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她不是雛鳥，是鷹
“喔……阿曼妲。”
沙利文女士心疼地摟過女孩的肩膀，她知道這孩子曾眼睜睜看着雙親在自己面前接連失去呼吸——先是重病的母親，后是遭遇意外卻為了給女兒留下儘可能多的積蓄，執意不肯去醫院搶救的父親……
“謝謝您，院長女士，我沒有在難過。”阿曼妲居然反過來安慰成熟的、為她心疼的成年女性，女孩把小手輕輕疊在院長的手背上，柔柔拍了拍。
“我竟然不知道你查過基金會的事……對不起阿曼妲，我們沒辦法送你們去學校，但勛爵剛才已經承諾說以後會請教師來孤兒院……”
女孩仰着頭平靜說道：“院長女士，孤兒院也要運營，社會捐贈和定期資金補貼要養育我們這麼多人，讓大家都去上學實在太奢侈了，我能理解的。而且您對我已經很好了，我永遠記得您對我的恩情。”
院長女士心裏密密麻麻的疼，抽了抽鼻子，擦着眼角對卡爾說道：“勛爵您看，這孩子總是這麼叫人心疼，她太懂事了……可就這樣也有男孩偷偷欺負她，我說了多少次都……唉，我也不好當眾太偏心，不然阿曼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會更不好過。”
“您已經做了您能做的一切，女士，您和幾名員工不可能顧及到每一個角落。”卡爾抿了抿唇，柔聲道，“這間孤兒院足有74個孩子，而以前的比斯利孤兒院算上我，最多的時候也只有六個孩子，即使如此溫蒂女士都偶爾顧不過來。”
“謝謝您的肯定和安慰，勛爵……噢，謝謝，阿曼妲，好孩子。”院長接過女孩遞來的手帕，擦着眼角說道，“請原諒我控制不好情緒……更謝謝您願意給阿曼妲這個機會……”
“像我們剛才談的，不久后我會去市政廳那邊關注資金方面的問題，確保足夠運營的款項並保證不差一克朗的到孤兒院手上，赫爾墨斯集團對沙利文孤兒院的資助——您請求的那些我會在下次董事會正式主持討論，我個人也會對孤兒院進行物資捐贈。”
“噢……讚美您的慷慨和善良，海勒勛爵，所有的神明都會保佑您的……”
“謝謝您，女士。”
不過神明的保佑還是算了。
重新對上女孩的目光，卡爾輕聲道：“倫道夫小姐，關於你的疑問——我無意從你這裏得到任何東西，我只想徵求你的意願，你是否願意去沃爾登福利院，並且去上學讀書，接受我們的資助直到你成年？”
“我很願意，海勒勛爵，非常感謝您……”阿曼妲咬着下嘴唇問道，“但為什麼是我？我能為您做什麼？”
“你能成為一個很出色的人。”
卡爾頓了頓：“也許等你畢業后，赫爾墨斯集團會很榮幸有你的加入。”
“喔，天吶，阿曼妲……！”沙利文院長驚訝地捂住了嘴，“勛爵您……”
“當然這一切都要倫道夫小姐願意才行。”
卡爾溫柔地平視女孩：“你還年輕，你的未來有無限種可能性，赫爾墨斯只是其中不足道的一種，你有選擇自己人生的餘地。”
阿曼妲的心中，被這句話擊中了。
這位突然作到的勛爵就彷彿用目光剖開了她的心那樣，將她內心最深處的渴望勾勒出來，並告訴她這是可以的。
她可以讓無力的自己蛻變，她可以強大到擁有選擇人生的餘地，而不是只能眼睜睜看着所有的至親在自己面前失去呼吸，卻什麼都做不到。
阿曼妲眼角泛着霧，不自然地揪着衣擺，但沒有迴避卡爾溫柔的目光。
是啊，她終究還是個孩子。
“……勛爵閣下，我還是不明白我有什麼特別的，值得被您這樣特殊對待。”
足足一分鐘裏，辦公室里只聽得到呼吸聲，以及女孩不安地摩挲衣角的聲音。
終於，卡爾深深注視着女孩，開口道：
“查理斯·倫道夫先生……他是一位很堅韌，很了不起的人，他很愛你。”
女孩怔住了，不可思議地問道：“您認識我父親？可、但我從來沒有聽他提過…父親居然能認識勛爵您……？”
“是的，我認識他，倫道夫小姐，但我也並非一直就是勛爵的。”
“……所以，是我父親在、在去世前托您照顧我的嗎？”
“可以這麼說。”卡爾輕聲說道，“你的父親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他走之前托我照顧你，很抱歉，拖了這麼久我才來接你，請原諒我。”
阿曼妲咬着唇，用力搖頭，似乎在忍耐什麼。
“不，勛爵……不，謝謝您，請您不要向我道歉。”
“所以我可以理解為，你同意我的提案和照顧嗎？”
“是的，海勒勛爵，我會好好讀書。”阿曼妲對卡爾深深鞠躬，“謝謝您，真的，我剛才不該懷疑您的，如果不是這樣……我根本想不到我有什麼能打動您，甚至值得您專程跑一趟，我什麼都沒有。”
“謝謝你的直白和信任，倫道夫小姐。”
“儘管我還是不認為父親曾經能幫到您什麼，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但是我相信您，勛爵閣下，謝謝您願意在家父離世之後還來完成一個死去之人的請求，我永遠銘記您的恩情。”
沙利文院長也抿着唇鞠躬：“勛爵閣下，親眼所見后，您比傳聞中更高尚……謝謝您肯照顧阿曼妲。”
她們沒有注意到，卡爾逆光的神情晦暗複雜，某一個瞬間，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那雙深邃卻清澈的墨瞳隱隱荒涼。
她們同樣沒有注意到，他微微側身讓開了鞠躬。
等她們再看向他時，卡爾已恢復原狀。
“阿曼妲，我可以這樣稱呼你么？”
“當然可以，海勒勛爵。”
“既然我已經都交代了，還有我和你父親的交情……”卡爾笑着聳聳肩，“就不用叫我勛爵了，好嗎？”
“那……海勒叔叔？”
“……也行。”
我終於也是到了被人稱作叔叔的時候了嗎？
卡爾複雜地笑了笑：“阿曼妲，你先回去收拾行李，然後和朋友道別好嗎？我三十分鐘后在院子門口等你，接下來我們還要去幾個地方。”
“好的，海勒…叔叔。”阿曼妲終於笑了，“十分鐘就夠了。”
……
孤兒院門前，阿曼妲只背了一個很舊的小雙肩包，看起來最多放幾本書，塞兩件衣服就要裝滿了。
女孩背着包，越過所有矚目她的人群，不在意所有或艷羨或嫉妒或茫然的目光，徑直走向院子門前那位身姿挺拔的英俊紳士。
“只有這些行李嗎，阿曼妲？”
“是的，海勒叔叔。”阿曼妲笑了笑，儘管還有些生澀，似乎已經初步習慣了這個稱呼，“這些就夠了。”
卡爾微微一笑：“看來我們需要先去一趟東區，給你買一些新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我記得你父親說過——你是他的小公主，很喜歡也很珍惜那件作為生日禮物的藍色蛋糕裙。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時倫道夫先生和我說，他很抱歉，沒能給你更好的生活。”
阿曼妲聽到這些話，一貫平靜的臉色也有些紅暈，似乎是有點害羞。
她又想起曾經被父母寵在掌心，裙擺搖曳如蝴蝶的童年。
而卡爾無意談及的細節，無疑讓這名被命運磋磨後過於成熟的孩子，放下了最後一丁點戒備。
她搖搖頭，對卡爾擠出一個笑：“父親已經把最好的都給我了，他自己什麼都不捨得，最後都不肯治傷……”
“他愛你，但他一定不願讓你為此久久無法釋懷，你可以試着理解他這份愛，儘管對同樣愛他的女兒來說，這太過沉重殘忍。”
卡爾蹲下身來平視女孩：“但這是一位父親在彌留之際能做到最好的了，他清楚自己時日無多，治療只會給無依無靠的你平添負擔。如果我是他，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或許每一位深愛子女的父母都會這樣去做。”
“謝謝你，海勒叔叔……真的。”阿曼妲的目光不再晦暗，她揚起一個微笑，“我一直知道他們有多愛我，之前我只是不太能理解，也許我真的還只是不懂事的孩子吧……但我一直有好好努力生活。”
“你的確還是孩子，但你遠不止如此，阿曼妲。”卡爾替她理理舊夾克的衣領，“和院長還有大家道別吧，我們先去給你買點衣服，冬天快到了，蛋糕裙只好明年再穿了。”
“好。”
隨後阿曼妲轉身，主動環抱上用手帕擦淚的院長：“沙利文女士……一直以來，感激不盡。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喔，好孩子，阿曼妲……”院長抽泣着抱上女孩，“你要好好聽勛爵的話，我知道你一直是聰明的孩子，我會很想你的。”
“我也是，院長。”
阿曼妲鬆開沙利文女士，又向她的七個舍友平靜地一一道別，儘管之前相處的並不算愉快，她還是送給她們每人一朵精美的彩色紙花留作紀念。
收下花后，七個女孩也抱了抱她，哪怕她們還是很羨慕甚至嫉妒，但終於都還是孩子，同吃同住，不至於分別時老死不相往來。
最後，阿曼妲甚至主動向欺負過她的男孩們大度地點點頭，沒說話，但算是道別與釋然了，反正以後應該再也不見了。
不過那些男孩的表情精彩紛呈，一開始都不理睬，假裝沒看見阿曼妲，但在院長的“慈善”注視下，還是生硬地揮了揮手。
卡爾早看得出阿曼妲的成熟，她很善於和不好的事物與過往坦然和解，她明亮的眼睛看得清楚人生與世界的厚重，不會拿不由自己的東西給自己添堵找不痛快——她拿得起，也放得下，多少成年人都無法輕而易舉做到這點。
堅定，更是堅韌。
最後，瘦小的女孩站回卡爾身側，個頭只到他的腰間。
她有點恍惚，從剛才收拾行李時就是。
像夢一樣，阿曼妲這樣想到。
海勒叔叔將她帶離這個方寸之地……
卡爾禮貌地回頭抬帽行禮，向送別的人群致意。
行禮之後，她和他一起走向明斯特的餘暉，走向新生活——前方有朝霞也有夕陽，有新的住所，寬敞的房間，只屬於自己的嶄新衣物，有圖書館和學校……還有她無限可能的人生。
親人的離世，生活的窘迫，命運的殘酷……她將過往的一切丟在後面，不再回頭。
當有一天她再回眸時，她註定不再是無力的雛鳥。
她是鷹。
“海勒叔叔，也許有點打亂計劃……”阿曼妲背着包，在上馬車之前說道，“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好的。”
“您…都不問問我想去哪裏？”
“你父母的安眠之地。”卡爾站在車廂前對女孩伸手，沐浴在光中的笑，溫暖耀眼，“帶走他的女兒，完成他的囑託——我理應帶你去倫道夫先生那裏打個招呼，免得他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