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鐵打江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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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成為我嫂子的，是在公社食堂里做飯的一個廚師的女兒。她是個非常標緻的女人，長條型的臉，鼻樑筆直，身材勻稱，一頭濃密的黑髮有絲絲的捲曲。人們都說她跟我大哥算是天配地設的一對了。
小兩口在開始幾年裏恩恩愛愛，在大哥短暫的一生里，我覺得大哥人生中幸福的巔峰也就是那麼幾年的時間吧。
後來見他們經常吵架了，大哥平時不大愛說話，吵起架來真是一鳴驚人。大哥情急時簡直象個雷公，氣憤委屈的樣子不可收拾。再後來他們從鬥嘴發展到交手，戰爭爆發了，兩個小孩子就只有到爺爺奶奶這邊來躲避。
大哥當兵六年沒挨上打仗，結婚不到六年家裏卻“硝煙瀰漫”了。
每次他們兩個打架后，嫂子娘家就來人大鬧獅子嶺。除了大哥的岳父，我覺得嫂子的娘家人既蠻橫不講理，又愚蠢至極，他們的做法不僅無益，反而害了他們那盆“潑出去的水”。
……女人終於發展到在獅子嶺下操起了菜刀！
那天聽到大哥那邊的吵鬧聲，知道他們又在打架了。忽然聽到喊救命的聲音，父親就知道大事不好，趕快奔了過去。
父親被驚得目瞪口呆，女人手持菜刀已經將我大哥砍到在地，大哥倒在血泊里不能動彈了，女人手裏的菜刀卻還在揮舞。父親也顧不上抄傢伙，兒子的性命要緊，挺身而出，一邊護住倒在地上的兒子，一邊赤手空拳地跟女人搏鬥，想要奪下兇手手裏的菜刀。殺紅了眼的女人對父親又是一頓沒頭沒面的亂砍，父親血流滿面。我三哥聞訊趕到現場，也被菜刀砍傷。三哥是個見血就發“黑腦暈”（又叫“血暈”）的人，被砍傷后立即喪失了戰鬥力。還是父親拚死搏鬥，終於將菜刀奪下，還就地找到一根繩子將兇手捆牢實了，拖到屋子外面的禾坪上，交給聞訊趕來的群眾。
後來父親說他當時就沒感覺到痛，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就是一定要把菜刀奪下來！
人們將已經昏迷的大哥背起來趕往公社衛生院，父親和我三哥竟是自行走到醫院，父子三人的鮮血流了幾里路，那條青石板路上用鮮血滴滿了生命、苦難與意志的紅色驚嘆號……
父親被砍傷的那一天，是他六十大壽的日子。
那年暑假我正在家中度假，我是最後一個到達現場的，我趕到的時候，父親剛剛把女人捆好了。屋子裏滿地是血，我嚇得趕緊去扶父親，父親卻把我甩開了，拖起女人就往外面走。
我感到好無助啊！
……我在為凶嫂的刑事責任到公安機關了解情況的時候，她娘家人提出了她的精神病問題。公安機關了解到行為人的母親有精神病史，其同胞姐姐亦罹患過精神病，決定對其進行司法精神病學鑒定。
司法精神病學鑒定報告結果：行為人患有輕度精神病。
我心裏問：她娘家人為什麼從來沒有跟我們提起過？相反，在他們兩口子打架的時候，為何還總是湧來一大幫人耍潑？
……從此以後，大哥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大哥一人默默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
大哥弄來一架補鞋機，做起了補鞋子的活計。
只有城裏才有補鞋的，那是一份什麼樣的職業，城裏人恐怕是都清楚的。大哥挑着擔子，這個村子走到那個村子，為農民上門服務。大哥總是起早摸黑，包裏帶着一份乾糧，中午一點乾糧，向人家討點水喝。有人管他一頓午飯，他就免費給人家補好幾雙鞋子……大哥的鞋擔挑着一家四口的生活，挑着兩個孩子的學費，後來竟然還挑出了一棟兩層新樓房！
幾年前的那個冬天特別地寒冷。農曆正月十幾的時候，人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氣中。以前人們早在初幾的時候就在春寒料峭中忙這忙那了，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光在農家人的手裏是捏得緊緊的。當年父親這個頭頭最遲也會在正月初三前就帶着人們上了山，下了地。玉丘人的春節跟過大年是同一的概念，不象別的地方，除夕和春節分得很清楚，隆重相慶的是正兒八經的春節這一天，也就是初一的日子。在玉丘，春節是個籠統的概念，是指從除夕到正月十五前的全部時間，當然正月十五還是元宵節。但在家鄉，正月十五更帶有春節的最後一天的意思。甚至也可以說，玉丘人根本就不使用“春節”這個詞，就只叫做“過年”，最隆重的就是除夕，也就是大年這一天。所以在孩子們的印象中，也就是要數大年晚上的餐桌是最豐盛的，初一以後是跟着大人走親戚吃別人家的了。玉丘的春節——準確地說是“過年”，原來是安排在一年中的最後這個日子的，意思是一年忙到頭，在最最末尾的這一天該好好地慶典慶典了！從初一開始到十五，都是走親訪友，玩樂喜慶的日子，但並沒有特意把初一這一天界定為“春節”。事實上真正立春的節氣也多不在初一這一天，玉丘人的“過年”這個概念似乎更經得起推敲的。因此早年父親有時在大年初一把勞力帶上山，就沒有個“春節”在山上過的嫌疑，而是在開年第一天就大幹的意思。
第二場大雪還未融化盡，正月十一這一天顯得出奇的寒冷。人們還在走親訪友，串門玩樂，打牌嬉鬧，烤火談天。大哥的女兒這一天剛好滿十周歲，我們那裏叫做“逢一”，是未成年人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大生日，講究的人家要給“逢一”的孩子擺酒慶賀的。大哥早已經挑擔出門，沒顧得上女兒逢一不逢一。孩子的母親自顧自在房間裏哼唱，早已經不能盡母親的義務了，侄兒女過早地失去了母愛，只有一個母親的軀殼或者有生命的符號在那裏。
我母親——孩子的奶奶，把孩子帶到爺爺奶奶的房子這邊，給小壽星煮生日雞蛋。在家鄉，這是長輩給未成年人過生日的通常方式。小生日一兩個雞蛋，“逢一”大生日可以多到四個或者六個雞蛋。
侄兒比侄女小兩歲，喊着也要吃雞蛋，母親就讓他分吃了兩個，過生日的姐姐吃四個。
“狗崽崽一樣，滾滾又一年！”兩個孩子吃雞蛋時，母親在一邊祝福着，十分憐愛的樣子。這是長輩給未成年人生日的通用祝福語，意思是象小狗狗一樣地賤，滾滾打打又活潑健康地長一歲。
玉丘的孩子們每年都會有一天，吃着雞蛋，聽長輩這句祝福語，直到十五歲那一年。從十六歲開始，孩子們生日裏也吃雞蛋，但可以不再有“狗崽一樣”的通用祝福語，要給句祝福語的話，可以換成“讀書用功，當官做人”之類的好話，直到二十歲成年大生日，擺酒慶賀，親戚就要來賀禮的了。
姐弟倆在爺爺奶奶這裏吃過雞蛋回到自家那邊不久，就傳來了兩個孩子的哭叫聲，父母親就知道孩子在那邊又無緣無故挨他們瘋娘的整了。
我母親在這邊心裏正不好受，忽然發現孩子的哭聲突然間消失了，似乎哭聲還象是從屋子裏向著屋子外邊以後消失的。母親不放心，就讓父親過去看看。
父親到了那邊卻不見了兩個孩子的影子，心裏有點犯怵，就趕緊跑出門外。
門外也不見人影，父親鬼使神差地跑到村口的水潭邊，眼前就出現了一幕慘狀：瘋女人自己立在水潭裏，兩邊腋下分別夾着自己的一雙兒女正往水裏沒。女兒只露出頭髮在水面，小兒子則整個兒地沒進了冰水裏，水面咕嘟嘟地冒着氣泡。
不好！父親一把甩掉棉大衣，來不及再脫別的衣服，撲通一聲跳進刺骨的冰水裏，一把抓住露在水面的孫女的頭髮，將孫女提出水面，抱起她拋到岸上。接着趕緊又去撈孫子，一下子就撈着了，抱起孫子爬上岸來。父親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孩子就往屋子裏沖，後面浸在水中的女人也跟着上了岸。
母親嚇得說不出話來，摟過來一大捆干稻草，就在床前燒起一把大火，用那具散寒功效的草火給三個寒冬臘月里從冰水裏浸上來的一老兩幼暖身子，換衣服，然後將兩個緩過氣來的孩子塞進被窩裏……
孩子獲救了，好險啊！設若再遲上一步，後果不堪設想啊！
我的小侄女，在她“逢一”大生日裏，她的瘋母親給了她什麼樣的“生日禮物”啊！他的弟弟，不到八歲的小孩子，只是分吃了兩個生日雞蛋，卻跟着分享了非人的磨練……
“仙娘”（我“大哥”）：你們看南白公路修成通車以後，死了多少人呀！這條馬路又平又齊，是好走車。馬路好得不是跟大城市裏的高速公路差不了多少，卻沒有管高速公路那樣的警察來管過農村的馬路，司機就可以飛起來了。這馬路上根本就沒有警察，警察都在城裏呀，管你農村幹嗎呢？馬路上趕路做事的農民那麼多，不出事才怪呀！有誰不知道，這條路上隔上幾個月不死一兩個人？
我是不想死的呀！生活艱難嗎，可我看生活就這麼個樣吧。我覺得前面有盼頭了，現在有甜頭了，我心裏還不樂着呀。我的鞋擔子挑了這些年，我省吃儉用，兒女的書讀下來了，看看兩個小傢伙也就要長大，現在都能幫我做好多事了，我後面的擔子會越來越輕的。我剛剛苦苦地立起一棟新樓房，給我父親，給我娘，掙了光呀。十來天前父母親的七十大壽慶典就選在我的新房子裏舉行，父母高興，我的臉上也光彩着。我嘴裏沒說，心裏美着呀！
我會捨得死嗎？我丟得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嗎？
可是，死神纏住了我，我的救星沒到啊……
整個“問仙娘”的過程，差不多進行了一個下午加半個通宵。
最後“仙娘”送走我“大哥”，回到她三十幾歲的嫵媚的時候，她面色蒼白，一身疲憊，弱不禁風，癱軟如泥的樣子。
我二嫂子給“仙娘”泡了一杯紅糖開水，有人在屋子外面的台階上放了一掛鞭炮，在門口燒了一堆紙錢。
“仙娘”慢慢恢復了常態，就跟大家家長里短地說開了凡人的話語。
“仙娘”捉住我二嫂子的手說，你男人在外頭賺錢，你在家裏沒做多少累活，你是個有福氣的堂客，我還會看相的。
二嫂還沒答話，幾個男人搶上來，把手伸給了“仙娘”，爭着說給我們看看相嘛……
父親一直在隔壁房間裏，我到父親的身邊時，看見他的眼睛通紅，濕濕的。父親想掩飾，我就有意跟父親說點別的。
但後來我還是問過父親：你信這個嗎？
打死我也不信。父親堅決地說。
可你卻在哭。我說。
你相信你哥哥出來了？父親問我。
我不會輕易地就讓這個好看的女人洗了腦子，把我多年所受的教育和信仰給洗掉了。我說。
可你也在哭啊！父親看着我的眼睛說。
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為什麼竟然許可了在家裏“問仙娘”。
迷信是不可信的。但是，“問仙娘”的過程卻是可歌可泣的。
魂兮歸來！
去君之恆干，何為乎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屈原《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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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成為我嫂子的，是在公社食堂里做飯的一個廚師的女兒。她是個非常標緻的女人，長條型的臉，鼻樑筆直，身材勻稱，一頭濃密的黑髮有絲絲的捲曲。人們都說她跟我大哥算是天配地設的一對了。
小兩口在開始幾年裏恩恩愛愛，在大哥短暫的一生里，我覺得大哥人生中幸福的巔峰也就是那麼幾年的時間吧。
後來見他們經常吵架了，大哥平時不大愛說話，吵起架來真是一鳴驚人。大哥情急時簡直象個雷公，氣憤委屈的樣子不可收拾。再後來他們從鬥嘴發展到交手，戰爭爆發了，兩個小孩子就只有到爺爺奶奶這邊來躲避。
大哥當兵六年沒挨上打仗，結婚不到六年家裏卻“硝煙瀰漫”了。
每次他們兩個打架后，嫂子娘家就來人大鬧獅子嶺。除了大哥的岳父，我覺得嫂子的娘家人既蠻橫不講理，又愚蠢至極，他們的做法不僅無益，反而害了他們那盆“潑出去的水”。
……女人終於發展到在獅子嶺下操起了菜刀！
那天聽到大哥那邊的吵鬧聲，知道他們又在打架了。忽然聽到喊救命的聲音，父親就知道大事不好，趕快奔了過去。
父親被驚得目瞪口呆，女人手持菜刀已經將我大哥砍到在地，大哥倒在血泊里不能動彈了，女人手裏的菜刀卻還在揮舞。父親也顧不上抄傢伙，兒子的性命要緊，挺身而出，一邊護住倒在地上的兒子，一邊赤手空拳地跟女人搏鬥，想要奪下兇手手裏的菜刀。殺紅了眼的女人對父親又是一頓沒頭沒面的亂砍，父親血流滿面。我三哥聞訊趕到現場，也被菜刀砍傷。三哥是個見血就發“黑腦暈”（又叫“血暈”）的人，被砍傷后立即喪失了戰鬥力。還是父親拚死搏鬥，終於將菜刀奪下，還就地找到一根繩子將兇手捆牢實了，拖到屋子外面的禾坪上，交給聞訊趕來的群眾。
後來父親說他當時就沒感覺到痛，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就是一定要把菜刀奪下來！
人們將已經昏迷的大哥背起來趕往公社衛生院，父親和我三哥竟是自行走到醫院，父子三人的鮮血流了幾里路，那條青石板路上用鮮血滴滿了生命、苦難與意志的紅色驚嘆號……
父親被砍傷的那一天，是他六十大壽的日子。
那年暑假我正在家中度假，我是最後一個到達現場的，我趕到的時候，父親剛剛把女人捆好了。屋子裏滿地是血，我嚇得趕緊去扶父親，父親卻把我甩開了，拖起女人就往外面走。
我感到好無助啊！
……我在為凶嫂的刑事責任到公安機關了解情況的時候，她娘家人提出了她的精神病問題。公安機關了解到行為人的母親有精神病史，其同胞姐姐亦罹患過精神病，決定對其進行司法精神病學鑒定。
司法精神病學鑒定報告結果：行為人患有輕度精神病。
我心裏問：她娘家人為什麼從來沒有跟我們提起過？相反，在他們兩口子打架的時候，為何還總是湧來一大幫人耍潑？
……從此以後，大哥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大哥一人默默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
大哥弄來一架補鞋機，做起了補鞋子的活計。
只有城裏才有補鞋的，那是一份什麼樣的職業，城裏人恐怕是都清楚的。大哥挑着擔子，這個村子走到那個村子，為農民上門服務。大哥總是起早摸黑，包裏帶着一份乾糧，中午一點乾糧，向人家討點水喝。有人管他一頓午飯，他就免費給人家補好幾雙鞋子……大哥的鞋擔挑着一家四口的生活，挑着兩個孩子的學費，後來竟然還挑出了一棟兩層新樓房！
幾年前的那個冬天特別地寒冷。農曆正月十幾的時候，人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氣中。以前人們早在初幾的時候就在春寒料峭中忙這忙那了，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光在農家人的手裏是捏得緊緊的。當年父親這個頭頭最遲也會在正月初三前就帶着人們上了山，下了地。玉丘人的春節跟過大年是同一的概念，不象別的地方，除夕和春節分得很清楚，隆重相慶的是正兒八經的春節這一天，也就是初一的日子。在玉丘，春節是個籠統的概念，是指從除夕到正月十五前的全部時間，當然正月十五還是元宵節。但在家鄉，正月十五更帶有春節的最後一天的意思。甚至也可以說，玉丘人根本就不使用“春節”這個詞，就只叫做“過年”，最隆重的就是除夕，也就是大年這一天。所以在孩子們的印象中，也就是要數大年晚上的餐桌是最豐盛的，初一以後是跟着大人走親戚吃別人家的了。玉丘的春節——準確地說是“過年”，原來是安排在一年中的最後這個日子的，意思是一年忙到頭，在最最末尾的這一天該好好地慶典慶典了！從初一開始到十五，都是走親訪友，玩樂喜慶的日子，但並沒有特意把初一這一天界定為“春節”。事實上真正立春的節氣也多不在初一這一天，玉丘人的“過年”這個概念似乎更經得起推敲的。因此早年父親有時在大年初一把勞力帶上山，就沒有個“春節”在山上過的嫌疑，而是在開年第一天就大幹的意思。
第二場大雪還未融化盡，正月十一這一天顯得出奇的寒冷。人們還在走親訪友，串門玩樂，打牌嬉鬧，烤火談天。大哥的女兒這一天剛好滿十周歲，我們那裏叫做“逢一”，是未成年人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大生日，講究的人家要給“逢一”的孩子擺酒慶賀的。大哥早已經挑擔出門，沒顧得上女兒逢一不逢一。孩子的母親自顧自在房間裏哼唱，早已經不能盡母親的義務了，侄兒女過早地失去了母愛，只有一個母親的軀殼或者有生命的符號在那裏。
我母親——孩子的奶奶，把孩子帶到爺爺奶奶的房子這邊，給小壽星煮生日雞蛋。在家鄉，這是長輩給未成年人過生日的通常方式。小生日一兩個雞蛋，“逢一”大生日可以多到四個或者六個雞蛋。
侄兒比侄女小兩歲，喊着也要吃雞蛋，母親就讓他分吃了兩個，過生日的姐姐吃四個。
“狗崽崽一樣，滾滾又一年！”兩個孩子吃雞蛋時，母親在一邊祝福着，十分憐愛的樣子。這是長輩給未成年人生日的通用祝福語，意思是象小狗狗一樣地賤，滾滾打打又活潑健康地長一歲。
玉丘的孩子們每年都會有一天，吃着雞蛋，聽長輩這句祝福語，直到十五歲那一年。從十六歲開始，孩子們生日裏也吃雞蛋，但可以不再有“狗崽一樣”的通用祝福語，要給句祝福語的話，可以換成“讀書用功，當官做人”之類的好話，直到二十歲成年大生日，擺酒慶賀，親戚就要來賀禮的了。
姐弟倆在爺爺奶奶這裏吃過雞蛋回到自家那邊不久，就傳來了兩個孩子的哭叫聲，父母親就知道孩子在那邊又無緣無故挨他們瘋娘的整了。
我母親在這邊心裏正不好受，忽然發現孩子的哭聲突然間消失了，似乎哭聲還象是從屋子裏向著屋子外邊以後消失的。母親不放心，就讓父親過去看看。
父親到了那邊卻不見了兩個孩子的影子，心裏有點犯怵，就趕緊跑出門外。
門外也不見人影，父親鬼使神差地跑到村口的水潭邊，眼前就出現了一幕慘狀：瘋女人自己立在水潭裏，兩邊腋下分別夾着自己的一雙兒女正往水裏沒。女兒只露出頭髮在水面，小兒子則整個兒地沒進了冰水裏，水面咕嘟嘟地冒着氣泡。
不好！父親一把甩掉棉大衣，來不及再脫別的衣服，撲通一聲跳進刺骨的冰水裏，一把抓住露在水面的孫女的頭髮，將孫女提出水面，抱起她拋到岸上。接着趕緊又去撈孫子，一下子就撈着了，抱起孫子爬上岸來。父親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孩子就往屋子裏沖，後面浸在水中的女人也跟着上了岸。
母親嚇得說不出話來，摟過來一大捆干稻草，就在床前燒起一把大火，用那具散寒功效的草火給三個寒冬臘月里從冰水裏浸上來的一老兩幼暖身子，換衣服，然後將兩個緩過氣來的孩子塞進被窩裏……
孩子獲救了，好險啊！設若再遲上一步，後果不堪設想啊！
我的小侄女，在她“逢一”大生日裏，她的瘋母親給了她什麼樣的“生日禮物”啊！他的弟弟，不到八歲的小孩子，只是分吃了兩個生日雞蛋，卻跟着分享了非人的磨練……
“仙娘”（我“大哥”）：你們看南白公路修成通車以後，死了多少人呀！這條馬路又平又齊，是好走車。馬路好得不是跟大城市裏的高速公路差不了多少，卻沒有管高速公路那樣的警察來管過農村的馬路，司機就可以飛起來了。這馬路上根本就沒有警察，警察都在城裏呀，管你農村幹嗎呢？馬路上趕路做事的農民那麼多，不出事才怪呀！有誰不知道，這條路上隔上幾個月不死一兩個人？
我是不想死的呀！生活艱難嗎，可我看生活就這麼個樣吧。我覺得前面有盼頭了，現在有甜頭了，我心裏還不樂着呀。我的鞋擔子挑了這些年，我省吃儉用，兒女的書讀下來了，看看兩個小傢伙也就要長大，現在都能幫我做好多事了，我後面的擔子會越來越輕的。我剛剛苦苦地立起一棟新樓房，給我父親，給我娘，掙了光呀。十來天前父母親的七十大壽慶典就選在我的新房子裏舉行，父母高興，我的臉上也光彩着。我嘴裏沒說，心裏美着呀！
我會捨得死嗎？我丟得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嗎？
可是，死神纏住了我，我的救星沒到啊……
整個“問仙娘”的過程，差不多進行了一個下午加半個通宵。
最後“仙娘”送走我“大哥”，回到她三十幾歲的嫵媚的時候，她面色蒼白，一身疲憊，弱不禁風，癱軟如泥的樣子。
我二嫂子給“仙娘”泡了一杯紅糖開水，有人在屋子外面的台階上放了一掛鞭炮，在門口燒了一堆紙錢。
“仙娘”慢慢恢復了常態，就跟大家家長里短地說開了凡人的話語。
“仙娘”捉住我二嫂子的手說，你男人在外頭賺錢，你在家裏沒做多少累活，你是個有福氣的堂客，我還會看相的。
二嫂還沒答話，幾個男人搶上來，把手伸給了“仙娘”，爭着說給我們看看相嘛……
父親一直在隔壁房間裏，我到父親的身邊時，看見他的眼睛通紅，濕濕的。父親想掩飾，我就有意跟父親說點別的。
但後來我還是問過父親：你信這個嗎？
打死我也不信。父親堅決地說。
可你卻在哭。我說。
你相信你哥哥出來了？父親問我。
我不會輕易地就讓這個好看的女人洗了腦子，把我多年所受的教育和信仰給洗掉了。我說。
可你也在哭啊！父親看着我的眼睛說。
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為什麼竟然許可了在家裏“問仙娘”。
迷信是不可信的。但是，“問仙娘”的過程卻是可歌可泣的。
魂兮歸來！
去君之恆干，何為乎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屈原《招魂》
[筆下文學Www.bxwx.net]
最後成為我嫂子的，是在公社食堂里做飯的一個廚師的女兒。她是個非常標緻的女人，長條型的臉，鼻樑筆直，身材勻稱，一頭濃密的黑髮有絲絲的捲曲。人們都說她跟我大哥算是天配地設的一對了。
小兩口在開始幾年裏恩恩愛愛，在大哥短暫的一生里，我覺得大哥人生中幸福的巔峰也就是那麼幾年的時間吧。
後來見他們經常吵架了，大哥平時不大愛說話，吵起架來真是一鳴驚人。大哥情急時簡直象個雷公，氣憤委屈的樣子不可收拾。再後來他們從鬥嘴發展到交手，戰爭爆發了，兩個小孩子就只有到爺爺奶奶這邊來躲避。
大哥當兵六年沒挨上打仗，結婚不到六年家裏卻“硝煙瀰漫”了。
每次他們兩個打架后，嫂子娘家就來人大鬧獅子嶺。除了大哥的岳父，我覺得嫂子的娘家人既蠻橫不講理，又愚蠢至極，他們的做法不僅無益，反而害了他們那盆“潑出去的水”。
……女人終於發展到在獅子嶺下操起了菜刀！
那天聽到大哥那邊的吵鬧聲，知道他們又在打架了。忽然聽到喊救命的聲音，父親就知道大事不好，趕快奔了過去。
父親被驚得目瞪口呆，女人手持菜刀已經將我大哥砍到在地，大哥倒在血泊里不能動彈了，女人手裏的菜刀卻還在揮舞。父親也顧不上抄傢伙，兒子的性命要緊，挺身而出，一邊護住倒在地上的兒子，一邊赤手空拳地跟女人搏鬥，想要奪下兇手手裏的菜刀。殺紅了眼的女人對父親又是一頓沒頭沒面的亂砍，父親血流滿面。我三哥聞訊趕到現場，也被菜刀砍傷。三哥是個見血就發“黑腦暈”（又叫“血暈”）的人，被砍傷后立即喪失了戰鬥力。還是父親拚死搏鬥，終於將菜刀奪下，還就地找到一根繩子將兇手捆牢實了，拖到屋子外面的禾坪上，交給聞訊趕來的群眾。
後來父親說他當時就沒感覺到痛，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就是一定要把菜刀奪下來！
人們將已經昏迷的大哥背起來趕往公社衛生院，父親和我三哥竟是自行走到醫院，父子三人的鮮血流了幾里路，那條青石板路上用鮮血滴滿了生命、苦難與意志的紅色驚嘆號……
父親被砍傷的那一天，是他六十大壽的日子。
那年暑假我正在家中度假，我是最後一個到達現場的，我趕到的時候，父親剛剛把女人捆好了。屋子裏滿地是血，我嚇得趕緊去扶父親，父親卻把我甩開了，拖起女人就往外面走。
我感到好無助啊！
……我在為凶嫂的刑事責任到公安機關了解情況的時候，她娘家人提出了她的精神病問題。公安機關了解到行為人的母親有精神病史，其同胞姐姐亦罹患過精神病，決定對其進行司法精神病學鑒定。
司法精神病學鑒定報告結果：行為人患有輕度精神病。
我心裏問：她娘家人為什麼從來沒有跟我們提起過？相反，在他們兩口子打架的時候，為何還總是湧來一大幫人耍潑？
……從此以後，大哥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大哥一人默默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
大哥弄來一架補鞋機，做起了補鞋子的活計。
只有城裏才有補鞋的，那是一份什麼樣的職業，城裏人恐怕是都清楚的。大哥挑着擔子，這個村子走到那個村子，為農民上門服務。大哥總是起早摸黑，包裏帶着一份乾糧，中午一點乾糧，向人家討點水喝。有人管他一頓午飯，他就免費給人家補好幾雙鞋子……大哥的鞋擔挑着一家四口的生活，挑着兩個孩子的學費，後來竟然還挑出了一棟兩層新樓房！
幾年前的那個冬天特別地寒冷。農曆正月十幾的時候，人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氣中。以前人們早在初幾的時候就在春寒料峭中忙這忙那了，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光在農家人的手裏是捏得緊緊的。當年父親這個頭頭最遲也會在正月初三前就帶着人們上了山，下了地。玉丘人的春節跟過大年是同一的概念，不象別的地方，除夕和春節分得很清楚，隆重相慶的是正兒八經的春節這一天，也就是初一的日子。在玉丘，春節是個籠統的概念，是指從除夕到正月十五前的全部時間，當然正月十五還是元宵節。但在家鄉，正月十五更帶有春節的最後一天的意思。甚至也可以說，玉丘人根本就不使用“春節”這個詞，就只叫做“過年”，最隆重的就是除夕，也就是大年這一天。所以在孩子們的印象中，也就是要數大年晚上的餐桌是最豐盛的，初一以後是跟着大人走親戚吃別人家的了。玉丘的春節——準確地說是“過年”，原來是安排在一年中的最後這個日子的，意思是一年忙到頭，在最最末尾的這一天該好好地慶典慶典了！從初一開始到十五，都是走親訪友，玩樂喜慶的日子，但並沒有特意把初一這一天界定為“春節”。事實上真正立春的節氣也多不在初一這一天，玉丘人的“過年”這個概念似乎更經得起推敲的。因此早年父親有時在大年初一把勞力帶上山，就沒有個“春節”在山上過的嫌疑，而是在開年第一天就大幹的意思。
第二場大雪還未融化盡，正月十一這一天顯得出奇的寒冷。人們還在走親訪友，串門玩樂，打牌嬉鬧，烤火談天。大哥的女兒這一天剛好滿十周歲，我們那裏叫做“逢一”，是未成年人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大生日，講究的人家要給“逢一”的孩子擺酒慶賀的。大哥早已經挑擔出門，沒顧得上女兒逢一不逢一。孩子的母親自顧自在房間裏哼唱，早已經不能盡母親的義務了，侄兒女過早地失去了母愛，只有一個母親的軀殼或者有生命的符號在那裏。
我母親——孩子的奶奶，把孩子帶到爺爺奶奶的房子這邊，給小壽星煮生日雞蛋。在家鄉，這是長輩給未成年人過生日的通常方式。小生日一兩個雞蛋，“逢一”大生日可以多到四個或者六個雞蛋。
侄兒比侄女小兩歲，喊着也要吃雞蛋，母親就讓他分吃了兩個，過生日的姐姐吃四個。
“狗崽崽一樣，滾滾又一年！”兩個孩子吃雞蛋時，母親在一邊祝福着，十分憐愛的樣子。這是長輩給未成年人生日的通用祝福語，意思是象小狗狗一樣地賤，滾滾打打又活潑健康地長一歲。
玉丘的孩子們每年都會有一天，吃着雞蛋，聽長輩這句祝福語，直到十五歲那一年。從十六歲開始，孩子們生日裏也吃雞蛋，但可以不再有“狗崽一樣”的通用祝福語，要給句祝福語的話，可以換成“讀書用功，當官做人”之類的好話，直到二十歲成年大生日，擺酒慶賀，親戚就要來賀禮的了。
姐弟倆在爺爺奶奶這裏吃過雞蛋回到自家那邊不久，就傳來了兩個孩子的哭叫聲，父母親就知道孩子在那邊又無緣無故挨他們瘋娘的整了。
我母親在這邊心裏正不好受，忽然發現孩子的哭聲突然間消失了，似乎哭聲還象是從屋子裏向著屋子外邊以後消失的。母親不放心，就讓父親過去看看。
父親到了那邊卻不見了兩個孩子的影子，心裏有點犯怵，就趕緊跑出門外。
門外也不見人影，父親鬼使神差地跑到村口的水潭邊，眼前就出現了一幕慘狀：瘋女人自己立在水潭裏，兩邊腋下分別夾着自己的一雙兒女正往水裏沒。女兒只露出頭髮在水面，小兒子則整個兒地沒進了冰水裏，水面咕嘟嘟地冒着氣泡。
不好！父親一把甩掉棉大衣，來不及再脫別的衣服，撲通一聲跳進刺骨的冰水裏，一把抓住露在水面的孫女的頭髮，將孫女提出水面，抱起她拋到岸上。接着趕緊又去撈孫子，一下子就撈着了，抱起孫子爬上岸來。父親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孩子就往屋子裏沖，後面浸在水中的女人也跟着上了岸。
母親嚇得說不出話來，摟過來一大捆干稻草，就在床前燒起一把大火，用那具散寒功效的草火給三個寒冬臘月里從冰水裏浸上來的一老兩幼暖身子，換衣服，然後將兩個緩過氣來的孩子塞進被窩裏……
孩子獲救了，好險啊！設若再遲上一步，後果不堪設想啊！
我的小侄女，在她“逢一”大生日裏，她的瘋母親給了她什麼樣的“生日禮物”啊！他的弟弟，不到八歲的小孩子，只是分吃了兩個生日雞蛋，卻跟着分享了非人的磨練……
“仙娘”（我“大哥”）：你們看南白公路修成通車以後，死了多少人呀！這條馬路又平又齊，是好走車。馬路好得不是跟大城市裏的高速公路差不了多少，卻沒有管高速公路那樣的警察來管過農村的馬路，司機就可以飛起來了。這馬路上根本就沒有警察，警察都在城裏呀，管你農村幹嗎呢？馬路上趕路做事的農民那麼多，不出事才怪呀！有誰不知道，這條路上隔上幾個月不死一兩個人？
我是不想死的呀！生活艱難嗎，可我看生活就這麼個樣吧。我覺得前面有盼頭了，現在有甜頭了，我心裏還不樂着呀。我的鞋擔子挑了這些年，我省吃儉用，兒女的書讀下來了，看看兩個小傢伙也就要長大，現在都能幫我做好多事了，我後面的擔子會越來越輕的。我剛剛苦苦地立起一棟新樓房，給我父親，給我娘，掙了光呀。十來天前父母親的七十大壽慶典就選在我的新房子裏舉行，父母高興，我的臉上也光彩着。我嘴裏沒說，心裏美着呀！
我會捨得死嗎？我丟得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嗎？
可是，死神纏住了我，我的救星沒到啊……
整個“問仙娘”的過程，差不多進行了一個下午加半個通宵。
最後“仙娘”送走我“大哥”，回到她三十幾歲的嫵媚的時候，她面色蒼白，一身疲憊，弱不禁風，癱軟如泥的樣子。
我二嫂子給“仙娘”泡了一杯紅糖開水，有人在屋子外面的台階上放了一掛鞭炮，在門口燒了一堆紙錢。
“仙娘”慢慢恢復了常態，就跟大家家長里短地說開了凡人的話語。
“仙娘”捉住我二嫂子的手說，你男人在外頭賺錢，你在家裏沒做多少累活，你是個有福氣的堂客，我還會看相的。
二嫂還沒答話，幾個男人搶上來，把手伸給了“仙娘”，爭着說給我們看看相嘛……
父親一直在隔壁房間裏，我到父親的身邊時，看見他的眼睛通紅，濕濕的。父親想掩飾，我就有意跟父親說點別的。
但後來我還是問過父親：你信這個嗎？
打死我也不信。父親堅決地說。
可你卻在哭。我說。
你相信你哥哥出來了？父親問我。
我不會輕易地就讓這個好看的女人洗了腦子，把我多年所受的教育和信仰給洗掉了。我說。
可你也在哭啊！父親看着我的眼睛說。
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為什麼竟然許可了在家裏“問仙娘”。
迷信是不可信的。但是，“問仙娘”的過程卻是可歌可泣的。
魂兮歸來！
去君之恆干，何為乎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屈原《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