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與潮之夜(8)
帶着些許戲謔的聲音似有莫名的魔力竟壓過了血海翻湧的浪潮聲,清晰的於許安川耳畔響起。
孤獨的世界裏終於等來一盞燈火,如昏黃燈塔指引着夜海迷霧失航的小舟,許安川下意識的抬起頭看向了聲起的地方。
“你好,我是祁圖,蓬萊當主。”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翻湧的血海中一隻黑色小木船隨浪起伏,俊秀的少年身着格格不入的雪白體恤隨意的坐在船中的小木凳上。左右船舷兩隻黃油小燭靜靜的燃着,搖曳的溫暖燭光照亮了少年那張帶着淺淺微笑的臉,如春風拂面,和煦親人。
許安川驚訝,一時失聲,澄澈的眸子裏倒映着跳動的鵝黃燭火。
燭光搖曳,血海的狂浪漸漸平息。烏木小舟緩緩漂行,兩人的距離一點一點拉近。
右眼發燙,許安川微笑着對視向那個伸手而來、如同天使的乘船少年,左手托舉起徐放,右手穿過護身氣膜伸向他。
“你好,我叫許安川!”
世界的距離不過是右手到右手的距離,許安川用手掌的紋理感受希望的救贖。
兩隻手越靠越近,浪潮翻湧的血海此刻也徹底平靜,水波不興。
祁圖卻突然收回了手,輕輕拍打衣肩,微笑着開口。
“嗨,小許。”
“需要幫忙嗎?小本經營,童叟無欺。”
希望轉折在咫尺,許安川心裏突然空落,腦中有點恍惚。看着眼前這突然笑的陰陰的少年,他不知為何想起了童年時那個常坑自己零花錢摸獎的小賣鋪胖老闆。每次他拉着自己看新獎品時也是笑得這般開心。
兩人的笑臉漸漸重疊,不自覺的咽下一口唾沫,許安川尷尬的收回手,訕訕道。
“老闆,哦呸!祁圖哥,您這是?”
“常言道,一份付出一分收穫。困境中的少年哦,提供幫助的前提是得有足夠的價值和一諾千金的良好信譽。你說對吧,小許同學。”
不知何處摸出的摺扇,祁圖搖扇笑道。
“那圖哥,不知您需要什麼代價?”
看着白紙扇面上那明明晃晃的“相逢有緣”的四個潑墨大字,許安川訕笑着開口。
“別叫我圖哥,老闆這個稱呼不錯。”
“代價嗎。”
“你加他,一共兩條命,嗯,不如小許你開個價吧。”
祁圖笑眯眯的看着許安川,俊秀的臉上帶着街頭小販的市井氣。
“我們只想上個船。”
對視那如同鄰家陽光男孩少年的乾淨眼眸,不知為何,許安川總覺着背後微微發涼,似乎哪裏透着不懷好意的兇險。
“只是上船嗎,單純的少年哦,你可知現在身處何處?”
“某個山洞?地下洞穴?”
望了眼周圍那一望無際的血腥海洋,仰望着頭頂那除了條淺淺磷光“銀河”外一片黑暗的天空,搖搖頭甩出腦海里某個恐怖的猜想,許安川猶豫着開口道。
“嘿。地下洞穴?”
“我想你心底應該已經有了答案。”
祁圖搖扇,戲謔着望着許安川。
看着燭光下祁圖那詭異的眼神,許安川腦海里那個恐怖的猜想一點一點蔓延,微微濕潤乾澀的嘴唇,他試探着開口。
“難道是妖物的胃?”
“聰明!精確點說,是業蛾之胃。”
緩緩起身,伸展着久坐的身體,燭火搖曳里,祁圖隨意道。
“咕咚~”
大口的唾沫不自覺的咽下,
呼吸着血腥污濁的稀薄空氣,許安川終於還是明白了現在的處境。
翻湧的血海是消化的胃液,黑暗的天空是巨大的胃壁,身下消失殆盡的巨大羽毛陸地正是那隻被業蛾捕殺的普羅米修斯之鷹!自己和徐放不知何時也被妖蛾一同吞食!
所幸,沒有被細嚼慢咽,不然此刻只怕早已屍骨無存!
不,不對!如果這裏是業蛾之胃,那這不知盡頭的空間豈不是說明那業蛾已經成長為難以想像的巨大存在,而這突然出現的祁圖又是怎麼回事,也是被業蛾吞食的獵物?
似是看出了許安川的不解,沒待他發問,祁圖不緊不慢的緩緩開口。
“業蛾承繼了相繇之力,又得了血祭的血食,她的體內自發形成了獨立的小空間,空間裏儲存着血祭余留的陰烏血與捕獲的血食儲備。”
“很不幸,你們都是業蛾的儲備糧。而我,只是一個路過收賬的當鋪掌柜。”
“嗯,提起收賬我想起了一件事。”
祁圖收起手中摺扇,不緊不慢的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了一份越拉越長的白紙條。看着那形同超市小票的白紙賬單,許安川右眼皮直跳,一種不詳的預感席捲全身。
如同被老師突然叫去站在辦公室角落裏通知等候請家長的小朋友,許安川雙手橫舉着徐放,不安的在血海里浮沉。
“讓我看看啊。”
“2017年5月16日23時42分,路過都靈頓,于山野間救出兩人。一人肉體殘缺,一人靈魂殘缺,經救治知悉其二人為華夏巡夜司守夜人,為救被妖物裹挾過境的華夏公民許安川而不幸戰死。”
“2017年5月16日23時44分,路過都靈頓,於古樹枝間又救出三人,與前二人同組同任務,為救許安川不幸重傷瀕死。”
“二加三,一共五條人命。小許,你怎麼看?”
帶着如沐春風的和煦笑容,祁圖揮手間,包裹的氣膜破碎,許安川連同徐放被無形的大手托舉着,抖落乾淨后從血海中撈起丟上了小木船。
“額。”
許安川口中乾澀,不安的預感成真了。
“哦,人老了,記憶都有點不清晰了,差點忘了,還有這些。”
祁圖淡笑着,又從口袋裏掏出了一串泛黃連延不盡的老“賬單”。
“1973年9月14日23時46分,許昌盛於蓬萊當買走聚陰木,記賬百年,九出十三歸,約定由許家後人本息同還。”
“1892年11月17日23時12分,許明翰於蓬萊當暫借玉龍骨,約定九日歸還卻逾期未還,言明交於許家後人償還。”
“1846年”
“停!老闆,我知道了!”
似乎冷風吹過,許安川渾身發涼,聽着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看着祁圖展示給他的那一個個鮮紅的手押指印簽名,他的腦袋嗡嗡作響。
許昌盛他知道,那是他爺爺。許明翰他還稍有記憶,那是爺爺給他提過一嘴的曾祖。感情,這是老許家祖上十八代都欠了眼前這位死賬留着坑後人?
聽聽這一個個留給“許家後人償還”的漫長賬單,一聽這明顯高大上的借債物品,許安川只覺腦子發昏。
等等!不對啊,這老小子看着跟我一個年紀怎麼會擁有這麼多債條?嗯,難道這也是什麼老不死的妖物詭怪?這許家先輩怎麼會和這種人物有交道?不是和平現實世界嗎,怎麼也和這詭異的世界糾纏不清了?
許安川腦子裏思緒混亂萬千,一時間關於現實世界篤定平凡普通的認知也似乎不在堅定。
莫不是這是什麼幻化的妖物,特來擾亂我的心神?對了!有破綻!
這東西不是說什麼蓬萊當一分價錢一分力,出得起價錢有求必應嗎,小本生意,概不賒賬?那怎麼會有欠債的債條?是了,是了!一場幻境,這定是那妖物遣來亂我心神的詭物!
許安川右眼滾燙,勾動心臟砰砰跳動,熱血奔騰,心口蝴蝶紋身隱隱顯露。
他死死的盯着那個淡笑望着自己的白體恤少年,試圖看穿這詭物低劣的把戲。
“嗨,小許。”
祁圖慢慢收起賬單,拍拍牛仔褲腿,取出摺扇輕輕拍在對着自己立正舉拳,不苟言笑、雙眼圓瞪的許安川肩上。
紙扇力量看似輕飄,卻帶着萬鈞之重死死嵌在許安川身上,紙扇在落肩的瞬間便帶給許安川一種迅速席捲全身的奇異的酥麻感,如萬千狗尾巴草同時在身體皮膚撓動。
許安川一秒破功,壓抑不住的怪笑着出聲。
“嘿嘿嘿,老闆老闆,不知我能不能也打個借條?”
面對着實力來歷都是神秘莫測的祁圖,自認還算是個大半普通人的許安川只有暫時虛與委蛇一條道。
“你說呢。”
祁圖微笑着移開紙扇,若無其事的輕搖着。
“能,吧。不,指定不能!我許安川那可是出了名的一個本本分分、誠實可靠的老實人,有一分錢辦一件事,絕對不會超強消費,定不會有債不還!”
許安川偷偷的關注着祁圖,小心翼翼着試探開口道,當發現祁圖眼睛微眯,手中搖扇力度漸大時果斷選擇改口,面不改色的繼續嚴正言辭。
“好,沒想到爛根子的許家總算出了個正人君子。”
“小許啊,你很不錯。”
“我看好你!”
祁圖微笑着,上下打量着許安川似是欣慰的開口。
“當然,當然。”
許安川稍稍寬心。
“不知老闆這所有一起,我這需要的代價是。”
“不急,事有輕重緩急,小許你難道現在不先想着怎麼逃生蛾腹嗎?”
“老闆的意思是?”
“兩條命,我帶你和這小子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出去。”
“有的講價嗎?”
“一分價錢一分貨,你覺得呢。其實我不介意帶半個你出去。”
燭火搖曳,鵝黃的燭光溫暖不了苦澀卑微的心,黑暗天地里,望着周遭一望無際的血海許安川終究還是苦笑着選擇點頭。
小小的木船上,許安川扶好如同死屍的徐放,一行三人靜靜的坐在小木凳上,隨着小船漫無目的的漂流。
“我們要走了,或是永別此地。”
“不說聲再見嗎,小許?”
沉默良久,祁圖緩緩開口,平靜的語調中帶着莫名的複雜。
許安川默默閉上眼,感受着污濁血腥的稀薄空氣在身邊縈繞,耳畔是小船破開血海的漣漪微聲,水波不興的黑暗世界此刻彷彿死去沉寂。
“不了,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憶起這裏。”
努力壓抑着聲音,許安川平靜開口。
“孤獨是個討厭東西,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點討厭的壞東西,都有最艱難的那一段,我離開了這裏,逃離了黑暗死亡與孤獨。回憶里多的是這黑暗世界的刺骨荊棘,是無路可逃的絕望孤獨。”
“這裏的一切,就如同夢一般虛幻不實,關於這裏的記憶,我只想以一場睡眠去徹底埋葬。”
“過往和陽光一樣,還是溫暖美好一點的比較好,越光明的過往越使人有追風的勇氣與底蘊,至於不好的暗影還是要釋懷的放下忘去啊。”
“我還有更長的路要走,甚至我已經看不清未來的方向,不過沒關係,一直向前就好,記憶還是保留些許美好更好,起碼回憶時能有繼續前進的動力。”
“好。”
沒有更多話語,祁圖只是抬頭瞥了眼那似乎跟隨漂浮的那條淺淺磷光“銀河”,旋即一笑,開口卻無聲。
“再見了,許河。”
小船輕泛,白光一閃,光芒熄滅時,銀白磷光匯聚的淺淺“銀河”也緩緩湮滅,世界再度黑暗死寂,血海翻起驚濤駭浪......
山谷之上,無垠的汪洋攜天傾之勢傾落滿天潮水。
業蛾妖眼血紅,帶着破風利聲的修長口器射出。墜落汪洋中漸漸沉沒的安倍弦一郎緊緊裹住本源潰散、生死不知的式神八俁。僅剩的獨眼裏泛着絕望與悔意,漆黑一片的眼睛裏似乎只剩下那即將貫穿生命的業蛾口器!
“阿彌陀佛~”
梵音漫天,僧人口誦佛號。
瞬息現身,胸前袈裟袋微微開啟,那還在天穹之上汪洋之中生死一線的安倍弦一郎化成一道流光收入袋中。
“安倍君,和龍馬君於此好好休息吧。”
“阿彌陀佛~”
僧人眼眸微眯,低聲道。
合上袈裟袋,一步踏出,藤黃色襟立衣隨風擺動。
天穹之上,業蛾妖眼微眯,修長的口器回退口中,她靜靜的打量着這瞬息間便是出現自己眼前的不速之客,敏銳的五感警示她,此人危險異常。努力壓住心中的瘋狂暴虐,一人一蛾靜靜對峙天穹。
長夜將明,紅月漸落。狂風怒號,巨潮天傾,山崩水漫,汪洋成海。
“阿彌陀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汝可願入我佛門洗刷血孽,護佑一方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