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整頓(七)
三人一時陷入沉默。
“怎樣,你怎麼看?”半晌,陳郁又像是希冀同好認可的狂熱收藏家一樣,帶着八分自豪和兩分忐忑,沖安德魯問道。
比起之前同李炘第一次來見陳郁的時候,安德魯卻顯得沉靜了很多。他打量顯示屏時的眼神仍舊帶着鑽研的火光,卻不再像之前那樣顯出毫無保留的崇拜了。
“這都很好,可你又指望我說些什麼呢,博士?”最後,他懨懨地答道,把輪椅轉向一邊,不再看向顯示屏里泡在培養缸里的人面蛛。
陳郁的表情迅速垮了下來——她沒有開口,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不悅。
“自從我截癱之後,反倒有了充足的時間反思——有些事情我終於想通了。”安德魯看着實驗室牆上的圓形掛鐘,一邊說道,“作為一個從小到大始終以優等生身份走過來的人,或許由我來說這話會顯得傲慢——我付出了努力,而我的成績就是我的通行證,讓我理所應當地能夠獲得我想要的東西。在碰上這災難性的一切之前,我只要表現出熱切好學的姿態、在適當的時機提出適當的問題、給出適當的恭維,所有的機會都會向我開放。我從未想過,這世上竟然會有完全不講道理、從頭到尾否定一個人的存在價值的惡人,罔顧年輕人一心求知的夢想,像碾碎蟲蟻一樣把我的未來盡數拆散。你甚至沒有給過我機會,讓我自述為什麼會想要進到這個領域、做這樣的研究......”
“傲慢。這個詞放在你身上確實恰如其分。”陳郁冷冷地打斷道,“我和你解釋多少遍了?收不收你並不是我能做出的決定。我也只是在帶着鐐銬跳舞的人,你怎麼能指望我僭越,做出能完全斷送我科研生涯的決定呢?——你自以為是優等生的身份帶來了特權,可在優生之前,恐怕還有能更好解釋一切的因素。”
她見安德魯漲紅了臉想要辯駁,又強硬地擺了擺手。
“不要覺得我說得毫無道理。在你開口反對之前,我只問你一件事——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我——”
“多說無益。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大學教授。”安德魯鬱郁地答道。
“什麼方向?”
“......神經科學。”
陳郁輕笑一聲。
“為什麼我毫不感到驚訝呢?”她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重新抄起手來,“不是我想故意貶低你,但是像你這樣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又有什麼立場談什麼特權階級、什麼受到歧視呢?”
“你對我什麼都不了解——你很幼稚,博士,我之前可能被你的科研成果所蒙蔽,可我現在看出來了。”安德魯惱羞成怒地低聲答道,“你就像個小孩,必須要生活在別人的誇讚中。只要我不認同你、奉承你的研究,你便以狹隘的眼光來度量我——你假裝理性,卻不肯越過刻板印象、用你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你面前的人。一旦自尊心受了傷害,你就非要靠攻擊我別的什麼方面來找補。”
陳郁沒有回答。她打量着安德魯,兩眼亮得有些病態。
“你始終沒有理解。”最後,她搖了搖頭,“像你這樣出生條件優渥的人,又怎麼能夠理解?我和你對於科研的初始動機就不同——你知道這不同之處的根源在哪裏嗎?”
她等了幾秒鐘,見安德魯閉口不答,又自己說了下去。
“怨恨。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出於怨恨。”
她的話讓安德魯和李炘同時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怨恨什麼,博士?”等了半天,見她沒有解釋的意思,李炘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怨恨因為出身而永遠獲得不了的機會。”她陰沉地答道,又停頓了將近半分鐘,好像才終於拿定決心詳細解釋。
“你在國內上過高中吧?知道競賽班是怎麼回事?”她問李炘道,見後者點了點頭,又轉而朝一臉不解的安德魯皺起眉,“你可以理解成等同於美國高中AP課程一樣的東西,只不過要嚴苛幾十上百倍,師資配備也是全校最頂級的。——想進競賽班是純粹靠成績決定的,剛剛入學就會進行分班考試,按科目拉通全校排名。名額是訂死的,從第一名開始朝下排,他們只招那麼多人,多一個也不行。”
“你——”
“我想進數學競賽班。”她一邊說,一邊低頭,挽起白大褂的袖子,“我本來是可以進的——入學考試時,我的成績剛好壓在錄取的分數線上。可我與另一個男生分數相同,競賽班的名額卻只剩下一個。”
李炘大概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女孩子家學數理化,後勁沒有男生大。’我們當時的教導主任一句話就把我排除在外,把名額給了那個男生。”陳郁仍舊耷拉着頭,撇着嘴繼續道,“那個教導主任同時也是競賽班的班主任。在分班結果下來之後,我不甘心,上課時溜到競賽班的門外,一邊偷偷聽講,一邊做筆記。”
“然後呢?”
“我被教導主任逮到了。”陳郁深吸一口氣,才艱難地繼續說道,“他把我拉到講台的正中,當著全班人的面嘲笑我,然後逼着我自己一頁一頁把自己的筆記給撕掉。——我至今忘不了他那副鄙夷卑劣的樣子。”
“他為什麼會這麼干?”李炘難以置信地問道。
陳郁冷笑一聲。
“你問到點子上了——入學之後兩個月我才搞明白,那個進了競賽班的男生本來就是教導主任家的孩子。”她邊說邊意有所指地看着安德魯,“這下你知道我們的不同之處了嗎?——就是這份怨氣支持着我。高考——也就是大學入學考試的時候,全校第一名不是什麼競賽班的雜碎,而是我。可這還不夠——每當我覺得自己有所成就、終於認可自己的努力的時候,總有一天晚上我會夢見教導主任奚落我的場景。那份侮辱和不安給我留下的是一輩子的創傷,是深深銘刻進潛意識裏的自我否定,也是我永遠無法停止腳步的理由——安德魯,像你這樣一輩子順風順水、家裏從來都給你安排好後路的人,真的以為自己能夠理解嗎?”
“我倒反而想要問你,你自己真的看不出來嗎?”安德魯越聽越激動,漸漸漲紅了臉,“儘管我不大理解具體的、文化上的差異,但我算是聽懂了。一個教師的子女搶佔了你的學習機會,這我深表遺憾,可你難道意識不到嗎?只因為我也是教師的子女,你好像就覺得自己有復仇的正當理由,可以反過來剝奪我追求人生目標的機會了——”
陳郁好像沒料到安德魯會這麼反駁自己,一時竟噎住了,只是狠狠地瞪着他。
“有什麼問題?”最後,她不大確信地反駁道,“你這樣養尊處優的小孩,想必從小就佔盡來自你父母的優渥條件。即使不知道你的背景,打擊你肯定也絕不是白白冤枉。”
“我的大學學費,父母從來沒有為我付過一分錢——都是快餐店打工,我自己掙來的,甚至至今還欠着貸款。”安德魯義正言辭地反駁道。
“但是你一點也不慌神,甚至自願跑來急救隊這種收入也算不上高的地方工作,也正是因為你有底氣,知道最壞的情況下你父母肯定會替你償還費用的。”陳郁尖酸地指出。
安德魯停頓了一下,可憤怒很快讓他不經思考、脫口而出。
“你覺得我不知道怨恨的滋味?你覺得你很獨特,全世界都對不起你?——你要是知道我父母是誰,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又來了,反正最後肯定會把你父母搬出來當救兵的,不是嗎?”陳郁正中下懷,洋洋得意地譏諷道。
可安德魯沒有理會,只是深吸了一口氣。
“理查德·約翰遜,他是我爸。”
陳郁重新被打亂了陣腳,有那麼一瞬間,她驚訝得控制不了面部表情、下巴直接掉了下來。
“那個理查德·約翰遜?”半晌,她好像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似的,一反之前不耐煩的冷漠語氣,反倒以同謀似的語氣問道。
“對,就是那個理查德·約翰遜。”安德魯仍舊因過度激動而喘不過氣,大汗淋漓,以一種終於暴露了自己軟肋的怯懦眼神看着陳郁。
“那我承認,你確實有些骨氣。”後者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看他的眼神突然變了,好像這一切突然都說得通了一樣,甚至不經意間卸下防備、流露出了几絲親切,“早知道這樣,你之前怎麼不早說呢?”
陳郁的反應似乎讓安德魯終於鬆了口氣。
“你要我主動跟他扯上關係?”他的語氣也終於和緩了一些,“那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這話引起兩人心照不宣、揶揄的笑容。可一旁的李炘聽着他們的對話,卻完全雲裏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