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父學研究(1)
108.父親是一本書,寫了兩個世紀(從二十世紀寫到二十一世紀),我讀了兩個世紀(我們都是跨世紀的人才),不但沒讀夠,而且始終還沒讀透。父親這本書,我是要永遠地讀下去的。我是個學人,我就一邊讀書,一邊做研究。父親這本書我常讀着,父親這個對象我也常常在研究,我在自己心底里把這個研究稱做父學研究。為了讓讀對我父親有一個儘可能多一點的了解,我在這裏冒昧地提供一些到目前為止我的一點階段性研究成果,僅供讀諸君參考。
一、關於痛覺。
如果把一個人生活當中身體上這裏那裏掛傷、擦傷、碰傷、扭傷、跌傷、割傷、刺傷、叮傷、咬傷、撕傷、裂傷、撞傷、扯傷、切傷、剁傷、砸傷……出點血、破點皮、起個包、掉點肉……都叫做受傷的話,父親一世可能受過十世的傷了。父親只要活動,就一定受傷,父親是在傷痛里浸出來的。沒有傷,就沒有了父親的生活,沒有了父親的存在,沒有了父親的日子,就沒有了母親的牽挂,沒有了母親的長吁短嘆,沒有了母親的擔經受怕,那樣也就不是我們家生活的本來樣子了。
讓父親去修修田陡坡,父親回來時不帶點傷回來,田陡坡就一定沒修好。收工回來的時候,父親一定會象是整個的人從荊棘蓬里鑽出來似地,手上不可能沒有一點血印子,或臉上總也有點划傷。他自己是一點也不清楚的,總是母親驚呼:“你臉上在出血呀,你還曉不得?”父親就用手在臉上摸一把,手裏沾上了點紅色,他就否認不掉了,只嘿嘿笑笑。母親必得上前仔細檢查,看是否需要一點處理。
讓父親去修修豬欄,豬欄修好了,他的人呢,就好比跟欄里的豬同住了三天三夜。母親第一要他去洗把臉,換了衣服,如果是在夏天,就令他到水潭裏搞清楚了才回來。等父親洗乾淨了自己,衣服也換了,都搞清楚了,母親才現還有更重要的沒搞清楚,他的額頭上起了個大包,烏紫的顏色。母親立刻叫喚起來:“這個大包是怎麼弄的?你就不痛?”父親按母親的指引去摸自己的額頭,好象沒摸着。“錯了,左邊,太陽穴那裏!”父親按照母親的指引,終於摸到了目標,就現的確是有點痛了。母親就奔廚房裏去拿把菜刀來,用鐵沁的刀邊去蘊父親額頭上的傷包。
讓父親去修理個用具,動動鎚子、釘子、鐵絲、鉗子什麼的,老半天後用具整理好了,母親會現父親的手被鎚子錘青了指頭,或被鐵絲穿進了肉裏頭,還在滴着血呢!
你看你!你可憐呀!母親心疼得不好說話,要父親得去打破傷風針。父親根本就不在乎,到屋檐下或牆壁旮旯里尋個雪白的小蜘蛛絲棉球(是一種小蜘蛛吐的絲,不是結在空中,而是貼在牆上或門框窗框上,形狀跟蠶絲包相似),將傷口纏了,有時外面再包上一層紗布,就算完事。
父親身上的傷總是先別人現,這一點令母親最擔心。假如父親出去一段時間呢,沒有人關照他怎麼辦?母親雖然對醫道一無所知,她卻明白一個人如果不知道痛的話,那是很糟糕的事情呀!比方我有一次因腹部不明劇痛被送進醫院,折騰了差不多兩天,還沒有查明到底是胃穿孔呢?還是腸梗阻,或膽囊炎,要麼是肝區疼痛等等,我已經痛得實在忍不住了,喊醫生給我打止痛針,醫生卻說你還不能打止痛針,因為你的病因沒有明確,強行止了痛會隱瞞病情,不利於診斷,你就忍着點吧!我在那樣極度的痛苦當中極其遺憾自己怎麼就沒有遺傳一點父親不怕痛的基因呢!
我對痛苦――準確地將應該是對疼痛,是有比較深的感受的,因此自稱是有那麼點研究的。一個人要痛起來,怎一個“痛”字了得!有疼痛、刺痛、壓痛、腫痛、反跳痛、鑽痛、陣痛、滾痛、撕裂痛、脹痛、絞痛、酸痛……痛的程度有輕痛、猛痛、巨痛、劇痛、要命的痛、入骨的痛、生不如死的痛、排山倒海的痛、天昏地暗的痛……痛的範圍有點痛、局部痛、大面積痛、全身痛……痛的部位有手痛、腳痛、頭痛、肚子痛、脖子痛、骨頭痛、內臟痛、牙痛……痛是個魔,能極盡折磨人之能事!
我那次不明腹痛就讓我嘗夠了痛的尖鑽!開始有點飽脹不適,脹得象是有人在我的肚子裏吹泡泡糖,泡泡終於要破了的當頭,我就知道是痛了!但願來得輕點,能頂過去就頂,最好不要到了訪問醫生的程度。但是疼痛沒有這麼便宜我,疼痛愈演愈烈,我忍不住輕聲哼哼起來。後來頂不住了,痛已經在鑽心,在咬我的神經,我喊人了,妻子看到了我的慘狀。痛還在升級,逼得我大聲喊叫了!喊叫也沒有用,疼痛在施虐,在我的腹內翻箱到櫃,無法無天。我的肚子裏彷彿在進行着一場“文化大革命”,裏面有億萬個“紅衛兵”在向我的忍耐極限進軍。我的額頭上冒汗了,我咬緊了牙關。牙關一松,我不由自主地爆出撕心裂肺般的呼號。人在疼痛的時候,忍不住了會出聲。從輕輕的哎喲到死命的哭喊,表明了跟疼痛搏鬥的級別。哼哼是不滿,叫喚是抱怨,喊叫是抗議,打滾是拚命,喊爹叫娘是無奈,呼天搶地是決一死戰了。我感到我的痛是針在往裏面鑽,是鋼釺在朝外面頂,是魔爪在向兩邊撕,是石頭在往死里壓,是鉤子在裏面掏,是索子在當中絞,是烙鐵在那裏燙……忽然一下疼痛減輕,裏面變得風平浪靜,我就知道是陣痛了。我不可能體驗到女人生產的陣痛,但我敢說女人生產的陣痛怕就是這個樣子吧,讓你少作喘息,不讓你至於痛死,等下再來折磨你。一會兒後果然它又來了,由輕到重,那刁鑽的疼痛也會講究個循序漸進的原則呢。那一陣劇痛排山倒海而來,我徹底體會到了“滾痛”的力量和刁鑽。那一陣鑽心的痛象大海的波浪,似海嘯從天邊洶湧而來,是一路滾過來的,不是“滾痛”嗎?如果僅僅是波浪,把你淹死就得了,可痛到妙處時那就象是原野里的無邊麥浪了!一望無際的麥浪滾過來,浪頭浪尖浪身浪花浪跡可全是麥芒啊!你如何能忍受得了!
醫學上應該是有疼痛學的,好象有些醫院裏是有疼痛科的。我想研究我父親,我還得鑽研一下有關疼痛的學問,是不是我父親對疼痛就不那麼敏感,或是遲鈍。除了聽說父親年輕時大腿上生了個癰毒,潰爛至於濃流血污露出骨頭不成個樣子了,他在家人面前喊過痛以外,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一生就好象是沒有遭遇過什麼疼痛似地。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在父親身上見血見包見腫見紫見傷痕見裂口,提醒他他受了傷的時候,他總是一個恍然大悟的樣子:嘔,是出血了。但我可以確定,父親並沒有喪失痛覺,他受傷經我們提醒后,我們問他痛也不痛?父親說痛啊!我們就說那麼你為什麼自己都不知道呢?父親笑笑說哪管了那麼多呢!但我想,一個人有了上的傷痛的時候,是能夠管不了那麼多就可以不管甚至壓根兒就如同沒覺一樣的嗎?
那麼到底是父親的痛覺真的不及常人呢,還是跟意志有關的東西呢?如果是前,父親不是常人,豈不成超人了?但父親就是個常人呀。如果是意志,那還是個不尋常的事情呀!
我甚至還奇怪地想,是不是父親在幾歲的時候就在滿屋子的羊角刺上滾打過,磨練過,掛爛過,血流過,就磨就了一生抗擊痛楚的特殊力量呢?就好比有些武俠影視片中製造出來的英雄那樣,出生后經爹娘、師傅或和尚道士什麼的用一種神奇的藥水煮過身體,從而變成刀槍不入的那樣?
二、關於嗅覺和味覺。
人設若沒有了嗅覺和味覺的話,那同樣也是不可想像的,而且是相當危險的。第一,沒有嗅覺和味覺的人定然分不清香花和毒草,要犯致命的政治錯誤,中國人的政治生命是第一位的。即使是動物,也必定是有嗅覺和味覺的,何況人這種高級動物。對於從事某一種職業的人來說,嗅覺和味覺可就更加重要了,那簡直就是他或她的生命,至少是他或她的本錢或叫做是看家本領。比方對於一個品酒師或品煙師來講,嗅覺和味覺這東西可就是個了不得的造化了,簡直就是一種特意功能。我想要說的是,即使對於一般常人來說,也務必要有個嗅覺和味覺的,否則就沒法品味生活,沒法品味人生了。說得更直接一點,沒有了嗅覺和味覺的人,設若拿大糞和香腸分別裝了兩個盤子,令其蒙了眼睛選擇吃哪一盤東西,他為了免了麻煩,可能會同意以抓鬮的方式來決定哪個盤子可以進口!說得婉約一點,讓這個人鑽進一個胳肢窩裏狐臭熏天的女人的懷裏,他也會感覺賽過神仙的!這樣的人多了的話,上個世紀三年困難時期就不會餓死那麼多人,雖然沒有糧食,但只要不是割爛腸胃的東西,都可以往嘴巴里填,象當年拿廢鋼鐵或好鋼鐵往鍊鋼爐里倒一樣。事實證明,我父親並不是從娘肚子裏沒帶來嗅覺和味覺,他也沒有在後天喪失了這個功能。但是,在生活中,我父親為何卻又那麼反常呢?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家裏常會有吃剩的飯菜,第二餐第三餐又吃。如果仍舊沒有吃完,接下來大家都不願意吃了,父親還吃。等到我母親說那東西已經不能吃了,要倒掉,父親就黑下臉來,搶過來去吃。母親說都餿了的東西,你還吃,不要命了?父親說我吃着就沒餿!我們不相信父親的話,因為我們聞着就餿味抽鼻子了!水塘里撿回來的死魚,都已經臭不可聞了,父親拿來爆炒了,放了紫蘇葉,美美地吃上了,說是好香!早年母親多病,中草藥吃了不知道有多少。母親喝下一碗葯燙后直打寒噤,務必要往嘴裏塞進一小塊糖去苦。母親沒喝完的藥水和藥渣,父親拿過來就喝乾,說那葯里放了補藥,可惜呢!父親喝中草藥的時候,那神態跟喝糖水是沒有兩樣的。因為母親吃的中草藥裏面有補藥,藥罐里倒出來的藥渣,父親總要吃了的,慢慢地嚼,嚼得有滋有味地。
遇有頭疼腦熱風寒感冒拉肚子之類的小病小痛,父親不看醫生不拿葯,大口大口地啃生薑生蒜頭爵胡椒吃桔子皮吞生辣椒,讓任何人看來都生畏,父親是泰然受之,家常便飯罷了。跌打損傷時尋來山中野地里的百草,大口大口地咀嚼成泥,以敷患處,苦辣辛甘麻澀酸滿口人生百味,父親品之自若,幾乎甘之如飴的樣子。災荒年月里什麼難以下咽的充饑之物,父親吃得都幾乎津津有味,差不多就是早年他的私塾同窗柏備那副對聯里說的“飯香菜香酒香又濃”的樣子……
一直到了耄耋之年,父親病倒以後,他的味覺和嗅覺還是一如既往。但是,他的腸胃有點不爭氣了。雖然他還是什麼都能吃,但一旦吃了有點不大對勁的東西,他就鬧肚子了,生蒜頭吃下去也湊不了奇效了,他就加大劑量,猛吞之。見了父親這個樣子,我妹妹心疼地說他,爸爸你就是早年胡亂吃的東西太過了,一生里把個腸胃都吃壞了,所以如今腸胃不好呢!妹妹不是醫生,我對醫學也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妹妹的宏論是不是有點道理在裏面。
這一項研究下面,我想附帶說一下我父親另一個本來跟味覺與嗅覺無關的生理功能,就是我父親的牙齒。他的一口牙齒除了生得整齊好看,還特硬。早年父親做刻字手藝的時候,就常常要用牙齒去試刻章用的木胚,什麼樣的木質他都能用牙齒鑒定出來。我們後來看到父親如果吃上一餐什麼肉,到得他嘴裏的什麼骨頭他都會嘎蹦嘎蹦地嚼碎了,最後只吐出不多的一點骨渣來,他說動物骨頭最有營養,棄之可惜呀!父親吃什麼果子(假若能吃上的話)他都會把哪怕是堅硬如石頭一般的果核嚼碎了,嘗嘗那核兒到底是什麼個滋味,能下咽的他不用說就咽下去了。
父親病倒以後,他的牙也不行了,不時說牙痛了。父親牙痛得無奈的時候,就喊村裏的赤腳醫生給他拔牙,人家說他可沒學過牙科。但父親不準,說你就用鉗子把我的牙拔出來就行,並不要你懂什麼牙科。赤腳醫生當然知道我父親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叫我父親坐到一把木椅子上,仰頭張開嘴,告知是哪顆牙。赤腳醫生用鑷子將父親的牙齦划爛了,用老虎鉗子夾住那顆牙,用力一拽,就拽出一顆血淋淋的牙來。父親吐出一口血后立即說,就這樣嘛,有什麼難的?赤腳醫生說他,你閉上一會兒嘴,不要說話!父親這才沒說什麼了。赤腳醫生走了以後,父親估計口裏不再出血了,用手去口腔里掏摸,摸到了那顆病牙還在,病牙旁邊一個空洞!該死的!他拔錯了一隻牙,好的那顆被他拔去了,痛牙還在那裏痛着呢!下回赤腳醫生來的時候,父親罵了他一頓,叫他將功補過,幫自己把病牙給根除了,但人家再也不敢,直打拱手,逃之夭夭了!
我妹妹又說了,父親呀,你的一口好牙都給你嚼硬東西嚼壞了,留下了禍根,如今牙痛了不是?
關於以上兩項研究子項,我只是列舉了現象,還沒有什麼分析論證。我想我目前可能還力所不能及。不過我暫時倒想說句這樣的話,基於某些武術影片里用藥水煮身煮出刀槍不入的與蓋世武功的神話的啟,設若我父親不是一生長期煮在生活的苦水裏,而是泡在蜜裏頭的話,我父親以上諸項奇異功能便都將喪失殆盡。也就是說,我父親就不是一個擁有諸多特異功能的奇人超人,而僅僅是一個凡人常人了。在我的心目中,父親幾乎不是一個凡人!
《孟子》裏有一段人所共知的話:“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但是,父親卻根本沒有受什麼天之大任,黃土地上默默無聞一生,只是一味地在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罷了!當然,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事情就更多了!
三、關於迷信。
讀早已經十分地清楚,我父親是反迷信的鬥士,不怕鬼不信神不信邪。父親膝下的六個兒女,除了我大姐出生在解放前,父親記下了她出生的年月日時以外,下面五個兒女,誰也沒逃過父親的“粗心”,就是只記下了出生的年月日,不曉得是何時辰降生的。這實際上是父親反迷信的又一傑作,他是故意不記我們兄弟姐妹降生的時辰,還不准我母親去記。到我們長大后,特別是八、九十年代迷信把戲又瘋長起來的時候,我們見人家都可看個“八字”,我們好想也去看個呀!但是我們看不成,我們沒有“八字”,我們只有出生的年、月、日三項,按天干地支算起來只有“六個字”,少了兩項,“八字”差兩撇,就是沒有“八字”了。無奈,我們去問母親,母親晚年根本沒了什麼記性,加上一開始父親就不准她記,起初母親還偷偷地記在心裏,我們兄弟姐妹多了,歲月久了,長年沒有個溫故而知新的機會,要再問她我們出生的時辰,她只有說我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了!我們就只好不看“八字”了,避開“沒有八字”的說法。在家鄉,“沒有八字”是說“八字”不好,冒得“八字”呢,某某隻有受苦了!
但是,父親卻常常在人前人後大言不慚地宣稱:“我的崽女就是沒有‘八字’,只有‘六字’!”我們偷偷恨得咬牙切齒,眼看着人人“八字”看得好不熱鬧,我們是“欲哭無淚”呀。
但這裏我要說的卻是,我父親其實卻是可稱得上是個迷信專家的呢。所有迷信先生那一套,父親說起來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聽如聽天書。什麼看“八字”,看相,摸骨,測字,打卦,還有道場,地仙(風水先生),父親可以說是無不精通。即使一個長於某一領域的迷信大家,也不可能有父親那樣關於迷信的系統學問。父親這些迷信學問從何而來的呢?他說他年輕時讀過好多迷信方面的書,都是黃掉角卷邊少葉的線裝書。父親早年愛問,碰到迷信高手就討教,相當於非正式地從過師的。
上年紀後父親賦閑在家的時候,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家鄉有人去請父親為其測字了!比如有人家丟了一隻老母雞,如同丟了男人一樣地魂不守舍,一定要父親為她測個字,在玉丘是叫做“打字”的。父親沒有辦法,勾指掐算,口裏念念有詞,然後告訴人家結果,是關於老母雞是否還存在,可能落於何方,應該往哪個方向去尋的。如果算得雞沒有了,人家就呼天搶地、捶胸頓足一番,失魂落魄而去。如果還有尋的,人家就打着燈籠火把按父親測算的方位尋將而去。有最終尋回母雞的,則道是神力道行高呀!
有大閨女因戀愛或別的什麼原由在家中跟當爹的拌了幾句嘴后想不開不見了人影的,做娘的做***呼天搶地一片號啕,圍觀甚眾。如何得了呀?就請父親務必給其“打字”,!父親只好測算一番,然後告訴人家是否還有人在,是否有危險,要不要緊,人今落何方等等等等。家人千恩萬謝,依計派人前去尋女,最後在哪裏竟給尋見了,幾個人扶將回來,或深更半夜甚至第二日後自己回來了,於是傳言老支書其實是個“活半仙”呀,他只是謙虛,不肯設壇稱仙罷了,他是大智若愚,道高不傲呢呀!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父親作何感想,我敢說的是,在中國農村,象父親這樣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以一個帶領全大隊的群眾反了幾十年封建迷信的支書的身份,賦閑以後被他的百姓擁戴為“活半仙”而敬之贊之頌之,而他自己卻似笑談於雲端言人痴,恐怕也沒有幾個吧!
父親早年經常拿他斗“鬼”的故事來說明世上其實無鬼。對於正宗的封建迷信,父親隨口可舉出諸多反證實例來。
男子白虎一條龍,女子白虎子孫窮。
“白虎”是指人下體無陰毛,本為生理育狀況之特殊體證。父親告訴我,我們隊裏的五保戶,就是那個瞎老頭子侯瞎子,他就是個十足無假的“白虎”呢。侯瞎子夏天在水潭裏洗澡的時候,總是偷偷摸摸地縮到一邊去換短褲。別人以為那不過是瞎子怕人擠了,只好躲着喧鬧的人群。但有心的父親卻揪准機會觀察到了,瞎子原來是個“白虎”!他的下體溜光如童子,不見一根細毛!父親還叫一些人偷偷驗證過,免得人家不相信。按迷信說法,這條“白虎”不是真龍天子,也得是個高官幾品吧,新社會至少不至於落到在農村吃五保的田地呀!
那麼女的呢,你有沒有反證據?我問父親。
有的。父親說他們沒老的時候,大家在一塊也照樣有“不象人樣”的時候。他說六十年代那一次在縣裏批參加節扎手術,有人就說到要是個“白虎”,可免了那個女醫生拿剃刀剃陰毛了!好象就沒有碰到過男“白虎”,女醫生沒有偷工減料的機會。那麼女的應該也可以給扎了吧,女人好象是有“白虎”的呢。還有粗一點的說,要是搞上個沒毛的女人,那味道肯定不一樣嗷!當時那個生了十個兒子的支書就罵了人,他說他的老婆下面就沒有毛!大家來了興趣,還問此話當真?那個支書吼道,***王八騙你!要不要我老女人脫了褲子給你個雜種看看?
父親說按理,“女子白虎子孫窮”,那個“窮”字是兩個含義,一是說沒有子孫,“窮”即是“盡”的意思。二是說即使有後代,她的後代也必難達,非艱難度日不可。但是,那位仁兄的“白虎”婆娘,一是連生了十二條“槍”(男孩),第二,他家好幾個孩子後來都出外當了幹部或工人,其中有一個還是你的大學同學你是曉得的。
十螺全中狀元,十個筲賣酒糟。男子斷掌黃金萬兩,女子斷掌麻布四兩。
句中的“螺”在玉丘方言裏是指人的指頭上的斗形紋,“筲”是指箕形紋。“斷掌”是指手掌紋的一種紋路,從拇指與食指之間離虎口較近處向下貫通全掌,看來手掌似被該紋路攔腰切斷的一種紋路,在相學上就叫做“斷掌”。
父親告訴我,我的一個伯父,就是父親的同母異父兄弟,就是個“十螺全”,還雙手“斷掌”呢!十螺全中狀元,就是個狀元郎了,一手“斷掌”已經黃金萬兩,我的那個伯父可是雙手“斷掌”!但是我這個伯父一生可凄慘了,四十多歲才取上一個傻女人,生有一子,家境清寒,兒子不中用,老大個光棍呢。我伯父自己在五十來歲的時候貧病交加而亡,死後連口棺材也買不上!
父親說早年下到玉丘工作的女大學生葉詩筠右手“斷掌”紋清晰極了,他是仔細看過的。可是能說她是“麻布四兩”嗎?
還有什麼骨重多少錢(重量單位)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父親只舉了一個例子,就是高年成,他們在一起搞工作的時候,高年成硬要父親給他算骨重,其他幾個支委也來湊熱鬧,都嚷着要給算一算。結果就算高年成的骨頭最輕,輕到只能是個叫花子的骨重呢。當時高年成傻了眼,不禁長吁短嘆。儘管父親一再安慰他說這全是扯談,但高年成堅信不疑。骨頭最重的要算何香蘭了,是個大貴人的骨重呢。這個何香蘭,不說落魄到哪裏,她一生好象也沒有怎麼快活過。而那個骨重最輕的高年成,後來卻做到了南陰的縣委副書記。
四、氣象土專家。
父親看天氣極準確,早年基本上沒有什麼天氣預報,玉丘人想要知道幾天內的天氣情況,就要問父親。在鄉親們心目中,父親是天氣預報專家,是權威,他說雨就是雨,說晴就得晴,說風風就颳了,說雲就是個陰天,很少有不應驗的。父親嘴上的天氣諺語多得不知其數,什麼情況有什麼樣的表達。
夏天南風一段晴,下年南風忽雨來。在下半年,明明是晴好的天氣,就怕刮南風,南風一刮,天氣在一時里是暖得更近人意,可父親警告大家說,一兩天內,最多不過三天必有雨下的,要當心。有人根本不信,還敢跟父親打賭,等到大雨不期而至,才說支書真是神了!
春天東北風正常,西北風來晴空照。有年春天裏一段較長的時間裏春寒料峭,人們都在擔心下不了種誤了農時。父親也正着急,忽然見西北風來到,照樣是北風,天氣依舊寒冷。但父親告訴大家說好呀,可以下種了!人們將信將疑,猶豫不決,生怕栽了跟頭,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父親說給我大膽地下種吧,爛了種子包在我身上!人們心裏還打着鼓:你包得了嗎?但因為他是頭,他說了算,他說下得種就下吧。種子一下,第二天就放晴了。神算呀,我們的支書!鄉親們是服了。
早看東南,夜看西北。這是說看天氣觀雲圖識雲象,時機是把握在一早一晚,早上觀察東南邊,傍晚則要看西北邊。在下午西北天邊如果烏雲遮日,第二天必雨無疑。
久晴東風雨,久雨東風晴。久雨久晴之後要轉晴或雨,則關鍵看東風,是成也東風敗也東風也。
雲朝東,有雨不凶。雲朝西,騎馬背蓑衣。雲的行進方向對雨量的大小甚至有無舉足輕重呢。
……
後來廣播裏有了天氣預報,再後來電視裏天天都能看到天氣預報了,但只要有人真想確切知道幾天裏的天氣情況,比方為了安排農事或出行,那還得再去打問父親一番。他們認為廣播電視裏的預報是大範圍里的,玉丘這塊天,大一點說嶺壩的天空,或再大一點講南陰天空的這副嘴臉,還是老支書把握得更准呢!
上了年紀行動不便以後,父親為生活起居也留意着天氣變化。到了下半年,老人家要洗個澡最好選好天氣情況。雖然晴着,但一遇偶南風,父親就決定要洗個澡,還要我母親也如此,接下來幾天裏可就是雨啊冷啊的了,老人家洗澡是怕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