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雨季之前 其4
“歡迎回家,小姐。”
埃戎推開了漢弗雷斯宅邸的黑紅色木門,穿着白色襯衣黑色西褲的侍者和花邊長裙的女僕們整齊地站在大門兩側。
明媚的陽光穿透漢弗雷斯宅邸的琉璃窗戶,投射到黑白格的大理石地板上,纖細的灰塵在空中肆意的飛舞。海風穿過大堂,黃銅吊燈輕柔而緩慢地擺動着。迴廊上的葡萄藤結出了飽滿的果實,不知名的昆蟲圍繞着溢出的汁液嗡嗡名叫。翠綠的草坪上,花匠和園藝師們在規劃新的景觀以符合即將到來的雨季和冬天,見到漢弗雷斯家的黑色馬車停在了宅邸正門,連忙摘下帽子向著馬車致意和行禮。
馬車的側門打開,麗諾爾身穿花邊蕾絲的絲綢長袖襯衣,下半身是學院及膝的格子裙,白色長襪與皮鞋。她提着小提琴盒和硬牛皮包裹的手提箱,輕快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好久不見!埃戎!”
“確實是好久不見,小姐上次返家已經是三個月之前了。”埃戎站在廳內,對着麗諾爾輕輕笑道。
麗諾爾輕盈的跳上了宅邸的台階,拍了拍宅邸的大門。
“誒,和上次不一樣,換了大門嗎?”
“家主更想要低調的門面,所以未經您的許可,偷偷換掉了,十分抱歉。”
麗諾爾裝作生氣的樣子,又拍了拍大門。
“原諒你了,我還挺喜歡這個顏色的,爸爸和媽媽呢?”
埃戎無奈的笑了笑,點了點頭道:
“家主和夫人在樓上,好像在給您準備什麼驚喜。”
“啊!一定是我的生日禮物了!”麗諾爾開心地說,“這可是我的十三歲生日禮物,是要好好準備。”
麗諾爾走入大廳,和埃戎擁抱了一下。
“您沒長高呢,有在學院好好吃飯嗎?”
“當然有!肯定是長高了一點!”
“看不出來哦。”
“我說有就有!”
“您說是便是。”
麗諾爾比了個鬼臉,將手提箱和琴盒遞給了埃戎,哼着一首剛剛在馬車上隨意寫出來的歌,在空蕩蕩的大廳里調皮的旋轉着走向了中央樓梯,那是學院剛教的交誼舞的舞步。
“麗諾爾。”
父親的聲音自樓梯上傳來,麗諾爾停下步伐,望向了樓梯頂端。
那裏空無一人,只有父親和母親的畫像,原本平整的油畫就像被高溫燒灼一樣正在慢慢的皺縮,上面的顏料也融化,慢慢的變成一團混亂的色彩,黏黏糊糊的從畫上滑落。
“埃戎……這畫?”麗諾爾轉頭向後望去,呼喚埃戎的名字,無人回應。
大廳變成了燃燒着熊熊火焰的廢墟,地板上是琉璃碎屑與數不清的利爪抓痕和刀劍破壞痕迹,燃燒的房梁和石塊,破損的雕像和屋頂瓦礫從半空砸下。一隻黑色的巨狼站在歪斜破碎的紅木大門前,門外更是一片火海,焦黑的花瓣從破裂的窗戶里飄入。
那隻巨狼的長毛如同烏雲,紅黑色的閃電在皮下涌動,八根蒼白的白骨穿透胸腔向外展開,它舔舐着自己的舌頭,暗紅色的口水混着尚未吞下的血肉滴落。它就坐在那裏,淡藍色的獸瞳死死盯着麗諾爾。
一陣恐懼向麗諾爾襲來,她顧不上對周遭發生的一切的疑問,邁開雙腿向中央樓梯上跑去。腳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把她絆倒,那是伊洛斯和她的父親提斯坦擁抱在一起被攔腰斬斷的屍體,臟器和腸子流了一地。
麗諾爾摔倒在地面上,臉上和身上沾滿了猩紅的污穢。
那隻巨狼從坐姿站了起來,向著麗諾爾撲去。她急忙向樓梯上爬去,大聲呼叫着爸爸媽媽和埃戎的名字,然而她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中央樓梯上的畫像變成了佩戴家主徽章,身穿黑色禮服長裙,眼神憂愁面色蒼白的麗諾爾。那畫像在烈火之中扭曲皺縮。
一隻玫瑰金色的懷錶從畫像框中掉出,順着樓梯滾落下來,麗諾爾拼盡全力想要從巨狼的撲擊中逃離,顧不上那是什麼,慌忙抓住了懷錶。
巨狼重重的撲在了麗諾爾身上,帶着麗諾爾瘦小的身軀將中央樓梯砸穿。
麗諾爾張開眼睛,灰色的大霧濃稠而潮濕,環繞在她的周圍。她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臉,看了看身上的穿着,那是葬禮時的黑色禮服長裙。懷錶的鏈條纏繞在她的左手手腕上,它打開翻蓋,看起了錶盤,在十二與一的刻度之間,一道長長的裂縫橫過了整個表面。
記憶的海嘯湧入了她腦中,學院,葬禮,伊洛斯,提斯坦,無形騎士,溫德林騎士長,以及……埃戎。
埃戎怎麼樣了,宅邸里發生了什麼?
啊——灰而不見邊際,無比混沌的霧氣層面,神話中的領域,物質界之上的形成界,亡骸與靈魂的皈依之所。
她聽着霧氣彼端的無比接近,又無比遙遠的海潮聲,腳下是細密的黑色沙灘。
平靜的靈魂之海,前往彼岸之前的灘涂。
“原來我已經死了啊……”麗諾爾無力的搖了搖頭笑道,她實在想不起宅邸內發生的事情。但是身處的環境,完全符合神話中死者的國度,形成界的描述。
一抹黃色的黯淡燈光穿透灰霧,如同緊握懷錶一樣莫名的溫暖縈繞在麗諾爾的心頭。
似乎是遵循本能一樣,麗諾爾邁開步伐,撥開灰霧向著燈光走去。
靈魂之海的海風吹來,遙遠的霧氣深處變換了形狀,組成了一隻四足巨龍的影子,霎時間又消散。
身側的霧氣凝成了一個高大的女性伸出拳頭的身影,麗諾爾伸手觸碰了一下,剛凝結而成的身影又變為了混沌的霧氣。
隨後是在大火中燃燒的森林和城市的廢墟,在廢墟的中央,兩個熟悉的身影劍拔弩張。
麗諾爾只是向前走着,灰霧在她的頭頂前方高空再次顯現了預兆。
成百的淡藍星光在下方擁簇着漢弗雷斯家族的玫瑰印章,灰霧形成了圍成圓形的十三個巨大王座,其中十二個上似乎有人的身影,而構成第十三個王座的霧氣薄弱無比,且王座上空空如也。
王座和藍色群星散去,玫瑰印章一半破碎,也散作了混沌的霧氣。
周圍的灰霧愈發稀薄,麗諾爾的視野也能看到的更多。淡藍色的海浪輕柔敲打着黑色的沙灘,廣闊無邊的大海在她面前展現,高空之上灰霧瀰漫。
黑色沙灘的岸邊有一個簡陋的渡口,木板搭成的平台延向海中,一盞散發著溫和黃色光芒的煤油燈掛在渡口一側豎起的長桿上。伸入海中的平台站着一男一女兩個身影,他們手牽手面對着大海。
“爸爸……媽媽?”
麗諾爾停下了腳步,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二人。
米科爾森·漢弗雷斯與夏洛特·漢弗雷斯慢慢轉過身來,二人的眼光與麗諾爾接觸,他們點了點頭,向著麗諾爾投來了一個和藹的微笑。
“歡迎回家,麗諾爾。”
麗諾爾加快了步伐,向著二人跑去,各種複雜的情感混雜在她的心中,胸口在發熱的同時,一陣劇痛也隨之而來。麗諾爾用手強壓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咸濕的海岸空氣。黑色尖銳的線條快速在她胸口畫出規整的圓與時鐘錶盤一樣的規則印記。印記完成的一瞬間,瀝青般的半流體物質從麗諾爾胸口噴出,繞開麗諾爾,與灰霧中的某處錨點連接,將麗諾爾拖向迷霧的深處。
她再也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無助的向著父母二人的身影伸手。在完全被灰霧吞噬之前,麗諾爾看到父親摘下頭上的禮帽扣在胸前,彷彿該被哀悼死去的人是她。
灰霧之中是近似永恆的爆裂無聲。
“埃戎先生!埃戎先生!”
克里福德搖晃着靠在船艙牆壁上奄奄一息的灰發老人,他的臉和半身被飛濺的細小碎石擊打的血肉模糊,左腹部被餐桌腿直接貫穿,暴雨沖刷着他身上的血跡,在甲板上匯成了小小的溪流。他手邊的長劍已經卷刃,幾近斷裂。
克里福德的也好不到哪裏去,左手被從大臂整齊的切斷,只有沾着血撕碎的衣袖掛在凌亂的西服上。
彷彿是迴光返照一般,埃戎在克里福德的搖動下睜開了雙眼,它猛地站起身來,老獅子再次發起了咆哮,卷刃的長劍向著克里福德斬去。
“埃戎先生!是我!”
長劍距離克里福德的咽喉只有數公分,埃戎驚人的控制力停下了斬擊。
“這是去哪裏……”埃戎看清了眼前之人是克里福德,緊繃的身體再次倒了下去靠在船艙上。
“海爾姆德港口城……我們已經離開羅斯林了,別擔心,我用穿上的醫療物資已經給麗諾爾做了應急處理。”
雖然麗諾爾的傷勢着實駭人,光是能看見心臟的貫穿就已經能讓正常人死了又死。但是在見到剛剛庭院突圍的埃戎后,克里福德反而對着等事情有了心理預期。
“麗諾爾還活着……不僅是活着,她的傷口竟然已經開始慢慢恢復了。”
埃戎長舒一口氣,緊握的長劍終於鬆開了手。他摸了一下自己腹上的傷口,將克里福德的衣領一把抓了過來。
“我能相信你,對吧。”
克里福德對突如其來的發難沒來得及反應,他被拉到埃戎臉邊,雙膝一軟半跪下去。
“……如同我方才的宣誓。”克里福德再次重複了在葬禮上的宣誓,道。
“我認得家主胸口的東西,那是儀式的烙印。”
“烙印?”
“是的,具體的細節我所知甚少……轉向,我們去艾伯斯學院。”
“艾伯斯學院……?”
埃戎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但是抓住克里福德衣領的力道絲毫沒有放鬆。
“漢弗雷斯先生,我沒能保護好家族的遺產與榮光,也沒能幫您……找到麗諾爾的應許之地。”
埃戎死死的盯着克里福德的眼睛,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向著他低吼道。
“我將麗諾爾,漢弗雷斯家族的未來家主……託付給你,請你務必……幫助她,從烙印戰爭的洪流中倖存下來。”
雖然儀式的烙印,烙印戰爭一詞對克里福德極度陌生,他也不知道所謂麗諾爾的應許之地是什麼,但是看到老管家熾熱且堅定的眼神,一種莫名的使命感在他心底燃起。
“我已經在漢弗雷斯閣下的靈柩前,以普羅維登斯家族和普羅維登斯商會的名義立下了誓言,不論漢弗雷斯家族需要我做什麼,我的誓言始終有效。”
風雨中飄搖的小型貨船繞過了羅斯林城最北的斷崖,代表漢弗雷斯家族榮光和地位的宅邸與燈塔曾經屹立於上,如今已經化作烈火中的破敗的廢墟,黑色的斷崖上僅剩染紅烏雲的火光。
埃戎默默的看着黑色斷崖上燃燒的宅邸,落寞的眼光彷彿能洞穿猛烈的暴風雨,他鬆開了握着克里福德領口的拳頭,安詳的閉上了眼睛。
數十分鐘前,在燃燒着的血色葬禮大廳內,克里福德·普羅維登斯在大廳的牆角中從昏迷中醒來,他嘗試用左手抹掉身上的瓦礫,但是回應他的只有空空的袖管以及鑽心的疼痛。大廳一側一個蒼老男人用力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灰發的老人將倒塌的承重柱推開,將被壓住的腿從底下抽出,隨後站了起來,看到了剛從昏迷中蘇醒的克里福德和燃燒的花圃前赤裸跪坐不動的麗諾爾。
“壓住你的動脈止血,不要流血過多再昏過去。”灰發老人對着克里福德低聲說道,明明是比克里福德受了更重的傷,但是老人的聲音依然低沉且理性。
埃戎沒有做任何的猶豫,也沒有在乎周圍的環境,他一瘸一拐的跨過散落在大廳里的殘磚斷瓦,從地上撿起了一件風衣,仔細地撣走上面的土灰。隨後,他走向大廳中央的麗諾爾,將風衣披在了麗諾爾的身上,仔細地繫上了紐扣。
“您辛苦了,家主。”
他緩慢而輕柔的抱起了麗諾爾的身體,輕柔到像抱起了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一般。
克里福德按照埃戎的說明,用僅剩的右臂和牙齒的幫助下用破爛的袖子用力系住了自己僅存的三分之一左臂,在長呼一口氣後站了起來。
“埃戎閣下……是吧。”
“這時候就別這麼客套了,我只是漢弗雷斯家的管家而已。”
回應克里福德的是埃戎冷峻的眼神,那是屬於驕傲而忠誠的騎士的眼神。
埃戎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把依然完好的騎士長劍,抱着麗諾爾孱弱的身體,踢開了歪斜的紅黑木門。
“等一下……管家先生……”克里福德吐出一口血,看起來不只是外傷,內臟也受到了傷害,“我的誓言依然有效……我可以幫忙,這麼大的事件,羅斯林的騎士們現在已經再往這裏趕來了,現在最要緊的是護送小姐離開羅斯林。”
埃戎只是吹了個口哨,兩頭黑色的駿馬拉着馬車順着兩側灌木燃燒着的車馬道趕來,停在了漢弗雷斯宅邸正門。
“我的商船……今晚就要離開羅斯林,前往烙印大陸的帝國本土,趁着騎士還沒發現,我可以幫忙帶小姐離開。”
埃戎緩緩轉過頭來,一聲炸雷在高空響起,閃電的光打在了他血肉模糊但是依然堅定的側臉上。
“事不宜遲。”
克里福德點了點頭,左臂創口帶來的劇痛讓從沒受過重傷的他眼前發黑,險些摔倒。埃戎打開馬車的側門,將麗諾爾緩緩地放在座位上,從儲物箱內拿出天鵝絨的毛毯,披在了她身上。
“恕我直言……埃戎閣下,小姐受這麼重的傷……”
“是家主。”
“……我知道了。”
“馬車會用嗎?”
“學習過。”
“那就好,你來駕車。”
漢弗雷斯宅邸的庭院大門大開,盔甲的碰撞聲在雨下噼啪的庭院裏迴響,騎士們的身影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埃戎脫下外套,將長劍上沾染的穢物擦去,將劍立在面前擺出騎士的配劍禮,面對着攢動的人影。如同鍛造金屬捶打時碎裂一般的紅黑色紋路出現在雙手劍身上,將長劍整個熔化,與埃戎的手上重塑為了一把半人高的大劍。一套暗紅色的重鎧幻影出現在埃戎身上,彷彿具有實體一般,雨水落在其上立刻蒸發,剎那間化為飄渺的的白色蒸汽。
“初始之火的餘燼啊,請再一次,化為我的利刃吧……”
他手中持着一把巨劍,而他的氣場亮的發燙。
遙遠的斯托利亞帝國皇都永恆城,羅塞塔學院議事廳內。
長袍內的五位學院賢者們,全身穿着鑲嵌着精金雕刻而出,來自《斯托利亞真典》中的名句的盔甲的耀陽裁決騎士團大團長,以及樞機之圓桌的部分白衣樞機們正身居高位,沉默地看着圓形議事廳中央由魔力構成的龐大複雜法陣和術式拆解圖。
隨着第九十九個光點在術式陣列中亮起,包裹着法陣的三個不同向轉動的圓環並作一起停止轉動,在一陣顫抖下完全熄滅,大廳也陷入黑暗中。
“徵召已經結束了啊……”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地說道。
“可惜的是,這次的儀式出現了不屬於帝國的異端教徒。”一個充滿正義而堅定的女聲回答道,因為透過了頭盔,聲音略顯沉悶。
“德洛斯的叛徒與明一的走狗們,哈。”
“無妨,偉大的初皇已經遇見了此事,第七次的烙印戰爭,不論如何,勝者一定是斯托利亞的聖潔子嗣們。”
“戰爭的序幕已經拉開,初皇斯托利亞的繼承者業已歸位……之後發生的事情,就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了,也罷,我們就當見證時代終結的觀眾好了。”
眾人無言對視,而後極有默契的,以唱詩一樣的詭異腔調唱出了儀式的禱詞:
“在陰影中見證你的血於火。”
“在烙印的裁定下,留存至眾神之命數。”
“以傲然之姿高舉六位神跡,覲見銀之冠冕。”
“斯托利亞的子嗣啊,以慾望之名慷慨赴死!”
“遙遠宮殿的支柱們,請承接來自凡人的饋贈。”
“以初皇斯托利亞之名……”
“第七次的宏偉儀式,從凜冬的山麓到大洋的盡頭,跨越物質,創造,形成,抵達太一之檻的旅程。”
“銀色冠冕的烙印戰爭,與此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