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疏影橫斜水清淺
時值寒冬,地上積了一層雪,院中有一棵梅樹,樹上的梅花不似胭脂水粉,而似殘雪照水。
“若辰,這是為何?”清寒指着那一樹梅花。
若辰微微一笑,“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等你遊歷多了,便不會覺得驚奇。”
清寒喜怒不形於色,“你的意思是,我孤陋寡聞、見識短淺?”
若辰搖搖頭,“我的意思是,別老是待在山上,仙山的風景雖是人間一絕,但一絕之下尚有無盡春光。”
清寒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黯然,“凌雪峰上有的只是呼嘯的寒風和漫天的飛雪,你所謂的春光,不見得有。”
若辰淺笑輒止,“寒風終有消停之日,冰雪終有融化之時,萬物復蘇,生機盎然,此自然之道也。”
清寒擠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風雪也好,春光也罷,不過是人生旅途中的一道風景。於我而言,有他在便是春光,無他在便是風雪。我看過風雪,見過春光,回望此生,無愧於心,不知他是否也如我這般,心安理得?”
若辰毛骨悚然,心中一怔,支支吾吾半天,才吐出三個字:“或許吧!”
當是時也,屋中傳來一個聲音:“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別信,聊贈一枝梅。”
若辰拱手行禮,“前輩,許久不見!”
“今早仙鶴叫個不停,老夫還納悶,這是怎麼回事?原是有貴客到訪!”他輕撫鬍鬚,從草屋裏走了出來。
若辰賠笑道:“前輩客氣了,我等此來,略顯倉促,事先未與前輩打聲招呼,此乃晚輩之過,還望前輩見諒。”
“無妨,老夫這破草廬平日裏鮮有客到訪,難得你小子還記得老夫,專程來一趟已是不易。”
他輕撫鬍鬚,細細打量一旁的清寒,“你小子眼光不錯嘛!許久不見,便有姑娘陪在身邊,艷福不淺!”
若辰頓感不妙,擋在清寒身前,搶在她發火前解釋:“前輩,您誤會了!我和這位姑娘不是您想的那種關係,我們是半道上結識的,見彼此有緣,結伴而行。”
清寒揪住若辰的腰,使勁擰了一下。若辰強忍疼痛,面不改色,低語:“清寒,你別鬧!”
他見二人如此親密,笑而不語。清寒見此,憋着一肚子火氣。她可不會在乎尊老之道,若非若辰攔在身前,她早把那老傢伙的嘴縫上了。
“這老傢伙到底是你什麼人?你居然幫他不幫我!”清寒氣憤道。
若辰安撫道:“淡定!人家只是開個玩笑,你至於這般計較嗎?”
“行!”清寒服氣道:“你既然幫他,那便休怪我不客氣了!”
“清寒,你想幹嘛?”若辰心中一慌,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
清寒把若辰推開,欠身行禮,“前輩,您好!我姓顧,名清寒,是若辰的未婚妻。”
若辰差點吐出一口老血,一連咳嗽幾聲,“這你也敢胡扯!”
他看了看清寒,又望了望若辰,若有所思,隨後笑道:“我就說他身邊怎麼多了個姑娘?原來是他的未婚妻。你這小子扭扭捏捏,還不敢承認,你看人家姑娘比你耿直得多!”
若辰被逼無奈,只得順着清寒的話說下去,“我這不是怕您不信嘛!您看人家姑娘長得多麼好看,我就一個窮小子,人家也看不上我。”
他一撫鬍鬚,痴笑道:“算你小子還有點自知之明!說吧,你來此為何?”
若辰拱手行禮,“不為別的,但求一枝寒梅。”
他已經想到了,“來老夫這兒的,都是為了求一枝寒梅。老夫不解,世上寒梅眾多,為何偏偏到老夫這兒?”
“或許是前輩這兒的寒梅與眾不同,天下獨一。”
他搖了搖頭,笑道:“巧舌如簧,能說會道。我看這位姑娘便是為你這張嘴所蒙蔽,不然誰會看上你這個窮小子?”
若辰隱隱感受到清寒的怒火,“前輩,咱能不說這件事嗎?”
“罷了,不跟你說笑了!”他話鋒一轉,“你要寒梅不是不行,但老夫有一個條件。”
眼看有戲,若辰頓時來了興趣,“什麼條件,前輩只管提!”
“老夫近日閑趣,寫了一首詞,思來想去,只有上闕,這下闕便由你來對,可否?”
若辰愣了一下,眼下別無他法,若不答應,恐怕只得空手而歸,“那好吧!便由前輩出上闕。”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那你可聽好了!冰清霜潔,昨夜梅花發。甚處玉龍三弄,聲搖動,枝頭月?”
若辰摩挲下巴,若有所思。清寒並不打算思索,反正有他在,一首詞罷,對他而言,小事一樁。
若辰思慮良久,忽然開口:“夢絕金獸,曉寒蘭燼滅。要卷珠簾清賞,且莫掃,階前雪!”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讚歎道:“不愧是才子,對得不錯!”
“前輩過獎了!”若辰謙虛道。
“老夫向來不喜夸人,一旦開口,便是由衷之言。”
“前輩金言,晚輩萬不敢當!前輩才華橫溢,晚輩遠不能及。倘若前輩願意,如今官居幾品,尚不可知。”
他一撫鬍鬚,笑道:“說那些有何用?老夫早已退出官場,隱居山林,世上那些雜事皆與老夫無關,老夫也無閑趣去沾染俗塵。老夫唯一感興趣的,便是這山、這水、這梅、這鶴。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若辰拱手行禮,“前輩之言,自當銘記於心。”
他搖了搖頭,對於這些客套話,他不知聽過多少遍了。
“你我一場緣分,老夫本不必多言,但還是想奉勸你一句,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若辰愣了愣,“晚輩記住了!”
“但願如此!”他長嘆一氣,“你們大老遠來我這兒,只為一枝梅花,委實辛苦你們了。老夫送你們一幅字畫吧!這幅字畫是老夫閑趣時,即興而作,沒有什麼價值,權當一份情誼。”言罷,他便招呼童子去取字畫。
“這怎麼好意思?”
“無妨,一幅字畫而已,老夫這兒多的是。爾後你們要去哪兒?”
“不瞞前輩,我們來此取梅,是為了一位朋友。”若辰將檀沁的事說與他聽。
“原來如此,難得你們有這心。”
說話間,童子已經把畫取來,還有一枝殘雪照水梅。
“東西已經給你們了,想必你們那位朋友還在等你們,老夫便不留你們了,此去珍重!”
清寒和若辰拜別這位前輩,便往汴京的方向趕去。
若辰按照約定,來到了汴河畔,在這兒果然見到了檀沁。
“阿沁!你怎麼比我還先到?雲符拿到了?”看見檀沁臉色蒼白,若辰驚呼:“你怎麼受傷了?”
檀沁搖頭,“一點小傷,不妨事!你猜我打聽到什麼?聽雨閣是玉闕山莊的家業,聽雨閣閣主正是折玉公子!”
若辰一臉吃驚,“折玉公子?就是咱們在滄州見過的那位?”
“是啊!”檀沁啞然失笑,“早知如此,那時就不該那麼威風地找他麻煩,這會又要低聲下氣地去求人。”
“他不是長風大俠的朋友嗎?這個忙他會幫吧?”若辰沒有底氣。
檀沁摩挲,“我聽長風哥哥說,他們倒更像是亦敵亦友的關係,不管怎麼樣,先進去再說,一會兒你跟着我就好,切口我都打聽好了,你只管送上花便是。”
若辰拿出在孤山取得的梅花,“只要一枝梅花就行了?未免也太俗套了些。”
檀沁一副有把握的樣子,“沒事,有了這枝梅花,便有了敲門磚。”
回過頭來,她忽然想起,和若辰一起的清寒不見了蹤影,“清寒呢?”
“她一進城便說有事,等我們忙完了再去找她!”
“原來是這樣,那我們趕快過去吧!”
若辰跟着檀沁,走到一家賭坊門前,和門童對話。
門童賠笑道:“兩位客官看着面生,是頭一回來咱們賭坊吧,上裏頭賭一局?”
檀沁作揖,“手中無銀,來借燈火。”
門童正色,拱手,“燈中無油,長夜難明。”
檀沁奉上雲符和殘雪照水,“有花有玉,敬神禮佛。”
“原來是兩位朋友,咱們聽雨閣的規矩都知道吧?”門童問。
檀沁回道:“門兒清,不必盤道。”
門童點頭,“進了聽雨閣,就各憑本事了。兩位,請!”
檀沁和若辰對視了一眼,徑直走進了賭坊。
走進賭坊,若辰四處打量,“這裏看上去,和怡紅樓也沒什麼兩樣。”
“你還去過怡紅樓?”檀沁震驚道。
若辰慌忙解釋:“陪朋友一起去的,我就是個看客,不是你想的那種。”
“諒你也不敢,畢竟有清寒在,你還是收斂點!”檀沁好言相勸。
若辰一頭霧水,“這事為何要扯上她?我和她只是半道上結識的,非親非故。”
檀沁不懷好意地打量若辰,狡黠一笑,“若辰,你要記住,一個人的眼神是不會說謊的。我看過清寒對你的眼神,絕對不是朋友那麼簡單。她喜歡你,這你不會不知道吧?”
若辰輕咳一聲,“此事以後再說,咱們還是先辦正事吧!”
見他逃避,檀沁也不再追問,畢竟把他逼急了也不太好,“聽雨閣的人都是厲害角色,咱們還是小心點為好。那些伶人和小館應該知道內情,咱們分頭行動,想辦法套套他們的話,打聽出折玉公子在哪兒。”
若辰撓頭,“這該怎麼打聽?他們會說嗎?”
檀沁歪頭看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連哄姑娘開心都不會嗎?別害羞,拿出本事來!”
若辰還是撓頭,“哄姑娘開心?要怎麼做?”
“你怎麼哄清寒的,便哄別人唄!不跟你說了,我先去了!”檀沁一溜煙,便沒影了。
“哄清寒,你說得容易,她可不是那麼好哄的!”若辰苦笑搖頭。
這時那邊走過來一個姑娘,上前搭訕,打探消息。
“這位姑娘似曾相識啊!”
“是嗎,我不太記得了。”姑娘搖搖頭。
“看你衣裳單薄,是不是很冷啊?”
“是啊,真想有個溫暖的懷抱呢!只可惜公子已有妻室,妾身不敢逾矩。”
若辰當場愣了下,“我何來的妻室?”
“公子,閣主讓我轉告你一句,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當是時也,檀沁在那邊喊道:“喂,快過來!”
若辰還沒弄清這是怎麼回事,只好失陪。
姑娘遮笑道:“公子先去忙吧!切記不要忘了閣主的話。”她欠身行禮,自覺離開了。
這時檀沁走了過來,調侃道:“看你如魚得水的,很懂女人心嘛!”
“我……”若辰一時間接不上話。
“不取笑你了!”檀沁正色,“我看到折玉公子的那幾個跟班了,他們進了樓上那間屋子,我猜折玉公子就在那兒,跟我來!”
若辰跟着檀沁,走到樓梯口,便被人攔下。
聽雨閣的打手呵斥:“什麼人?”
“我是今天的贏家,來見閣主。”
打手皺眉,“賭局還沒開,哪來的贏家,我看你是來鬧事的!”
他正要出手,只聽樓上傳來一個聲音:“樓下可是滄州那個小丫頭?讓她進來吧!”
檀沁朝着打手冷哼一聲,揚眉吐氣,徑直上樓,進入廂房。
“你還在找他?真是鍥而不捨!”折玉公子饒有趣味,“若讓你知道了這三年是一場空,你該如何自處?”
檀沁蹙眉,“你什麼意思?”
“小丫頭,你被騙了!這幾年,越長風從未去過嶺南,沒去過武夷,就連前幾天杭州之事都是騙你的,他引你在江湖上奔走,只是拿你消遣,他在耍你!”折玉公子直言道。
檀沁不肯接受,“不,這不可能!你怎會知道杭州之事?”她開始不安,自我辯解,“那些信分明是他寫的,那些事也只有他知道,怎會有假?這些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滄州回來后,我便派人去探他的消息了,他借口去嶺南試劍,其實是去關中殺天都四怪。”
“關中?那不是……”檀沁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蒼白,“長風哥哥,原來你……”
若辰擔憂,“阿沁,你怎麼了?”
這時玉闕山莊的打手走了進來,附耳將消息告訴了折玉公子,“公子,我們查到……”
折玉公子揚眉,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關中檀家人!”
檀沁強忍淚水,握緊拳頭,“害我家人的原來是天都四怪!為什麼?我們檀家與他們並無恩怨!”
“阿沁,你是說……”若辰一臉吃驚,“他是去為你復仇了?所以才瞞着你?”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年你檀家憑着一手雕金技藝,富甲關中,招致殺身之禍,有何奇怪?越長風這些年清理的可不止他們四個。”
檀沁咬牙,“天都四怪絕對奈何不了長風哥哥,究竟發生了何事?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折玉公子淡淡道:“越長風待你不薄,我既然與他相識一場,他不希望你知道的事,我也不該告訴你。”
檀沁奉上紋銀,“我知道你的規矩,這有九萬紋銀,我和你賭!”
折玉公子揚眉,“這點錢還不夠上我的賭桌,你回去吧!你不是那個人的對手,我是為了你好。”
“不!”檀沁兩眼通紅,“我說過,沒有什麼能阻止我找到他!”
折玉公子皺眉,“小丫頭,我本想保護你,你怎麼一點也不識好?兩年前,越長風料理了天都四怪后,去見了陰山劍尹嘯天,爾後負傷離開,生死不明。依我看,尹嘯天還不足以傷他那麼重。這事我會繼續查,你就在這兒等着吧!”
檀沁悄然落下淚來,“長風哥哥……對不起,阿沁現在才明白。”她忍住淚水,眼神堅定,抬頭問:“尹嘯天,他在哪兒?”
折玉公子不可思議,“你還是要去?罷了,我聽說這幾日他在風陵渡遊盪,如果你執意要去,多叫上幾個朋友吧!憑你們兩個,是打不過他的。”他長嘆一氣,“賠本的生意我剛才已經做了一樁了,這個忙,恕我不能幫了。”
“若辰,我們走!”檀沁向折玉公子抱拳,“告辭!”
“要看你這丫頭去送死,我竟然有點捨不得。”折玉公子悠悠嘆氣,“希望越長風還活着,不然負了你這份情意。”
檀沁和若辰離開了聽雨閣。
折玉公子起身,向帷幕後行了個禮,“閣主,你這個朋友脾氣真犟!”
“她便是如此,只要下定決心,千難萬險也攔不住她。”這個聲音很熟悉。
“這點倒與閣主相似,想來閣主便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決定幫她的吧!”
她搖了搖頭,自愧道:“為了心中所愛,甘願摒棄一切,這點我不如她。”
“屬下自以為不然!閣主所付出的,並不輸於這位姑娘,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揚起蛾眉,“何以見得?”
“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愛人就在身前,卻不敢相認。”
“你瞧出來了?”
“自第一面起,屬下便瞧出來了。雖然看上去不靠譜,但他確實是個值得託付的人。”
她眉頭微皺,“你為何這麼肯定?”
折玉公子在桌上放下一張紙,“閣主的眼光不會有錯,屬下拭目以待。”他拱手行禮,自覺退下。
她掀開帷幕,露出一張驚世容顏,此人赫然便是清寒。
那張紙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我們在風陵渡等你,速歸!——若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