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日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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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好景不長，就在民國三十三年，人們都在說日本鬼子到了長沙一帶，向桂林方向開拔。鬼子來了，鄉親們就躲，我們那裏的人把這個叫做“走日本”。
後來又聽說日本鬼子已經到了衡陽了，很快就會到咱們南陰的。挑鞭炮的任師傅從家鄉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家裏有四個老人，兵荒馬亂的，你們還是回去吧！白姑和姑父跟我與你母親商量。
我是你爺爺、奶奶的獨生子，你母親又是你外公、外婆的獨生女。
你外公、外婆原本生有一子一女，你母親的兄弟小時侯讀書識字很見天賦的，可惜十幾歲時夭折了。你母親就這樣成了外家一根獨苗，由於家貧再也沒有讀書的機會了。
你外公六十多歲時還挑腳，掙點工錢養家餬口。冬天一雙腳皸裂得不象個樣子，就用羊角刺熬成油塗一下。你外婆在失去兒子后終日以淚洗面，直到把一雙眼睛哭瞎。我跟你母親結婚後就幫你外公外婆種田、打柴、挑水，象個兒子一樣地照顧着兩個老人的生活，直到我去桂林。
“我們還是回去吧，要不然我們的心也總不安。”你母親這麼說。
“也只有回去了！”我下了決心。
我與你母親就這樣作別桂林，踏上了回鄉之途。
我倆的一擔行李，一頭是口箱子，另一頭是被蓋。我挑着擔，拉着你母親，指望能坐上火車。誰知這時已經沒有北上的火車，只有南下的客車。我拉着你母親爬上了一列北上的貨運火車，以為可以一路到家了，誰知那火車走了幾站后就趴在那裏不動了。我們只好下來，挑着行李沿鐵路走下去。機會來了就爬車，就這樣終於到了冷水灘，已是幾天以後的事了。當時正遇湘江漲大水，無法過河。天上鬼子的飛機在丟炸彈，飛機掠過時能聽到機關槍朝地面正在噠噠噠地掃射的聲音。兩顆心緊緊地揪着，我們顧不得疲勞，又摸到冷水灘火車站，在那裏又爬上火車，終於到了南陰地界的一個小站。在小站下了火車趕三十多里路到南陰，也是無法過湘江，又找不到一隻船。我們只好沿河走，天黑時到得南陰寶塔附近，已經實在走不動了。我們試着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訴說了原委，得以在那戶好心人家借宿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經過一夜休整后，感覺到恢復了體力，精神倍增，沿湘江步行而下，直到沙溪洲那裏得一渡船過河。過得河來不遠，抬頭就望得見玉丘的獅子嶺了。
從桂林起身，到獅子嶺山腳下，如果是坐火車后加一程步行的話，一共也就是三、四天可到的路程，我們這一躺卻用了七、八天的時間。
獅子嶺下有片很大的開闊地叫邵家嶺，舊時是個大集市。其實當時這裏還沒見日本鬼子真的到來，因此市景如常。我們回家打理一陣后，我到邵家嶺集市搭了一個大棚子，擺開一套把子刻起字來，你母親在那裏做點小買賣生意，我的生意很快就紅火起來。可是，不久就聽說日本鬼子真的來了，就快到邵家嶺了！
你母親跟所有年輕女人一樣，換上藍縷衣裳，用碳灰或泥巴將臉塗成怪樣子，再弄成蓬頭垢面的樣子，趕回家裏隨老人們轉移。獅子嶺下的人就都上了獅子嶺，全部鑽進了嶺上的煤窯洞裏。
我當時為了藏好我的刻字工具被日本鬼子抓住了。
跟我一道被抓在一起的有五六個人，當時正在邵家嶺起貨的任師傅也在當中。
我們幾個人每人肩上給壓上一擔大米，就這麼隨鬼子的隊伍出發了。
我心裏想，沒被日本鬼子開槍打死，還算有幸。但這一副老沉的擔子在肩，會要我們跟到哪裏去呢？最後又會怎樣處置我們呢？我不得不想呀。家裏老人家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和妹仔（我平時喊你母親岑和秀的小名做“和妹仔”）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老人家在一起，我這一去還能跟家人再見面嗎？
容不得我多想，鬼子在身後用槍托捅着我的背，嘰哩哇啦地，我只好趕緊跟上隊伍。
我們是沿着公路走的。傍晚時分到得一座山邊，路邊是個陡坡，樹木茂盛，雜草叢生。忽然聽到叭叭幾聲槍響，隊伍好一陣騷動。任師傅雖然是個腳夫，一擔米在肩不算什麼，但他急於逃脫，趁夜色鑽進了路邊的草叢。可是隨着一陣槍響，他就永遠地趴在那裏了。
一陣莫名的恐懼與極大的悲傷象螞蟻一樣地從我的雙腳一直爬到臉上，然後又難受地鑽進了我的心裏。我連看都沒能夠再看上任師傅一眼，就無奈而悲傷地隨隊伍又向前了。
我長這麼大還沒有真正挑過什麼重擔子，此刻這一擔大米就象一百個死人壓在我身上，感覺越來越重了，過不久兩條腿就有點不太聽使喚了。再這麼走下去人肯定會倒下去的，先被那一百個死人壓扁，再讓鬼子補上一排槍，身上變成馬蜂窩……我雙腿打起拐來，感到死神就要揪住自己的頭髮了。
好不容易隊伍歇下來了，大概鬼子們也走累了罷。生命象一根浸了水的干海帶，在我身上又反彈起來。
月色清冷，我坐在裝大米的蔑簍旁邊一動不動，眼睛卻掃視着四周，一根根神經都繃緊了，心在咚咚地跳，似乎就要跳出軀殼似地。周圍不具備任何條件可以逃脫，我想我絕不能步任師傅的後塵。我的手搭在蔑蔞上，大腦里有一個指令讓手的肌肉緊張、收縮，我暗暗用力，一根竹片抽出來了，握在手裏。我不動聲色，手握竹片用勻速的暗力逼過去，蔑蔞就被設計出了兩三個小洞眼。我挪了一下屁股，背靠到另一隻蔑蔞，裝作休息的樣子，右手反向背後，照舊用勻速的暗力擠壓過去，完成了同樣的設計。我馬上聽到了大米象沙子一樣漏下來的聲音。那聲音微乎其微，只有我自己用心才能聽得到。我聽到了那種聲音，那是生命之音，那是多麼美妙的生命交響曲啊！
又起步了。我的精神為之一振，雖然疲勞與肌肉酸痛很快又漫過了全身，但我的心在米粒如沙般漏下來的那種細微而美妙的樂章中起舞。我感到這樂章實在太美妙了，比在桂林時到“新華電影院”看電影聽到的音樂還要動聽多了。只可惜座位旁——不——是身旁，沒有你母親一起來分享罷了。但是，這樂章是自己創作、指揮的呀！
擔子是越挑越重的，但我堅信鬼子壓在自己身上的這一擔必定會越來越輕，這是自己設計好了的。聽啊，大米在漏下來，在唱歌，在跳舞。我簡直覺得蔑簍里漏下來的不是米，而是血，是鬼子的血。自己用竹片將鬼子戳了幾個洞，現在鬼子的血在流了。我沒有看見任師傅流下的血，我現在多想看到鬼子流下來的血啊！
到路邊一個村子集合的時候，我一屁股坐下來，兩條腿象篩糠似地抖着，用手壓都壓不住，好象這腿不是長在自己身上似地。要是沒在蔑簍上設計出那幾個小洞眼的話，這兩條腿哪還能堅持到現在，恐怕早已真正不屬於自己了，或者自己不屬於這兩條腿了！
這個時候，鬼子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些“飯菜”，我們五個腳夫每人面前放了一碗。大家急忙捧起碗來，一股餿味直鑽鼻孔，這算什麼飯菜！
但必須得吃，不然明天走不動就會完蛋的。我鼓勵大家吃，但人人都直搖頭。我就先吃了一口。胃裏馬上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倒出來。我停了一下，調整好狀態，把自己的意念從舌頭上趕開，只當是給機器加燃料，用筷子使勁往嘴裏扒，然後開啟“吞料”程序，奮力攪拌，再往胃裏壓進去。一碗“飯菜”就這麼下去了。另幾個人看着我，我將經驗一傳授，沒有辦法，大家如法炮製，總算是完成了各自的“晚餐”。
第二日走到近午時分時我實在力不從心了，任憑押解我的那個鬼子在背後如何斷喝、用手推、用槍托砸，我也只能一步一步地挪了。這個鬼子與我兩個就這樣逐漸落在了隊伍後邊，漸漸地看不到前面隊伍的尾巴了。這時鬼子令我挪到公路邊上，示意我放下擔子。擔子一釋，人的本能讓我就要癱下去時，卻見鬼子從肩上取下槍，端在了手中。我心裏咯噔一下子涼了，心想這下終於完了！
誰知鬼子並不舉槍瞄準，而是把槍往我懷裏一推，示意我將槍背起，他自己挑起了那擔米，走到前頭，令我背槍跟在後頭。看來那鬼子似乎也確實知道人的體力超負荷運轉到了一個限數時，就如一匹病馬，任憑你用鞭子如何地抽也是爬不起來的了。所以鬼子自己當起馬來，把馬鞭交給了原來的馬。
我心裏幾乎一陣狂喜，緊張起來。槍在自己手裏呀，幹了吧！但我又轉念一想，開槍肯定不行，也不知道前面的隊伍離我們是遠是近，但肯定起碼是聽得見槍聲的距離，大白天的，開了槍又往哪裏跑呢？用槍托砸，我下意識地抓緊了槍桿。可是，看看前面那個並不會挑但的鬼子肩上壓着那副原本是在我肩上的那副擔子而吃力地走路的樣子，我心裏竟然有一種怪怪的味道，那傢伙跟我們一樣啊，脫掉那身黃皮誰說誰是日本人呢？這麼走了一里把路的樣子，那鬼子將擔子重重地往路上一放，又跟我換了過來，我的機會就在猶豫中溜走了，我恨自己竟然這麼優柔寡斷。
隊伍歇息后，我打手勢表示不能再挑得動東西了。鬼子將我看了好一會，把一個剛抓來的瞎子拖到我身邊，示意我跟瞎子抬東西。重新上路后，我就被安排跟瞎子抬一個大鐵桶，也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鬼子不懷好意地令瞎子在前，我抬後面。我們剛走不遠，忽然瞎子不小心一腳踩進了路邊的水田裏，瞎子還沒有從水田裏爬將上來，就遭到一頓痛打。可憐那瞎子喊爹叫娘抱頭痛哭，滿身泥水地從水田裏爬得上來，摸索着又抬起東西，豎起耳朵警覺百倍地邊探路邊走，才沒有再發生意外。
幾天後鬼子又令我背一袋煙絲，輕鬆多了。這樣一直到了零陵縣，瀟水河過了浮橋後到了柳子廟，隊伍就在那廟裏暫時駐紮下來。但第二天隊伍又開拔了，好在以後的行軍途中我一直只背着那一袋煙絲。那幾個腳夫卻沒有我幸運，尤其是那個瞎子，一路的折騰讓他差不多已摸到閻王爺的一隻腳了。而瞎子的痛苦卻給鬼子們帶來變態的歡樂，所以鬼子既不放瞎子走，也不要他的命。看得出鬼子們並不十分關注瞎子的腳夫價值，而是拿瞎子在途中製造出來的笑料給艱苦的跋涉解悶兒。鬼子們一路嘻嘻哈哈地，不斷發明出搞笑的新招，每一個發明換來的都是瞎子的哭爹叫娘和鬼子的浪笑，那情形實在叫人看不下去。
隊伍到桂林也沒有停留多長時間，後來到柳州時隊伍終於駐紮下來了。聽說不再走了，我們暫時鬆了口氣，慶幸終於挺過了這一場非人的勞役折磨。但是，鬼子將如何處置我們呢？等待我們的又是何種命運呢？
一天上午，一個鬼子打開我們幾個被關押在裏面的屋子的門，進來說起了中國話。“你們的回家，想的不想？”鬼子問。
“想呀，我們家裏人等我們回去啊！”我趕緊回答，生怕鬼子的話題轉到別的上面去。我還大着膽子問鬼子：“你會說中國話，你是哪裏人呢？”
那個鬼子咧了一下嘴，象是笑了一下，說：“我家離這裏的，路遠的一萬多里！”然後就沒說別的了，掏出紙筆，趴在地上，兩隻腳朝後翹起來抵在牆上，在紙上寫了起來，寫完把紙條丟給了我。
我接過紙條一看，那字認不得，只覺得跟漢字的纂體倒是有點相像，但是不同，知道是日文，便也不再問，五個人出門就跑，朝着東北方向走（十多天來我們是跟着鬼子一直往西南方向走的）。
幾天後的一個夜裏，我們又回到了冷水灘，沿河邊一路走，思量着如何過湘江。我們竟然發現了一隻小船，大喜過望，五個人都上了船。沒有船槳，我就從船底抽出四塊木板，除瞎子以外，四人用木板當槳，拚命划船，很快到了對岸。誰知道我們剛一上岸，就碰到一隊鬼子兵，幾個人四散而逃，隨即就聽見響起了槍聲。槍聲一響，我心裏全涼了，眼前就出現了幾個腳夫的身影，一個個都朝我咧開着嘴，那樣子怪怪的很嚇人。尤其是瞎子，我似乎看到那瞎子不再是個瞎子了，眼睛睜得那麼大，比任何人的都大，好嚇人啊，哪能會是瞎子呢？
我沒有跑，我想到去找那張鬼子寫的紙條，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幾個日本鬼子將我截住，其中一個用手電照在我臉上，我睜不開眼，感到天旋地轉，幾乎立不住就要倒下去，被另一個鬼子從後面提住我的衣領站住了。我感到莫大的恥辱，長這麼大除了小時候你爺爺曾經扯住我的衣領，把我從自己開掘的小“龍眼”洞裏象拎小雞似地拎了出來以外，還沒有另外哪一個人敢這樣侵犯自己的尊嚴。其實，國土已被踐踏在人的腳下，民族在掙扎，自己的命都捏在人家手裏，又何談尊嚴呢？
但是，我認為自己已經替鬼子賣過力，用生命換來過一紙放行的日文的，難道彼時軍中的“通行證”，此時就不起作用了嗎？我跟鬼子們比劃了好一陣，意圖說明自己是有你們的條子的，准許回家的條子，只是條子找不着了而已。我恨自己不懂啞語，就按自己認為能被解讀的手勢，對那幾個全副武裝的“啞巴”繼續比劃。可是這些“啞巴”們連啞語也不懂的話，剩下的就只有強盜邏輯了。當初私塾里柏鈞老先生開設的功課也算是洋學了，但卻沒有學過日語呀，否則的話，我會跟這些“啞巴”們辯個明白的！事實上，沒有條子在手裏捏着，莫說日語，就是會講“鬼語”，又有什麼用呢？我的好一頓比劃，換來的只是鬼子們一陣怪笑，之後，我就被關進了一間小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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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好景不長，就在民國三十三年，人們都在說日本鬼子到了長沙一帶，向桂林方向開拔。鬼子來了，鄉親們就躲，我們那裏的人把這個叫做“走日本”。
後來又聽說日本鬼子已經到了衡陽了，很快就會到咱們南陰的。挑鞭炮的任師傅從家鄉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家裏有四個老人，兵荒馬亂的，你們還是回去吧！白姑和姑父跟我與你母親商量。
我是你爺爺、奶奶的獨生子，你母親又是你外公、外婆的獨生女。
你外公、外婆原本生有一子一女，你母親的兄弟小時侯讀書識字很見天賦的，可惜十幾歲時夭折了。你母親就這樣成了外家一根獨苗，由於家貧再也沒有讀書的機會了。
你外公六十多歲時還挑腳，掙點工錢養家餬口。冬天一雙腳皸裂得不象個樣子，就用羊角刺熬成油塗一下。你外婆在失去兒子后終日以淚洗面，直到把一雙眼睛哭瞎。我跟你母親結婚後就幫你外公外婆種田、打柴、挑水，象個兒子一樣地照顧着兩個老人的生活，直到我去桂林。
“我們還是回去吧，要不然我們的心也總不安。”你母親這麼說。
“也只有回去了！”我下了決心。
我與你母親就這樣作別桂林，踏上了回鄉之途。
我倆的一擔行李，一頭是口箱子，另一頭是被蓋。我挑着擔，拉着你母親，指望能坐上火車。誰知這時已經沒有北上的火車，只有南下的客車。我拉着你母親爬上了一列北上的貨運火車，以為可以一路到家了，誰知那火車走了幾站后就趴在那裏不動了。我們只好下來，挑着行李沿鐵路走下去。機會來了就爬車，就這樣終於到了冷水灘，已是幾天以後的事了。當時正遇湘江漲大水，無法過河。天上鬼子的飛機在丟炸彈，飛機掠過時能聽到機關槍朝地面正在噠噠噠地掃射的聲音。兩顆心緊緊地揪着，我們顧不得疲勞，又摸到冷水灘火車站，在那裏又爬上火車，終於到了南陰地界的一個小站。在小站下了火車趕三十多里路到南陰，也是無法過湘江，又找不到一隻船。我們只好沿河走，天黑時到得南陰寶塔附近，已經實在走不動了。我們試着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訴說了原委，得以在那戶好心人家借宿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經過一夜休整后，感覺到恢復了體力，精神倍增，沿湘江步行而下，直到沙溪洲那裏得一渡船過河。過得河來不遠，抬頭就望得見玉丘的獅子嶺了。
從桂林起身，到獅子嶺山腳下，如果是坐火車后加一程步行的話，一共也就是三、四天可到的路程，我們這一躺卻用了七、八天的時間。
獅子嶺下有片很大的開闊地叫邵家嶺，舊時是個大集市。其實當時這裏還沒見日本鬼子真的到來，因此市景如常。我們回家打理一陣后，我到邵家嶺集市搭了一個大棚子，擺開一套把子刻起字來，你母親在那裏做點小買賣生意，我的生意很快就紅火起來。可是，不久就聽說日本鬼子真的來了，就快到邵家嶺了！
你母親跟所有年輕女人一樣，換上藍縷衣裳，用碳灰或泥巴將臉塗成怪樣子，再弄成蓬頭垢面的樣子，趕回家裏隨老人們轉移。獅子嶺下的人就都上了獅子嶺，全部鑽進了嶺上的煤窯洞裏。
我當時為了藏好我的刻字工具被日本鬼子抓住了。
跟我一道被抓在一起的有五六個人，當時正在邵家嶺起貨的任師傅也在當中。
我們幾個人每人肩上給壓上一擔大米，就這麼隨鬼子的隊伍出發了。
我心裏想，沒被日本鬼子開槍打死，還算有幸。但這一副老沉的擔子在肩，會要我們跟到哪裏去呢？最後又會怎樣處置我們呢？我不得不想呀。家裏老人家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和妹仔（我平時喊你母親岑和秀的小名做“和妹仔”）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老人家在一起，我這一去還能跟家人再見面嗎？
容不得我多想，鬼子在身後用槍托捅着我的背，嘰哩哇啦地，我只好趕緊跟上隊伍。
我們是沿着公路走的。傍晚時分到得一座山邊，路邊是個陡坡，樹木茂盛，雜草叢生。忽然聽到叭叭幾聲槍響，隊伍好一陣騷動。任師傅雖然是個腳夫，一擔米在肩不算什麼，但他急於逃脫，趁夜色鑽進了路邊的草叢。可是隨着一陣槍響，他就永遠地趴在那裏了。
一陣莫名的恐懼與極大的悲傷象螞蟻一樣地從我的雙腳一直爬到臉上，然後又難受地鑽進了我的心裏。我連看都沒能夠再看上任師傅一眼，就無奈而悲傷地隨隊伍又向前了。
我長這麼大還沒有真正挑過什麼重擔子，此刻這一擔大米就象一百個死人壓在我身上，感覺越來越重了，過不久兩條腿就有點不太聽使喚了。再這麼走下去人肯定會倒下去的，先被那一百個死人壓扁，再讓鬼子補上一排槍，身上變成馬蜂窩……我雙腿打起拐來，感到死神就要揪住自己的頭髮了。
好不容易隊伍歇下來了，大概鬼子們也走累了罷。生命象一根浸了水的干海帶，在我身上又反彈起來。
月色清冷，我坐在裝大米的蔑簍旁邊一動不動，眼睛卻掃視着四周，一根根神經都繃緊了，心在咚咚地跳，似乎就要跳出軀殼似地。周圍不具備任何條件可以逃脫，我想我絕不能步任師傅的後塵。我的手搭在蔑蔞上，大腦里有一個指令讓手的肌肉緊張、收縮，我暗暗用力，一根竹片抽出來了，握在手裏。我不動聲色，手握竹片用勻速的暗力逼過去，蔑蔞就被設計出了兩三個小洞眼。我挪了一下屁股，背靠到另一隻蔑蔞，裝作休息的樣子，右手反向背後，照舊用勻速的暗力擠壓過去，完成了同樣的設計。我馬上聽到了大米象沙子一樣漏下來的聲音。那聲音微乎其微，只有我自己用心才能聽得到。我聽到了那種聲音，那是生命之音，那是多麼美妙的生命交響曲啊！
又起步了。我的精神為之一振，雖然疲勞與肌肉酸痛很快又漫過了全身，但我的心在米粒如沙般漏下來的那種細微而美妙的樂章中起舞。我感到這樂章實在太美妙了，比在桂林時到“新華電影院”看電影聽到的音樂還要動聽多了。只可惜座位旁——不——是身旁，沒有你母親一起來分享罷了。但是，這樂章是自己創作、指揮的呀！
擔子是越挑越重的，但我堅信鬼子壓在自己身上的這一擔必定會越來越輕，這是自己設計好了的。聽啊，大米在漏下來，在唱歌，在跳舞。我簡直覺得蔑簍里漏下來的不是米，而是血，是鬼子的血。自己用竹片將鬼子戳了幾個洞，現在鬼子的血在流了。我沒有看見任師傅流下的血，我現在多想看到鬼子流下來的血啊！
到路邊一個村子集合的時候，我一屁股坐下來，兩條腿象篩糠似地抖着，用手壓都壓不住，好象這腿不是長在自己身上似地。要是沒在蔑簍上設計出那幾個小洞眼的話，這兩條腿哪還能堅持到現在，恐怕早已真正不屬於自己了，或者自己不屬於這兩條腿了！
這個時候，鬼子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些“飯菜”，我們五個腳夫每人面前放了一碗。大家急忙捧起碗來，一股餿味直鑽鼻孔，這算什麼飯菜！
但必須得吃，不然明天走不動就會完蛋的。我鼓勵大家吃，但人人都直搖頭。我就先吃了一口。胃裏馬上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倒出來。我停了一下，調整好狀態，把自己的意念從舌頭上趕開，只當是給機器加燃料，用筷子使勁往嘴裏扒，然後開啟“吞料”程序，奮力攪拌，再往胃裏壓進去。一碗“飯菜”就這麼下去了。另幾個人看着我，我將經驗一傳授，沒有辦法，大家如法炮製，總算是完成了各自的“晚餐”。
第二日走到近午時分時我實在力不從心了，任憑押解我的那個鬼子在背後如何斷喝、用手推、用槍托砸，我也只能一步一步地挪了。這個鬼子與我兩個就這樣逐漸落在了隊伍後邊，漸漸地看不到前面隊伍的尾巴了。這時鬼子令我挪到公路邊上，示意我放下擔子。擔子一釋，人的本能讓我就要癱下去時，卻見鬼子從肩上取下槍，端在了手中。我心裏咯噔一下子涼了，心想這下終於完了！
誰知鬼子並不舉槍瞄準，而是把槍往我懷裏一推，示意我將槍背起，他自己挑起了那擔米，走到前頭，令我背槍跟在後頭。看來那鬼子似乎也確實知道人的體力超負荷運轉到了一個限數時，就如一匹病馬，任憑你用鞭子如何地抽也是爬不起來的了。所以鬼子自己當起馬來，把馬鞭交給了原來的馬。
我心裏幾乎一陣狂喜，緊張起來。槍在自己手裏呀，幹了吧！但我又轉念一想，開槍肯定不行，也不知道前面的隊伍離我們是遠是近，但肯定起碼是聽得見槍聲的距離，大白天的，開了槍又往哪裏跑呢？用槍托砸，我下意識地抓緊了槍桿。可是，看看前面那個並不會挑但的鬼子肩上壓着那副原本是在我肩上的那副擔子而吃力地走路的樣子，我心裏竟然有一種怪怪的味道，那傢伙跟我們一樣啊，脫掉那身黃皮誰說誰是日本人呢？這麼走了一里把路的樣子，那鬼子將擔子重重地往路上一放，又跟我換了過來，我的機會就在猶豫中溜走了，我恨自己竟然這麼優柔寡斷。
隊伍歇息后，我打手勢表示不能再挑得動東西了。鬼子將我看了好一會，把一個剛抓來的瞎子拖到我身邊，示意我跟瞎子抬東西。重新上路后，我就被安排跟瞎子抬一個大鐵桶，也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鬼子不懷好意地令瞎子在前，我抬後面。我們剛走不遠，忽然瞎子不小心一腳踩進了路邊的水田裏，瞎子還沒有從水田裏爬將上來，就遭到一頓痛打。可憐那瞎子喊爹叫娘抱頭痛哭，滿身泥水地從水田裏爬得上來，摸索着又抬起東西，豎起耳朵警覺百倍地邊探路邊走，才沒有再發生意外。
幾天後鬼子又令我背一袋煙絲，輕鬆多了。這樣一直到了零陵縣，瀟水河過了浮橋後到了柳子廟，隊伍就在那廟裏暫時駐紮下來。但第二天隊伍又開拔了，好在以後的行軍途中我一直只背着那一袋煙絲。那幾個腳夫卻沒有我幸運，尤其是那個瞎子，一路的折騰讓他差不多已摸到閻王爺的一隻腳了。而瞎子的痛苦卻給鬼子們帶來變態的歡樂，所以鬼子既不放瞎子走，也不要他的命。看得出鬼子們並不十分關注瞎子的腳夫價值，而是拿瞎子在途中製造出來的笑料給艱苦的跋涉解悶兒。鬼子們一路嘻嘻哈哈地，不斷發明出搞笑的新招，每一個發明換來的都是瞎子的哭爹叫娘和鬼子的浪笑，那情形實在叫人看不下去。
隊伍到桂林也沒有停留多長時間，後來到柳州時隊伍終於駐紮下來了。聽說不再走了，我們暫時鬆了口氣，慶幸終於挺過了這一場非人的勞役折磨。但是，鬼子將如何處置我們呢？等待我們的又是何種命運呢？
一天上午，一個鬼子打開我們幾個被關押在裏面的屋子的門，進來說起了中國話。“你們的回家，想的不想？”鬼子問。
“想呀，我們家裏人等我們回去啊！”我趕緊回答，生怕鬼子的話題轉到別的上面去。我還大着膽子問鬼子：“你會說中國話，你是哪裏人呢？”
那個鬼子咧了一下嘴，象是笑了一下，說：“我家離這裏的，路遠的一萬多里！”然後就沒說別的了，掏出紙筆，趴在地上，兩隻腳朝後翹起來抵在牆上，在紙上寫了起來，寫完把紙條丟給了我。
我接過紙條一看，那字認不得，只覺得跟漢字的纂體倒是有點相像，但是不同，知道是日文，便也不再問，五個人出門就跑，朝着東北方向走（十多天來我們是跟着鬼子一直往西南方向走的）。
幾天後的一個夜裏，我們又回到了冷水灘，沿河邊一路走，思量着如何過湘江。我們竟然發現了一隻小船，大喜過望，五個人都上了船。沒有船槳，我就從船底抽出四塊木板，除瞎子以外，四人用木板當槳，拚命划船，很快到了對岸。誰知道我們剛一上岸，就碰到一隊鬼子兵，幾個人四散而逃，隨即就聽見響起了槍聲。槍聲一響，我心裏全涼了，眼前就出現了幾個腳夫的身影，一個個都朝我咧開着嘴，那樣子怪怪的很嚇人。尤其是瞎子，我似乎看到那瞎子不再是個瞎子了，眼睛睜得那麼大，比任何人的都大，好嚇人啊，哪能會是瞎子呢？
我沒有跑，我想到去找那張鬼子寫的紙條，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幾個日本鬼子將我截住，其中一個用手電照在我臉上，我睜不開眼，感到天旋地轉，幾乎立不住就要倒下去，被另一個鬼子從後面提住我的衣領站住了。我感到莫大的恥辱，長這麼大除了小時候你爺爺曾經扯住我的衣領，把我從自己開掘的小“龍眼”洞裏象拎小雞似地拎了出來以外，還沒有另外哪一個人敢這樣侵犯自己的尊嚴。其實，國土已被踐踏在人的腳下，民族在掙扎，自己的命都捏在人家手裏，又何談尊嚴呢？
但是，我認為自己已經替鬼子賣過力，用生命換來過一紙放行的日文的，難道彼時軍中的“通行證”，此時就不起作用了嗎？我跟鬼子們比劃了好一陣，意圖說明自己是有你們的條子的，准許回家的條子，只是條子找不着了而已。我恨自己不懂啞語，就按自己認為能被解讀的手勢，對那幾個全副武裝的“啞巴”繼續比劃。可是這些“啞巴”們連啞語也不懂的話，剩下的就只有強盜邏輯了。當初私塾里柏鈞老先生開設的功課也算是洋學了，但卻沒有學過日語呀，否則的話，我會跟這些“啞巴”們辯個明白的！事實上，沒有條子在手裏捏着，莫說日語，就是會講“鬼語”，又有什麼用呢？我的好一頓比劃，換來的只是鬼子們一陣怪笑，之後，我就被關進了一間小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