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之戀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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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公社秘書來了，說是來接羅書記回去，說羅書記上午說好吃了中飯就回去的。
羅慶林的酒意已經醒了好多，他問葉技術員呢，抬頭看見葉詩筠就在那裏，就說我們一起走吧，今晚住到我們公社，明天你好坐車回縣裏。
葉詩筠說不了，還得收拾一下東西，還想到水庫邊上去看看哩。羅慶林只好說那也好吧，那我們先走了啊。
兄弟大隊的幾個人也走了，已到吃晚飯的時候，我說得弄飯了。葉詩筠說根本沒餓，何香蘭則說餓不餓晚飯總得要吃的，就去把中午的飯菜熱了一下，又喊大家坐攏來吃飯。何香蘭沒少喝酒，她卻一點也沒醉，我真佩服她的酒量。
吃過晚飯我準備打個招呼后就回家，葉詩筠提出來要陪她到水庫那裏去看看。我說反正你跟何支委一起走，有她陪你去就可以了。葉詩筠不允，說咱們三個一起去，你不是把你的水庫看作寶貝一樣嗎，一起去看看吧，這麼久以來是不容易呀，現在輕輕鬆鬆地看看不知道有多美呢！我被她說服了，就跟在她們兩個後面。
走到水庫大堤下面涵洞邊的時候，何香蘭說：“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女仔還不知道吃過飯沒有呢。你們倆先走走，我等會來找你們。”
葉詩筠說：“那我先陪你回去看看吧何支委，虢支書你先去欣賞你的石碑去吧。”何香蘭趕緊說不用了，你們先走吧！說完就將女大學生往回推，然後她就往她家裏去了。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有點犯難了。
“喂，你的石碑還沒看夠呀！”等何香蘭一走遠，葉詩筠就跟我說話了，她一定以為我還在讀我的石碑。我這才想到自己的任務，就陪女大學生上了水庫大堤。
那晚很好的月亮，新修起的大堤在月色里從我的腳下一直往前平坦地鋪展開去，伸向遠方，顯得很是雄偉。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真得該來看看。幾個月來這裏曾是人山人海，一片熱火朝天，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包括晚上。現在大堤上是如此的靜謐，就象謝幕後的舞台。遠處的群山隱隱綽綽，就象還沒打出燈光來時的舞台佈景。只是這佈景特別寬廣，也特別縱深。何香蘭住的院子是離這裏最近的村子，這時靜靜地躺在月光的清輝里，看不到一個人，只看到家家戶戶漏出來的燈光。虢家院子被一道不高的山脊擋住，退到夜色那邊去了。這是個很適於散步的時候和場合，就象城裏人那樣。如果當年我在桂林也算是城裏人的話，夜色中跟和妹仔散步的時候也是有的，有時就我們夫妻兩個，有時是陪着白姑一家人。只不過那是在大街上，路燈通亮着，人也很多，還有過不完的車子，各種澡雜的聲音，不象現在這麼安靜，更不象現在這樣只有清冷的月光。那樣散步的日子已經很久遠了，自從回到獅子嶺下，早已經沒有那個習慣了。
我忽然想，如果在我們這水庫大堤兩邊也裝上路燈的話，這裏一定也會跟城裏一樣的，一定會聚集很多的人，除了沒有汽車罷了。不過這裏安裝路燈既做不到也沒那個必要，這裏只需要蓄水，這大堤不是用來散步，而是用來攔水的。這麼想着，忽然意識到今天不是我一個人，我是有任務的。一看旁邊不見了葉詩筠，嚇了一跳，急忙回頭，女大學生離我有幾丈遠了，一個人朝我這邊緩慢地移着。我為自己的失禮而汗顏，趕緊又往回走，邊走邊為自己找詞兒道歉。
葉詩筠見我這樣，便快步走上來，說：“我看你一定正在想什麼問題，不想打擾你。你在月色里沉思的樣子，使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來了。但你不是父親，你只能是大哥！”
我說我不知道什麼“豬事情”（老實說對現代文學我了解甚少），我沒讀你那麼多的書，你是大學生，我只讀了幾年私塾而已。你是年輕的國家幹部，我是一個農民，要說大哥，你叫我農民大哥是對的。
“但你不是一般的農民，對我來說你也不是一般的大哥。”
我承認我這個人在某些方面是相當糊塗和大意的，那是我的性格決定的，這並不等於說我相當於白痴。現在想來，有一個朦朧的東西好象在努力變得清晰一點似地。在這個場合，我似乎有一種也許並不恰當的預感，預感到今夜似乎會在我身上將要發生點什麼，在清冷的月色里我不覺打了個寒噤。
我首先不得不想到這麼久以來常在葉詩筠那裏弄得可以講是比較難為情的那些經歷，往往我的一句話，一個動作，或者一種行為，一開始沒有什麼，接下來不知怎麼就需要我加以注意，或者馬上打止，甚至需要加以糾正。而且，這樣的結果自己沒有想到，別人也多沒有想到，總是女大學生自己在發揮，在轉彎，轉來轉去轉到需要我加以注意的地步。上一次這姑娘在自家住了半年多吧，差不多也是天天在一塊，從沒感到有什麼彆扭，有什麼要注意的。這次不知怎麼，怎麼會是這樣了呢？
不過，想到等下何香蘭會來，也不會有什麼事的，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呢！
正想到這裏，聽見葉詩筠說：“虢大哥你是還在得意着你的那塊石碑吧，老實說我並不認為那副對聯怎麼樣呢！”
我就說請你指教。
她說：“‘黨政領導移山塞壩千年幸福，群眾力量蓄水灌田萬古豐收’，好是好，但不如你以前的對聯有文采。”
我說那就請你說說看。
她說：“我以為‘黨政領導’，用得稍欠文采，在平仄上跟‘群眾力量’對仗也不太工整。不過在意義上還是對得蠻好的。”
我說有那個意思就可以了，我們不象你們知識分子那麼講究的。
葉詩筠說：“不是那樣，你做的對聯是相當講究的，你是一個很有文採的人。你家灶屋門框上那副對聯就特別有文采，我特別喜歡。‘門對高山門望遠，窗開修竹窗看寬’。好個‘窗開修竹’呀！竹就是筠呢！”
見我沒作聲，葉詩筠又說：“我早就知道你的聯語功夫好生了得，我想拜你為師，虢大哥你能教教我嗎？”
我說，一副“門對高山門望遠，窗開修竹窗看寬”就能說明一個人的什麼功底嗎？
葉詩筠說：“這副對聯給任何人看，只要不是外行，就會知道沒有登堂入室的本領是不大可能做得出來的，這東西撿不來，也湊不起的。我敢說你這副對聯經得起文學大家的檢驗！何況我知道你老兄在幾歲的時候就出語驚人，做得出妙對來，你的私塾老師都把你當寶貝了！你讓我想起明朝才子解縉，這麼早聰的人歷來就少。”
我一時無語，知道自己竟然不是這個二十多歲女孩的對手！她都翻過我的歷史了，而且都翻到我小時侯了！我不知道她竟然有這般的能耐，我一直沒看出來。那次突然發現她知道我年輕時候的一些情況，到過桂林，還知道什麼十三歲結婚十九歲生孩子等等，已經夠我驚奇的了，後來想到女人家愛打聽些事也是人之常情，當然就沒放在心上了。現在看來，我將近四十年的生命底片好象都已經暴露在她的暗室里，對於我的事情她甚至比和妹仔還知道得多。我的一切除了我自己，她完全算得上是第二個專家了。因為這一點，我心裏就有了一絲不快。剛才她提起對聯來，我本來變得有點輕鬆，也開始有談話的興緻了，現在被這一絲不快衝得一乾二淨，我打算什麼也不說，看她如何擺佈我！
那天晚上，我的所有努力最後都告失敗，葉詩筠由對聯而“聯對”，一直在牽着我的鼻子走，牢牢地掌握着主動權。原先在月色里那個預感一點也沒錯，不願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是違反我做人的原則的，好在也算不上什麼太大的事，真的，我牢牢地守着我最後的高地，就象我腳下這新修的水庫大堤，任多高的水壓，都死死地頂住了。這大堤是用粗大的老松和巨大的岩石打基礎的，我心穩似老松，堅如磐石，儘管有些許傷亡，我還算得上是贏得了這場心靈上的“上甘嶺保衛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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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公社秘書來了，說是來接羅書記回去，說羅書記上午說好吃了中飯就回去的。
羅慶林的酒意已經醒了好多，他問葉技術員呢，抬頭看見葉詩筠就在那裏，就說我們一起走吧，今晚住到我們公社，明天你好坐車回縣裏。
葉詩筠說不了，還得收拾一下東西，還想到水庫邊上去看看哩。羅慶林只好說那也好吧，那我們先走了啊。
兄弟大隊的幾個人也走了，已到吃晚飯的時候，我說得弄飯了。葉詩筠說根本沒餓，何香蘭則說餓不餓晚飯總得要吃的，就去把中午的飯菜熱了一下，又喊大家坐攏來吃飯。何香蘭沒少喝酒，她卻一點也沒醉，我真佩服她的酒量。
吃過晚飯我準備打個招呼后就回家，葉詩筠提出來要陪她到水庫那裏去看看。我說反正你跟何支委一起走，有她陪你去就可以了。葉詩筠不允，說咱們三個一起去，你不是把你的水庫看作寶貝一樣嗎，一起去看看吧，這麼久以來是不容易呀，現在輕輕鬆鬆地看看不知道有多美呢！我被她說服了，就跟在她們兩個後面。
走到水庫大堤下面涵洞邊的時候，何香蘭說：“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女仔還不知道吃過飯沒有呢。你們倆先走走，我等會來找你們。”
葉詩筠說：“那我先陪你回去看看吧何支委，虢支書你先去欣賞你的石碑去吧。”何香蘭趕緊說不用了，你們先走吧！說完就將女大學生往回推，然後她就往她家裏去了。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有點犯難了。
“喂，你的石碑還沒看夠呀！”等何香蘭一走遠，葉詩筠就跟我說話了，她一定以為我還在讀我的石碑。我這才想到自己的任務，就陪女大學生上了水庫大堤。
那晚很好的月亮，新修起的大堤在月色里從我的腳下一直往前平坦地鋪展開去，伸向遠方，顯得很是雄偉。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真得該來看看。幾個月來這裏曾是人山人海，一片熱火朝天，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包括晚上。現在大堤上是如此的靜謐，就象謝幕後的舞台。遠處的群山隱隱綽綽，就象還沒打出燈光來時的舞台佈景。只是這佈景特別寬廣，也特別縱深。何香蘭住的院子是離這裏最近的村子，這時靜靜地躺在月光的清輝里，看不到一個人，只看到家家戶戶漏出來的燈光。虢家院子被一道不高的山脊擋住，退到夜色那邊去了。這是個很適於散步的時候和場合，就象城裏人那樣。如果當年我在桂林也算是城裏人的話，夜色中跟和妹仔散步的時候也是有的，有時就我們夫妻兩個，有時是陪着白姑一家人。只不過那是在大街上，路燈通亮着，人也很多，還有過不完的車子，各種澡雜的聲音，不象現在這麼安靜，更不象現在這樣只有清冷的月光。那樣散步的日子已經很久遠了，自從回到獅子嶺下，早已經沒有那個習慣了。
我忽然想，如果在我們這水庫大堤兩邊也裝上路燈的話，這裏一定也會跟城裏一樣的，一定會聚集很多的人，除了沒有汽車罷了。不過這裏安裝路燈既做不到也沒那個必要，這裏只需要蓄水，這大堤不是用來散步，而是用來攔水的。這麼想着，忽然意識到今天不是我一個人，我是有任務的。一看旁邊不見了葉詩筠，嚇了一跳，急忙回頭，女大學生離我有幾丈遠了，一個人朝我這邊緩慢地移着。我為自己的失禮而汗顏，趕緊又往回走，邊走邊為自己找詞兒道歉。
葉詩筠見我這樣，便快步走上來，說：“我看你一定正在想什麼問題，不想打擾你。你在月色里沉思的樣子，使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來了。但你不是父親，你只能是大哥！”
我說我不知道什麼“豬事情”（老實說對現代文學我了解甚少），我沒讀你那麼多的書，你是大學生，我只讀了幾年私塾而已。你是年輕的國家幹部，我是一個農民，要說大哥，你叫我農民大哥是對的。
“但你不是一般的農民，對我來說你也不是一般的大哥。”
我承認我這個人在某些方面是相當糊塗和大意的，那是我的性格決定的，這並不等於說我相當於白痴。現在想來，有一個朦朧的東西好象在努力變得清晰一點似地。在這個場合，我似乎有一種也許並不恰當的預感，預感到今夜似乎會在我身上將要發生點什麼，在清冷的月色里我不覺打了個寒噤。
我首先不得不想到這麼久以來常在葉詩筠那裏弄得可以講是比較難為情的那些經歷，往往我的一句話，一個動作，或者一種行為，一開始沒有什麼，接下來不知怎麼就需要我加以注意，或者馬上打止，甚至需要加以糾正。而且，這樣的結果自己沒有想到，別人也多沒有想到，總是女大學生自己在發揮，在轉彎，轉來轉去轉到需要我加以注意的地步。上一次這姑娘在自家住了半年多吧，差不多也是天天在一塊，從沒感到有什麼彆扭，有什麼要注意的。這次不知怎麼，怎麼會是這樣了呢？
不過，想到等下何香蘭會來，也不會有什麼事的，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呢！
正想到這裏，聽見葉詩筠說：“虢大哥你是還在得意着你的那塊石碑吧，老實說我並不認為那副對聯怎麼樣呢！”
我就說請你指教。
她說：“‘黨政領導移山塞壩千年幸福，群眾力量蓄水灌田萬古豐收’，好是好，但不如你以前的對聯有文采。”
我說那就請你說說看。
她說：“我以為‘黨政領導’，用得稍欠文采，在平仄上跟‘群眾力量’對仗也不太工整。不過在意義上還是對得蠻好的。”
我說有那個意思就可以了，我們不象你們知識分子那麼講究的。
葉詩筠說：“不是那樣，你做的對聯是相當講究的，你是一個很有文採的人。你家灶屋門框上那副對聯就特別有文采，我特別喜歡。‘門對高山門望遠，窗開修竹窗看寬’。好個‘窗開修竹’呀！竹就是筠呢！”
見我沒作聲，葉詩筠又說：“我早就知道你的聯語功夫好生了得，我想拜你為師，虢大哥你能教教我嗎？”
我說，一副“門對高山門望遠，窗開修竹窗看寬”就能說明一個人的什麼功底嗎？
葉詩筠說：“這副對聯給任何人看，只要不是外行，就會知道沒有登堂入室的本領是不大可能做得出來的，這東西撿不來，也湊不起的。我敢說你這副對聯經得起文學大家的檢驗！何況我知道你老兄在幾歲的時候就出語驚人，做得出妙對來，你的私塾老師都把你當寶貝了！你讓我想起明朝才子解縉，這麼早聰的人歷來就少。”
我一時無語，知道自己竟然不是這個二十多歲女孩的對手！她都翻過我的歷史了，而且都翻到我小時侯了！我不知道她竟然有這般的能耐，我一直沒看出來。那次突然發現她知道我年輕時候的一些情況，到過桂林，還知道什麼十三歲結婚十九歲生孩子等等，已經夠我驚奇的了，後來想到女人家愛打聽些事也是人之常情，當然就沒放在心上了。現在看來，我將近四十年的生命底片好象都已經暴露在她的暗室里，對於我的事情她甚至比和妹仔還知道得多。我的一切除了我自己，她完全算得上是第二個專家了。因為這一點，我心裏就有了一絲不快。剛才她提起對聯來，我本來變得有點輕鬆，也開始有談話的興緻了，現在被這一絲不快衝得一乾二淨，我打算什麼也不說，看她如何擺佈我！
那天晚上，我的所有努力最後都告失敗，葉詩筠由對聯而“聯對”，一直在牽着我的鼻子走，牢牢地掌握着主動權。原先在月色里那個預感一點也沒錯，不願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是違反我做人的原則的，好在也算不上什麼太大的事，真的，我牢牢地守着我最後的高地，就象我腳下這新修的水庫大堤，任多高的水壓，都死死地頂住了。這大堤是用粗大的老松和巨大的岩石打基礎的，我心穩似老松，堅如磐石，儘管有些許傷亡，我還算得上是贏得了這場心靈上的“上甘嶺保衛戰”！
[筆下文學Www.bxwx.net]
傍晚時分公社秘書來了，說是來接羅書記回去，說羅書記上午說好吃了中飯就回去的。
羅慶林的酒意已經醒了好多，他問葉技術員呢，抬頭看見葉詩筠就在那裏，就說我們一起走吧，今晚住到我們公社，明天你好坐車回縣裏。
葉詩筠說不了，還得收拾一下東西，還想到水庫邊上去看看哩。羅慶林只好說那也好吧，那我們先走了啊。
兄弟大隊的幾個人也走了，已到吃晚飯的時候，我說得弄飯了。葉詩筠說根本沒餓，何香蘭則說餓不餓晚飯總得要吃的，就去把中午的飯菜熱了一下，又喊大家坐攏來吃飯。何香蘭沒少喝酒，她卻一點也沒醉，我真佩服她的酒量。
吃過晚飯我準備打個招呼后就回家，葉詩筠提出來要陪她到水庫那裏去看看。我說反正你跟何支委一起走，有她陪你去就可以了。葉詩筠不允，說咱們三個一起去，你不是把你的水庫看作寶貝一樣嗎，一起去看看吧，這麼久以來是不容易呀，現在輕輕鬆鬆地看看不知道有多美呢！我被她說服了，就跟在她們兩個後面。
走到水庫大堤下面涵洞邊的時候，何香蘭說：“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女仔還不知道吃過飯沒有呢。你們倆先走走，我等會來找你們。”
葉詩筠說：“那我先陪你回去看看吧何支委，虢支書你先去欣賞你的石碑去吧。”何香蘭趕緊說不用了，你們先走吧！說完就將女大學生往回推，然後她就往她家裏去了。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有點犯難了。
“喂，你的石碑還沒看夠呀！”等何香蘭一走遠，葉詩筠就跟我說話了，她一定以為我還在讀我的石碑。我這才想到自己的任務，就陪女大學生上了水庫大堤。
那晚很好的月亮，新修起的大堤在月色里從我的腳下一直往前平坦地鋪展開去，伸向遠方，顯得很是雄偉。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真得該來看看。幾個月來這裏曾是人山人海，一片熱火朝天，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包括晚上。現在大堤上是如此的靜謐，就象謝幕後的舞台。遠處的群山隱隱綽綽，就象還沒打出燈光來時的舞台佈景。只是這佈景特別寬廣，也特別縱深。何香蘭住的院子是離這裏最近的村子，這時靜靜地躺在月光的清輝里，看不到一個人，只看到家家戶戶漏出來的燈光。虢家院子被一道不高的山脊擋住，退到夜色那邊去了。這是個很適於散步的時候和場合，就象城裏人那樣。如果當年我在桂林也算是城裏人的話，夜色中跟和妹仔散步的時候也是有的，有時就我們夫妻兩個，有時是陪着白姑一家人。只不過那是在大街上，路燈通亮着，人也很多，還有過不完的車子，各種澡雜的聲音，不象現在這麼安靜，更不象現在這樣只有清冷的月光。那樣散步的日子已經很久遠了，自從回到獅子嶺下，早已經沒有那個習慣了。
我忽然想，如果在我們這水庫大堤兩邊也裝上路燈的話，這裏一定也會跟城裏一樣的，一定會聚集很多的人，除了沒有汽車罷了。不過這裏安裝路燈既做不到也沒那個必要，這裏只需要蓄水，這大堤不是用來散步，而是用來攔水的。這麼想着，忽然意識到今天不是我一個人，我是有任務的。一看旁邊不見了葉詩筠，嚇了一跳，急忙回頭，女大學生離我有幾丈遠了，一個人朝我這邊緩慢地移着。我為自己的失禮而汗顏，趕緊又往回走，邊走邊為自己找詞兒道歉。
葉詩筠見我這樣，便快步走上來，說：“我看你一定正在想什麼問題，不想打擾你。你在月色里沉思的樣子，使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來了。但你不是父親，你只能是大哥！”
我說我不知道什麼“豬事情”（老實說對現代文學我了解甚少），我沒讀你那麼多的書，你是大學生，我只讀了幾年私塾而已。你是年輕的國家幹部，我是一個農民，要說大哥，你叫我農民大哥是對的。
“但你不是一般的農民，對我來說你也不是一般的大哥。”
我承認我這個人在某些方面是相當糊塗和大意的，那是我的性格決定的，這並不等於說我相當於白痴。現在想來，有一個朦朧的東西好象在努力變得清晰一點似地。在這個場合，我似乎有一種也許並不恰當的預感，預感到今夜似乎會在我身上將要發生點什麼，在清冷的月色里我不覺打了個寒噤。
我首先不得不想到這麼久以來常在葉詩筠那裏弄得可以講是比較難為情的那些經歷，往往我的一句話，一個動作，或者一種行為，一開始沒有什麼，接下來不知怎麼就需要我加以注意，或者馬上打止，甚至需要加以糾正。而且，這樣的結果自己沒有想到，別人也多沒有想到，總是女大學生自己在發揮，在轉彎，轉來轉去轉到需要我加以注意的地步。上一次這姑娘在自家住了半年多吧，差不多也是天天在一塊，從沒感到有什麼彆扭，有什麼要注意的。這次不知怎麼，怎麼會是這樣了呢？
不過，想到等下何香蘭會來，也不會有什麼事的，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呢！
正想到這裏，聽見葉詩筠說：“虢大哥你是還在得意着你的那塊石碑吧，老實說我並不認為那副對聯怎麼樣呢！”
我就說請你指教。
她說：“‘黨政領導移山塞壩千年幸福，群眾力量蓄水灌田萬古豐收’，好是好，但不如你以前的對聯有文采。”
我說那就請你說說看。
她說：“我以為‘黨政領導’，用得稍欠文采，在平仄上跟‘群眾力量’對仗也不太工整。不過在意義上還是對得蠻好的。”
我說有那個意思就可以了，我們不象你們知識分子那麼講究的。
葉詩筠說：“不是那樣，你做的對聯是相當講究的，你是一個很有文採的人。你家灶屋門框上那副對聯就特別有文采，我特別喜歡。‘門對高山門望遠，窗開修竹窗看寬’。好個‘窗開修竹’呀！竹就是筠呢！”
見我沒作聲，葉詩筠又說：“我早就知道你的聯語功夫好生了得，我想拜你為師，虢大哥你能教教我嗎？”
我說，一副“門對高山門望遠，窗開修竹窗看寬”就能說明一個人的什麼功底嗎？
葉詩筠說：“這副對聯給任何人看，只要不是外行，就會知道沒有登堂入室的本領是不大可能做得出來的，這東西撿不來，也湊不起的。我敢說你這副對聯經得起文學大家的檢驗！何況我知道你老兄在幾歲的時候就出語驚人，做得出妙對來，你的私塾老師都把你當寶貝了！你讓我想起明朝才子解縉，這麼早聰的人歷來就少。”
我一時無語，知道自己竟然不是這個二十多歲女孩的對手！她都翻過我的歷史了，而且都翻到我小時侯了！我不知道她竟然有這般的能耐，我一直沒看出來。那次突然發現她知道我年輕時候的一些情況，到過桂林，還知道什麼十三歲結婚十九歲生孩子等等，已經夠我驚奇的了，後來想到女人家愛打聽些事也是人之常情，當然就沒放在心上了。現在看來，我將近四十年的生命底片好象都已經暴露在她的暗室里，對於我的事情她甚至比和妹仔還知道得多。我的一切除了我自己，她完全算得上是第二個專家了。因為這一點，我心裏就有了一絲不快。剛才她提起對聯來，我本來變得有點輕鬆，也開始有談話的興緻了，現在被這一絲不快衝得一乾二淨，我打算什麼也不說，看她如何擺佈我！
那天晚上，我的所有努力最後都告失敗，葉詩筠由對聯而“聯對”，一直在牽着我的鼻子走，牢牢地掌握着主動權。原先在月色里那個預感一點也沒錯，不願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是違反我做人的原則的，好在也算不上什麼太大的事，真的，我牢牢地守着我最後的高地，就象我腳下這新修的水庫大堤，任多高的水壓，都死死地頂住了。這大堤是用粗大的老松和巨大的岩石打基礎的，我心穩似老松，堅如磐石，儘管有些許傷亡，我還算得上是贏得了這場心靈上的“上甘嶺保衛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