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整頓(十二)
“這就是你反抗的方式嗎,安德魯?”半晌,終於開口的卻是安德魯的母親,語調充滿痛苦,“你憎恨我們的撫養方式,所以就如此任性地揮霍自己的生命,在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遊離於法律之外的地方糟踐自己——”
“注意你的措辭,女士,不要把我們說得像什麼地下作坊似的。”陳郁一見苗頭不對,立刻冷冷打斷道。
“把惡名帶來的,不就是你嗎?”可約翰遜博士卻又立刻傲慢地反駁陳郁道,“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你倫理道德上的污點,再加上北塔的影響,立刻就能敗壞接納你所在機構的名聲。——說實話,你們醫院的那個負責人看起來溫文爾雅、極其注意形象,我完全不能理解她為什麼敢收留你......”
“因為她值得!”他話還沒說完,安德魯卻堅定地打斷道。
“值得?”他父親冷哼一聲,“那麼我也要一併懷疑你的科研眼光了。——你沒有讀過我那篇批判造訪區相關研究的論文嗎?這領域模糊而不規範,在道德和研究方法上都處於灰色地帶......”
“那篇論文言之無物,通篇只看得出由傲慢造成的狹隘。”安德魯憋了很久,才終於反駁道,可還是因為膽怯而異常小聲。
但顯然他父親聽進去了——看來這可能是安德魯第一次公然反對他的論調,約翰遜博士的臉瞬間漲紅了、下巴的角度也揚得更高了。
與此同時,陳郁露出一個饒有興味的竊笑。
“再說一次?”他威脅地沖安德魯說道。
“由傲慢造成的狹隘。”可後者一點沒怕,一字一頓、同樣充滿怒意地答道,“你只逮着新興學科必然存在的規範性問題叫罵,卻對造訪區相關研究的發現和成果隻字不提。作為一個在自身領域資深的學者,你只是為了私利而企圖封死潛在的競爭對手,卻對扼殺嶄新研究可能絲毫沒有心理負擔。要我說,這才是缺乏職業操守的表現。”
有那麼一瞬間,約翰遜博士憤怒卻又不知所措,似乎從沒想過會受到來自兒子的批判。他瞪着安德魯,滿臉漲紅,汗水開始漸漸順着髮際線朝前額滲出。
“你既然說到這個地步,就從這個家滾出去!”
“理查德!你在說什麼!”安德魯的母親驚慌地勸阻道,愈發像是一隻被嚇到的翠鳥。她上前兩步,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扳住她丈夫的手臂,“他是病人——他知道什麼?你何必如此同他計較?”
“該滾出去的是你。現在是你站在我的病房裏,不是么?”安德魯卻絲毫不因他父親的話而動搖,只是平淡地反駁道。
“可悲。不要讓我再見到你第二次!”
“只要你不自己買機票重新飛來瓦迪茲,這確實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他再次反駁道,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些陰陽怪氣的惡意。
他父親就像此前從沒吵過架似的,立刻上鉤了。他以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最後瞥了安德魯一眼,接着推開站在入口處的李炘和陳郁、倉促地奪門而出。
“安德魯!你怎麼在和你父親說話!”他母親一手捏着提包,轉而又譴責起他來。
“你最好看着他點。這個巨嬰,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自己搭乘過公共交通,不是嗎?”安德魯雲淡風輕地繼續說道。
“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嗎,安德魯?氣走你的父母、世上最愛你的人,你就滿意了?”
“愛我?呵,這恐怕還有待商榷。”
他母親露出了和他父親如出一轍、看陌生人似的表情。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半晌,她靜靜對安德魯說道。
“你只有這樣欺騙自己,才能心安。”
可他母親並沒有理會安德魯的譏諷,只是垮下臉來、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在此之後,安德魯的表情立刻從憤怒與抵抗變成了不安與沮喪。他握拳、緊緊地皺着眉頭,就好像之前說出去的話在他嘴裏留下了苦澀的回味一樣。
——卻冷不丁被陳郁使勁一拍肩膀,嚇了一大跳。
“幹得漂亮!你成功了!”後者掛着勝利的笑容沖安德魯說道。
“我覺得不是說這種話的場合,博士。”在她身後,李炘看了看安德魯的表情,擔憂地說道,“安德魯,你——”
“你們也滾吧。讓我靜靜。”他搖了搖頭、冷漠地打斷李炘的詢問,下了逐客令。
陳郁好像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她正要再次開口,卻被一聲不吭的李炘給拉了出去。
“放過安德魯吧,博士。”他合上病房的門,低聲沖陳郁說道。
就在二人重新朝電梯間走去時,卻又看見梅耶博士匆匆沖他們走來——看見陳郁的瞬間,她露出了恍然大悟又不悅的神色。
“我剛剛碰到安德魯的父母在樓下大發雷霆——早該想到是你在火上澆油。”
“你是來安撫安德魯的嗎,梅耶博士?”在梅耶和陳郁吵起來之前,李炘趕緊打岔道。
“既然已經撞在槍口上了,還有什麼辦法呢?”梅耶長嘆了一口氣、用食指和中指扶了扶眼鏡,才終於答道,“另一方面,安德魯也着實可憐。”
“那你一開始是來做什麼的,博士?”
李炘一問,梅耶好像才終於想起最初的目的。
“我來找你。”
“找我?有什麼事嗎?”李炘莫名其妙地問道。
“很遺憾,取決於你的回答,你的輪休說不定要提前結束了。”梅耶答道,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我問你,李炘,你的身份認同是什麼?”
“......這是什麼一答錯就會被裁員的心理素質測試嗎?”李炘提心弔膽地反問道。
可梅耶只是疲憊地搖了搖頭。
“我並不急於認同什麼,博士。”半晌,李炘看着她的臉色,判斷她沒在開玩笑,才猶豫地說道,“我不相信真的有人能活在完全非黑即白的世界觀里。在生活迫使人做出選擇之前,我們應當擁有留存在混沌狀態里的權利。”
“你倒把沒有主見粉飾得冠冕堂皇。”陳郁抄着手,揶揄李炘道。
可梅耶抬手、示意兩人都別再繼續說下去。
“很好。”她開口時,人已經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你回去做好出發的準備,李炘。緊急任務,明天早上八點來醫院集合、準時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