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床幔輕紗被攏起系好，一旁的婢子正將手中帕子打濕給床上躺着的女人擦拭身子。炎熱盛夏，屋子外頭連空氣都滾燙，院子不大，裝飾卻很講究，一瞧就是富貴人家。可這富貴人家屋子裏躺的人身下連個涼席都沒有，大中午身上還得蓋層薄被子。

沈姝躺在床上，意識已經有些朦朧了。她如今已四十餘三的年紀了，身子弱得要命，大夏天的還得蓋上薄被，否則身上便要處處疼痛，嚴重點怕是還得惹上風寒。

說起她這一生，迷茫至今，竟不知活了個什麼勁兒來。

沈姝是從五品殿中丞沈浩的女兒，十四歲時進宮當了秀女，渾渾噩噩幾十年，爭鬥得頭破血流，才當上個沈才人，皇帝面都沒見上幾次，亦未能誕下龍嗣。說起來沈姝是懷過龍胎的，只不過在那吃肉不吐骨頭的宮裏，她也不知是遭了誰的毒手，孩子尚未成型，就化成了一灘血水。

去年父親沈浩過世，特許她歸家服喪，事了也不必再回宮中。她身體差，父母親去世了，也沒個兒女傍在身旁，已是沒了活下去的意志，怕是這些日子也就要離開這人世間了。

來未帶來，去未帶去。沈姝這一世，一點痕迹也沒留在世上。

她這樣想着，慢慢閉上了眼睛。

…………

第二日，太陽當午了，沈姝才從暖和的被窩中醒來。

她睜開眼睛，目光似乎清明了許多。又掀開被子，冷風灌了進來，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這身子骨真是越來越差了。”沈姝嘟囔道，不滿地拍拍手臂和肩膀。

身上傳來的觸感不大對勁，她何時這樣有力氣了？沈姝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是她身子差覺得天氣冷，而是空氣中溫度確實低得要命，並且她的聲音，也不是四十歲女人該有的成熟，竟是如少女般清脆！

沈姝嚇得從床上蹦了起來，衣服都沒穿整齊就跑到了梳妝鏡前查看。沒錯了，鏡中女子確有一張年輕臉蛋，細彎的眉毛，挺俏的鼻子，嬌嫩的嘴唇，還有未施粉黛而少了點氣血色的飽滿面頰。

沈姝魔怔似的摸着自己的臉，轉又摸了摸鏡中的少女。

“小姐？小姐您醒了沒？”屋外傳來女子的呼喊，聽着有十七八歲。

“秋霜！”沈姝立馬回應到，卻除了一個名字，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了。

秋霜是她的貼身婢女，從她八歲伺候到她四十三歲。是了，那個給她擦身子的婢子除了秋霜還能有誰呢？可憐這麼衷心的僕從，跟隨她進宮，早年得罪了貴妃，被人按在雨里掌了半時辰的嘴，回來時半邊臉腫得有個拳頭大。那天以後，似是因為淋雨還挨打，秋霜嗓子落了疾，說話嘶啞，漸漸的，原本活潑好動的秋霜變得沉默寡言了。

沈姝聽到聲音，淚水就止不住地往下落。她快三十年沒聽到秋霜喊她小姐了。

“小姐我進去哩——誒誒，小姐你哭作甚！”秋霜跟了沈姝六年了，私下兩人形同姐妹，現下沒有外人，秋霜說了一聲就推門而入。

一進門，秋霜就看見自家小姐坐在梳妝鏡前抹眼淚，趕忙上前拿帕子給人擦臉。

“秋霜，我做了一個夢，夢到父母親去世了，夢到我容顏盡去、人老珠黃了，未到半百就去了。”沈姝看到秋霜年輕朝氣的臉，還能有什麼不明白？她這是重生了，重回到了還未進那吃人籠子的時候。

沈姝想，前塵往事全當是做了個噩夢，這輩子，一定要躲那宮牆躲得遠遠的。

“呸呸呸！小姐你瞎說什麼呢？這要讓老爺夫人聽到了，多晦氣。再說，我家小姐那麼好看，才不會有人老珠黃的那天。有我秋霜在，小姐活到一百一，我秋霜就照顧小姐到一百二！”秋霜拍拍胸脯，行為舉止一點淑女邊都沾不到。

“就你會貧！”沈姝被秋霜逗樂了，她的情緒很快平穩了下來，迅速向門外望了一眼。

院子兩邊有些積雪，中央被僕人打掃得很乾凈。院門口很整潔，沈姝十四入的宮，那年大雪，還沒過年的時候，她養了數年的一條大黃狗去世了，院子門口屬於狗的東西就全被清掃了。

現在看來，正是她十四歲那年的年初。

“好了小姐，我快給你收拾收拾，老爺和夫人在等你吃午飯呢。平常小姐都是很守規矩的，今天怎睡那麼遲？好在夫人說不用叫醒你。不過我偷看了眼老爺夫人的臉色，似乎很憂慮，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一樣。”秋霜一邊麻利地給沈姝穿衣梳發，一邊嘴巴不停地說，倒豆子一樣得得得個不停。

大事。要說今年有個大事，沈姝還算是有點印象。

記得是邊關戰歇，大盛與蠻族簽訂了止戰協議，大盛這邊派了一位公主與賀丹的首領和親，賀丹則送來大箱的布帛珠寶等。

具體是什麼情況，沈姝已然記不清了。她爹爹是文官，全家包括親朋都沒有接觸武將的，雖然邊關已經連年征戰，但對於在京城生活富餘的女子來說，戰爭實在是有些遠了。

沈姝很快就收拾好了，快步前往膳廳。

…………

“父親、母親！”沈姝掩飾住言語間的激動，她看見二老還健康的面容，更多是感慨與心間突然的安寧。

“姝妹，快快來”沈家主母沈李氏招呼着沈姝，她常喚沈姝為姝妹，其實沈姝上頭並沒有兄長。

沈家向來是勤儉不喜奢靡的，沈浩為人也正派，看不慣三妻四妾的作風，因此，即便妻子未能誕下兒子，沈浩也沒有納妾室。沈浩有個弟弟，弟媳爭氣，生下兩個大胖小子，老太太也就沒盯着沈浩房內的事。一家三口是和和美美。

沈姝上前，坐在了李氏旁邊。

若是平常，沈浩一定會訓斥沈姝懶惰，誰家閨女太陽曬屁股了才起床，末了還得說李氏縱容沈姝，要把孩子給慣壞了。

不過現在沈浩卻抿着嘴唇，一言不發地盯着桌上的菜。

桌上四菜一湯，有葷有素，紅燒肉、毛豆燒雞，配上一碟木耳菜還有青椒白乾，再來一碗熱乎乎的蘿蔔粉絲湯，看着就讓人口水直流。

然而沈浩表情卻很嚴肅，活像是眼前的菜被下了什麼劇毒一般。

“父親，怎麼了？”沈姝問了一句。

“姝妹、你……”沈浩開口，比起李氏總喊姝妹，他大多喊沈姝大名。

沈姝等着沈浩開口。沈浩甚少喊她姝妹，原因是沈浩總在她面前做一幅嚴父模樣。

“你想入宮嗎？”沈浩說完這句，才抬頭看着沈姝。

他的目光就像是鷹一樣，緊緊盯着沈姝，生怕錯過她任何一個反應。

沈姝想，她上輩子是怎麼回答的呢？上輩子她對上頭那位有着好奇，卻也不是重名利之人，對於情情愛愛更是十分懵懂。她便說，隨父母親安排即好。

重活一世，她不願回到那寒冷牢籠之中了。

“若是女兒不想去，父親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