戲弄他：“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對鋸（句）？”機智聰敏的神童反唇相譏：“一馬陷足污泥內，老畜生怎能出蹄（題）！”
他馬上說：“你別哄我了，你張嘴就借化了解縉的佳句，還說什麼要跟我學呢！”因他這一句我也更是知道他的見識之多了。
我順勢脫口而出：“那我們就來個才子佳人聯對，就象趙明城跟李清照一樣如何？”說了我馬上後悔，生怕他生疑而打退堂鼓。還好，他只是謙虛地說：“我可沒到那萬分之一的境界呀，那你就先說吧。”
我現在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在這樣的月色下，在我們新修的水庫（我在內心裏已經願意把玉丘水庫看做是我們的作品）的大堤上，只有我們兩個，靜夜裏吟詩對唱，這該是我怎樣的戀情傾訴呀。我不怕狗膽稱大，我直覺得自己就是李清照了，我的“趙明城”現在就在我身旁，我都能聞到他一身的汗臭了，這男人的汗臭是我二十二歲的青春久已期待的啊！
我看到大堤下面那棵落了葉的高大的樹影，就想到一副現成的對聯，說：“古木枯，此木成柴。”我想聽到從他的口中把“女子好，少女更妙”的下聯說出來，我幾乎有點為自己的聰明高興了。
然而他的下聯卻是：“因火煙，夕夕變多。”
我不相信他不會知道我的下聯，這個男人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跟女人有關的詞語哩。我就指出了他的錯誤，告訴他他的回答是另一副名聯“此木為柴山山出，因火生煙夕夕多”裏面的，“你應該對‘女子好，少女更妙’才對！”還別有用心地說：“你難道不認為少女更妙嗎？”他又怕對我這個問題的否定回答有傷我這個少女的面子，只好點頭稱是，我為他的假痴感到很開心。
我又說出一上聯：“畫上荷花和尚畫。”
我知道我找的這些名聯都難不倒他，他脫口就說出了下聯：“書臨漢貼翰林書。”
我說這下聯改為現代的東西更好，他就問如何改好呢？
我說我的下聯是：“身邊男人難變身！”我說出下聯后，我自己覺到淚水忍不住要流下來，我告訴自己葉詩筠啊，你可不要哭出聲來啊！
他不會不知道我這下聯的良苦用心，我見他抬頭看着天上的月亮，很久沒言語。但他最後卻只對我的文字作評價，他說：“其實我就知道你的聯語功夫肯定不是一般的，只從這一句就能看出來！原來總說這是一副絕對，沒想你一改，對得還是這麼工整！”
設若不是心苦，我也沒有這樣的下聯啊。我想我的下聯是不是已經變做“下賤”了呢？他對此隻字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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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石前面的石桌上烙下過我雙膝的血印！
那個月夜真的太美，我那顆撒滿月的清輝的心更是從未有過的甜美。我心裏按捺不住的激動和興奮，好象就要臨近那幸福的一刻似的。為了這個晚上，我苦苦地等了好久啊！
我真的不知道上天把我派到獅子嶺來，是對我的恩賜還是對我靈魂的拷打！
記得當初那個女支委把我帶到大隊部，第一眼見到大隊支書時，我心裏陡然滾過一種莫名的震顫，那是我二十二年來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我分明感到我的臉有一絲燒灼感。我原來心中的大隊支書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他雖然一身農民穿着，卻絕對不是一個典型農民的模樣，我都奇怪村野里竟然藏着這樣能令人產生藝術靈感的男人，他給人的印象比我見過的任何城裏人都要高貴、特別，第一眼就給女孩子一種無法抗拒的心靈感應，我心裏忽然就湧出了一首古詩：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記得早年我叔父教我這首古詩的時候，我並太懂得詩句的含義是什麼，只是讀熟了，能背誦了而已。後來，我卻越來越固執地認為這應當是我國詠一見鍾情之情詩之祖了，也不管學者們是否有此看法，反正我讀了后的感覺就是這樣。想不到的是，長大以後，我卻在這樣一個場合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些詩句。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看到了一個不凡的外表下面一個絕對不平凡的心靈和一種攝人心魄的氣質與力量。跟他共過事後，你會發現他除了吃苦、堅強、耐勞外，他堅定、固執得令你絕望，不折不扣的大男子主義和一把手的霸道！他根本不象別的農民幹部那樣把我這個縣裏下來的欽差大臣奉為神明，他有太多的主見，而且他的主見你仔細一分析，卻能發現許多超過持不同意見者之處，你最終不得不倒向他，只要你不是懷有私心與他意。最令我驚訝的是，他竟然還有滿肚子的學問，就連我這個實實在在的大學生，很多方面在他面前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尤其令任何女人心動的就是他的文采和溫厚，他在女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溫厚與寬容跟他幹活、工作的風格判若兩人。
時間一長，看到他就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就象讀一本美妙的作品一樣的感覺，那感覺能把我在農村的苦和累沖刷得一干二盡。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見到那個身影就有一種打不起精神的感覺，他的身影一出現，我就感到世界為之亮堂起來，似乎自己一切行為的目的就是為了他的出現。我不由自主地盼望他在我面前出現，而且盼望他注意我。跟支委們商量工作時，我生怕他對我無所謂，我十分看重自己在他面前的表現和在他心中的印象，好象我是個農民幹部而他是我的頂頭上司，因此自己的表現和給他的印象決定着自己的前途似的。
我後來就開始檢點自己的思想感情，我在內心深處追問自己，你這種感覺正常嗎？你這種心思能對別人講嗎？你這是怎麼了呢？
我實在說不清楚，我認識不了自己，我也把握不了自己。
第一次到玉丘工作期滿打道回府的時候，我沒能攤上他來送我，我心裏空蕩蕩的。我在心裏把自己半年多的工作很很地打×，滿本子的×！跟何支委一告別，我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汽車在奔馳，但獅子嶺就象有一根無形的線，在後背牢牢地牽着我的心，硬是象要把我哭泣的心往回牽，死死地用着力。我苦苦地掙扎着，我象個囚犯一樣地被剝奪了自由！
如果不是上天的又一次安排，也許我還有“刑滿釋放”的一天。回到單位我失魂落魄了很長時間，我用理智狠狠地梳理自己的情感，我知道我是難以再見到那個已有妻兒的農民了，他離我實在太遠，恰如海市蜃樓，太不實在了！我用理智的鞭子猛抽自己的心，抽得血淋淋的……
然而，當我了解到要派技術員下鄉幫助農民修水庫，當“玉丘”兩個字又一次躍入我的眼帘，我那日漸死去的心湖卻又陡地泛起波浪，我心裏竟然有一種莫名的但卻無法掩飾的狂喜。我很巧妙地提出了再赴獅子嶺的理由，而且沒有任何破綻地得到了批准，我甚至為自己的小聰明興奮得徹夜難眠。
從測量到開工，從開工到完工，那種累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我卻就象重新回到了伊甸園樣地爆發出驚人的活力，彷彿覺得自己就是夏娃。亞當就在伊甸園，夏娃有不快活的嗎？
可是，我的快活感受卻實在是一種苦刑。我明顯感到自己恰如賊一樣地在盯着不屬於自己的一件寶，一言一行都象是犯罪預備，感到自己就在為實施盜竊而采點，既不光彩，更談不上理直氣壯。我一見到和大姐，心裏就虛得不行，覺得自己完全就是一個賊，和大姐是那珍寶的所有權人。在一個護寶人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何價值。
我想不到自己簡直有着導演的才能，常常能把一些情景導演到我跟他兩個人的情境中去。但我卻是一個蹩腳的演員，我生怕演砸了一個細節，搞亂了一句台詞，也就必然怯場，不可能真正進入角色。他呢，完全是與己無乾的觀眾一個，他的日子好過得很！他一直是那麼瀟瀟洒灑，我好恨他！我深信象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這麼久以來不可能對我的感情流露豪無知覺，他一定是在偽裝着，或者說是壓抑着，我為自己的判斷尋找了一千個理由來加以論證。但現實卻又象是在跟我辯論着，似乎在無情地駁斥着我的自以為是。你看他快活時不因你而快活，沉重時不因你而沉重，我就沒法不感到自己是那樣的無助，是那樣的孤單，我就象是在一座孤島上，滿世界全是水，汪洋一片，我不知何處是岸。
但是，我已經撲進大海，而且不是在暢遊，而是在掙扎，我在求生，但沒有人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感到自己即將被淹死。我現在絕不象是在虢家門前的深水潭裏，那時我在水裏是多麼的自由與自在啊！我現在就象是鑽進了那口深水潭的“星眼”里，我要沉到最底下去掏摸一隻珍貴無比的老蚌，那隻放生的老蚌他是刻了一個剛勁的“虢”字的。他本來就不容爭辯地禁止我到“星眼”里去，然而，這是他能禁止得了的嗎？
愛，能使一個人惶恐得如白痴，愛，又能給人渾身的靈感。此刻，我就對他說：“虢大哥，我真心真意要向你學一點對聯，你不肯嗎？”
我一口一個大哥地叫過去，心想他的臉上一定寫着惶恐，只不過夜色里看不清罷了。既然“虢大哥”我已經開過了口，我就想這麼叫下去，我已捨不得改口，只不過在人面前我不敢這麼叫，就常常在心裏叫着。今夜裏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我的膽子就變得出奇的大。
他說：“葉技術員你真的認為我的對聯做得蠻好？那我們就來對一對看，我們互相出出題怎麼樣？”
我雖然對他一本正經的“葉技術員”的稱呼黯然神傷，但高興的是他在對聯這個話題上很快進入了角色。我就掩飾着內心的興奮，笑着說那太好了，只要你不笑我“小畜生怎能出蹄（題）”就行了！我想起有關明朝才子解縉的一段佳話來了。解縉還是個幾歲的孩童時遭一權臣嘲笑自己身材短小，賣弄文才地出一上聯戲弄他：“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對鋸（句）？”機智聰敏的神童反唇相譏：“一馬陷足污泥內，老畜生怎能出蹄（題）！”
他馬上說：“你別哄我了，你張嘴就借化了解縉的佳句，還說什麼要跟我學呢！”因他這一句我也更是知道他的見識之多了。
我順勢脫口而出：“那我們就來個才子佳人聯對，就象趙明城跟李清照一樣如何？”說了我馬上後悔，生怕他生疑而打退堂鼓。還好，他只是謙虛地說：“我可沒到那萬分之一的境界呀，那你就先說吧。”
我現在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在這樣的月色下，在我們新修的水庫（我在內心裏已經願意把玉丘水庫看做是我們的作品）的大堤上，只有我們兩個，靜夜裏吟詩對唱，這該是我怎樣的戀情傾訴呀。我不怕狗膽稱大，我直覺得自己就是李清照了，我的“趙明城”現在就在我身旁，我都能聞到他一身的汗臭了，這男人的汗臭是我二十二歲的青春久已期待的啊！
我看到大堤下面那棵落了葉的高大的樹影，就想到一副現成的對聯，說：“古木枯，此木成柴。”我想聽到從他的口中把“女子好，少女更妙”的下聯說出來，我幾乎有點為自己的聰明高興了。
然而他的下聯卻是：“因火煙，夕夕變多。”
我不相信他不會知道我的下聯，這個男人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跟女人有關的詞語哩。我就指出了他的錯誤，告訴他他的回答是另一副名聯“此木為柴山山出，因火生煙夕夕多”裏面的，“你應該對‘女子好，少女更妙’才對！”還別有用心地說：“你難道不認為少女更妙嗎？”他又怕對我這個問題的否定回答有傷我這個少女的面子，只好點頭稱是，我為他的假痴感到很開心。
我又說出一上聯：“畫上荷花和尚畫。”
我知道我找的這些名聯都難不倒他，他脫口就說出了下聯：“書臨漢貼翰林書。”
我說這下聯改為現代的東西更好，他就問如何改好呢？
我說我的下聯是：“身邊男人難變身！”我說出下聯后，我自己覺到淚水忍不住要流下來，我告訴自己葉詩筠啊，你可不要哭出聲來啊！
他不會不知道我這下聯的良苦用心，我見他抬頭看着天上的月亮，很久沒言語。但他最後卻只對我的文字作評價，他說：“其實我就知道你的聯語功夫肯定不是一般的，只從這一句就能看出來！原來總說這是一副絕對，沒想你一改，對得還是這麼工整！”
設若不是心苦，我也沒有這樣的下聯啊。我想我的下聯是不是已經變做“下賤”了呢？他對此隻字不論。
[筆下文學Www.bxwx.net]
25.二十二歲也不算小了，那年月象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已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了都不足為奇，我葉詩筠卻是人生第一次跟一個男人單獨在一起。人生就一個緣字，人生又怎一個緣字了得！我其實做夢也沒想到我這個緣字會濃墨重彩地大寫在離縣城幾十公里遠的獅子嶺上，又是那樣的艱辛凄苦。可越是艱辛凄苦，我越是陪加珍惜，我把一個初緣看得比生命還重，不登上雄性十足的獅子石我死也不罷休。我把我的真愛深刻在獅子石上，那可是他的乾爹呀。我在他乾爹面前哭過多少回，流過多少淚，沒有人知道，連他也不會知道。我對獅子石也曾經偷偷地呼喊着乾爹啊，你見證着我的愛情，你這混沌初開之時的情，你這女媧手中的愛，請給我力量吧，請給我方向，請引領我這個愛的奴隸！乾爹啊，你可以不說話，但你要給我啟示啊！
獅子石前面的石桌上烙下過我雙膝的血印！
那個月夜真的太美，我那顆撒滿月的清輝的心更是從未有過的甜美。我心裏按捺不住的激動和興奮，好象就要臨近那幸福的一刻似的。為了這個晚上，我苦苦地等了好久啊！
我真的不知道上天把我派到獅子嶺來，是對我的恩賜還是對我靈魂的拷打！
記得當初那個女支委把我帶到大隊部，第一眼見到大隊支書時，我心裏陡然滾過一種莫名的震顫，那是我二十二年來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我分明感到我的臉有一絲燒灼感。我原來心中的大隊支書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他雖然一身農民穿着，卻絕對不是一個典型農民的模樣，我都奇怪村野里竟然藏着這樣能令人產生藝術靈感的男人，他給人的印象比我見過的任何城裏人都要高貴、特別，第一眼就給女孩子一種無法抗拒的心靈感應，我心裏忽然就湧出了一首古詩：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記得早年我叔父教我這首古詩的時候，我並太懂得詩句的含義是什麼，只是讀熟了，能背誦了而已。後來，我卻越來越固執地認為這應當是我國詠一見鍾情之情詩之祖了，也不管學者們是否有此看法，反正我讀了后的感覺就是這樣。想不到的是，長大以後，我卻在這樣一個場合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些詩句。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看到了一個不凡的外表下面一個絕對不平凡的心靈和一種攝人心魄的氣質與力量。跟他共過事後，你會發現他除了吃苦、堅強、耐勞外，他堅定、固執得令你絕望，不折不扣的大男子主義和一把手的霸道！他根本不象別的農民幹部那樣把我這個縣裏下來的欽差大臣奉為神明，他有太多的主見，而且他的主見你仔細一分析，卻能發現許多超過持不同意見者之處，你最終不得不倒向他，只要你不是懷有私心與他意。最令我驚訝的是，他竟然還有滿肚子的學問，就連我這個實實在在的大學生，很多方面在他面前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尤其令任何女人心動的就是他的文采和溫厚，他在女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溫厚與寬容跟他幹活、工作的風格判若兩人。
時間一長，看到他就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就象讀一本美妙的作品一樣的感覺，那感覺能把我在農村的苦和累沖刷得一干二盡。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見到那個身影就有一種打不起精神的感覺，他的身影一出現，我就感到世界為之亮堂起來，似乎自己一切行為的目的就是為了他的出現。我不由自主地盼望他在我面前出現，而且盼望他注意我。跟支委們商量工作時，我生怕他對我無所謂，我十分看重自己在他面前的表現和在他心中的印象，好象我是個農民幹部而他是我的頂頭上司，因此自己的表現和給他的印象決定着自己的前途似的。
我後來就開始檢點自己的思想感情，我在內心深處追問自己，你這種感覺正常嗎？你這種心思能對別人講嗎？你這是怎麼了呢？
我實在說不清楚，我認識不了自己，我也把握不了自己。
第一次到玉丘工作期滿打道回府的時候，我沒能攤上他來送我，我心裏空蕩蕩的。我在心裏把自己半年多的工作很很地打×，滿本子的×！跟何支委一告別，我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汽車在奔馳，但獅子嶺就象有一根無形的線，在後背牢牢地牽着我的心，硬是象要把我哭泣的心往回牽，死死地用着力。我苦苦地掙扎着，我象個囚犯一樣地被剝奪了自由！
如果不是上天的又一次安排，也許我還有“刑滿釋放”的一天。回到單位我失魂落魄了很長時間，我用理智狠狠地梳理自己的情感，我知道我是難以再見到那個已有妻兒的農民了，他離我實在太遠，恰如海市蜃樓，太不實在了！我用理智的鞭子猛抽自己的心，抽得血淋淋的……
然而，當我了解到要派技術員下鄉幫助農民修水庫，當“玉丘”兩個字又一次躍入我的眼帘，我那日漸死去的心湖卻又陡地泛起波浪，我心裏竟然有一種莫名的但卻無法掩飾的狂喜。我很巧妙地提出了再赴獅子嶺的理由，而且沒有任何破綻地得到了批准，我甚至為自己的小聰明興奮得徹夜難眠。
從測量到開工，從開工到完工，那種累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我卻就象重新回到了伊甸園樣地爆發出驚人的活力，彷彿覺得自己就是夏娃。亞當就在伊甸園，夏娃有不快活的嗎？
可是，我的快活感受卻實在是一種苦刑。我明顯感到自己恰如賊一樣地在盯着不屬於自己的一件寶，一言一行都象是犯罪預備，感到自己就在為實施盜竊而采點，既不光彩，更談不上理直氣壯。我一見到和大姐，心裏就虛得不行，覺得自己完全就是一個賊，和大姐是那珍寶的所有權人。在一個護寶人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何價值。
我想不到自己簡直有着導演的才能，常常能把一些情景導演到我跟他兩個人的情境中去。但我卻是一個蹩腳的演員，我生怕演砸了一個細節，搞亂了一句台詞，也就必然怯場，不可能真正進入角色。他呢，完全是與己無乾的觀眾一個，他的日子好過得很！他一直是那麼瀟瀟洒灑，我好恨他！我深信象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這麼久以來不可能對我的感情流露豪無知覺，他一定是在偽裝着，或者說是壓抑着，我為自己的判斷尋找了一千個理由來加以論證。但現實卻又象是在跟我辯論着，似乎在無情地駁斥着我的自以為是。你看他快活時不因你而快活，沉重時不因你而沉重，我就沒法不感到自己是那樣的無助，是那樣的孤單，我就象是在一座孤島上，滿世界全是水，汪洋一片，我不知何處是岸。
但是，我已經撲進大海，而且不是在暢遊，而是在掙扎，我在求生，但沒有人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感到自己即將被淹死。我現在絕不象是在虢家門前的深水潭裏，那時我在水裏是多麼的自由與自在啊！我現在就象是鑽進了那口深水潭的“星眼”里，我要沉到最底下去掏摸一隻珍貴無比的老蚌，那隻放生的老蚌他是刻了一個剛勁的“虢”字的。他本來就不容爭辯地禁止我到“星眼”里去，然而，這是他能禁止得了的嗎？
愛，能使一個人惶恐得如白痴，愛，又能給人渾身的靈感。此刻，我就對他說：“虢大哥，我真心真意要向你學一點對聯，你不肯嗎？”
我一口一個大哥地叫過去，心想他的臉上一定寫着惶恐，只不過夜色里看不清罷了。既然“虢大哥”我已經開過了口，我就想這麼叫下去，我已捨不得改口，只不過在人面前我不敢這麼叫，就常常在心裏叫着。今夜裏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我的膽子就變得出奇的大。
他說：“葉技術員你真的認為我的對聯做得蠻好？那我們就來對一對看，我們互相出出題怎麼樣？”
我雖然對他一本正經的“葉技術員”的稱呼黯然神傷，但高興的是他在對聯這個話題上很快進入了角色。我就掩飾着內心的興奮，笑着說那太好了，只要你不笑我“小畜生怎能出蹄（題）”就行了！我想起有關明朝才子解縉的一段佳話來了。解縉還是個幾歲的孩童時遭一權臣嘲笑自己身材短小，賣弄文才地出一上聯戲弄他：“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對鋸（句）？”機智聰敏的神童反唇相譏：“一馬陷足污泥內，老畜生怎能出蹄（題）！”
他馬上說：“你別哄我了，你張嘴就借化了解縉的佳句，還說什麼要跟我學呢！”因他這一句我也更是知道他的見識之多了。
我順勢脫口而出：“那我們就來個才子佳人聯對，就象趙明城跟李清照一樣如何？”說了我馬上後悔，生怕他生疑而打退堂鼓。還好，他只是謙虛地說：“我可沒到那萬分之一的境界呀，那你就先說吧。”
我現在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在這樣的月色下，在我們新修的水庫（我在內心裏已經願意把玉丘水庫看做是我們的作品）的大堤上，只有我們兩個，靜夜裏吟詩對唱，這該是我怎樣的戀情傾訴呀。我不怕狗膽稱大，我直覺得自己就是李清照了，我的“趙明城”現在就在我身旁，我都能聞到他一身的汗臭了，這男人的汗臭是我二十二歲的青春久已期待的啊！
我看到大堤下面那棵落了葉的高大的樹影，就想到一副現成的對聯，說：“古木枯，此木成柴。”我想聽到從他的口中把“女子好，少女更妙”的下聯說出來，我幾乎有點為自己的聰明高興了。
然而他的下聯卻是：“因火煙，夕夕變多。”
我不相信他不會知道我的下聯，這個男人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跟女人有關的詞語哩。我就指出了他的錯誤，告訴他他的回答是另一副名聯“此木為柴山山出，因火生煙夕夕多”裏面的，“你應該對‘女子好，少女更妙’才對！”還別有用心地說：“你難道不認為少女更妙嗎？”他又怕對我這個問題的否定回答有傷我這個少女的面子，只好點頭稱是，我為他的假痴感到很開心。
我又說出一上聯：“畫上荷花和尚畫。”
我知道我找的這些名聯都難不倒他，他脫口就說出了下聯：“書臨漢貼翰林書。”
我說這下聯改為現代的東西更好，他就問如何改好呢？
我說我的下聯是：“身邊男人難變身！”我說出下聯后，我自己覺到淚水忍不住要流下來，我告訴自己葉詩筠啊，你可不要哭出聲來啊！
他不會不知道我這下聯的良苦用心，我見他抬頭看着天上的月亮，很久沒言語。但他最後卻只對我的文字作評價，他說：“其實我就知道你的聯語功夫肯定不是一般的，只從這一句就能看出來！原來總說這是一副絕對，沒想你一改，對得還是這麼工整！”
設若不是心苦，我也沒有這樣的下聯啊。我想我的下聯是不是已經變做“下賤”了呢？他對此隻字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