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克1
我叫龍克,是一名偵探。
這個城市的職業殺手,都隸屬於一個組織,江湖上稱為“組”。我是組織首領的兒子,組織中的“公子”。
作為從小就被培養的殺手,我從不懷疑自己所做之事,“組”是一個大家庭,我有敬愛的父親,友愛的同僚,可愛的妹妹。父親一定很愛我,證據之一是,作為“公子”,我是有特權的,最顯著的特權體現在“委託信”上,“委託信”是一種古老但可靠的慣例,由委託人親筆書寫、連同錢款一併匿名寄給組織,接下來的事,組織會幫他解憂。
組織的第一條規矩是,所有委託信都必須經由首領調度,下轄所有執行者都沒有權利挑選委託,這條規矩只有一人例外,作為組織的“公子”,我是可以直接拆閱、挑選委託信的,凡感興趣者,我便可自執。這是首領父親對我的偏袒,無人可以指摘。不過歷來,我只聽憑父親調遣,並無意去挑挑選選那些苦大仇深的長篇大論,我對自己說:這是我生來就要去做的事,曾經如此,今後亦然。
十年前的某段時間,我好長時間沒有出任務,閑得發慌。彼時信使剛好有送來委託信,幾封撂在案上。我心血來潮,頭一次主動去拿信,一口氣全拆開。
我讀過的委託信不勝枚舉,向來都是冗長大論、廢話連篇、恨不得將自己十八代冤屈悉數寫上來,但這次的信中,有一封很不一樣:這信很短,只有寥寥兩句:
致組:
請於359年元旦赴清西街雷家別墅,目標:楊依靈,女性,30歲。
勞酬已於日前奉上。
短練的內容配上清麗娟秀的行楷,薄薄一頁紙竟宛如藝術品,散發著一股高貴的意味,隨信還“特別周到”地附上了一張目標女性的照片,好像生怕我們找不到目標人。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委託信,但我的好心情卻蕩然無存。
說實話,殺女人一向讓我很不舒服,我甚少了解女人是什麼,只隱隱約約覺得女人大概是某種感性情感的聚合體,開一槍會炸出七彩的顏色,槍斃則抹消了很大一份感情,那時我殺人沒有罪感,但槍斃一個多情的生物讓我很不習慣,更何況,這封信擺明了是想委託幹掉情敵,連紙背都透着一股雌競的味道。
更關鍵的是,這封信令我感到極度的不適:我不能想像,是怎樣孑然的妒火,能夠讓一個女人將委託信雕琢到如此的精緻。這份精緻的殺意,令人心寒。
我後悔了,我不想接這個任務。即便我很欣賞這封信的美。
但我拿着一封女人的信細細品味的樣子被其它同僚看到了,他們壞笑着說:
“看了這麼久,很想去罷?我就知道,你到這個年紀了!”
眾目睽睽盯着首領最器重的兒子,我沒辦法了,為了給自己打氣,我告訴自己,反正和以前的任務也不會有什麼兩樣。將委託信揣進兜里,我匆匆收拾好行裝,出發了。
我接近了目標的住處,這是一座偌大的宅邸,主人身份難免顯赫,我心中警惕,小心翼翼戴上蒙面,迅速將宅邸四周檢查個遍,偌大宅邸居然沒有安保,天時地利,我從一個死角撬開一扇窄窗,翻身潛進了宅邸。
組織殺手的第二條規矩是,不能借刀殺人,凡接到的任務,必須親力完成。雖然作為公子,我有特權可以借力打力,降低風險,但我懶得破壞組織信條、回去看父親的驢臉,所以這次我與往常一樣,親力親為。
這座宅邸富麗堂皇、很大很空,我一路摸到目標門前,調整了一下呼吸,貼在門上傾聽。雖然聲息微弱,但我能聽清楚,房間中只有一人。
動手前按照慣例,我最後一次檢查裝備,三棱短刺藏在我的后腰,這把短刺是成為正式的職業殺手那天,父親送給我的,刺上有血槽,是一柄殺人利器,寄託了父親希望我成材的夙願。但我習慣用槍,短刺只備防身,我掏出槍來檢查,一切完美。
萬事俱備,我悄無聲息擰開房門,從門縫裏看到一個女人正坐在桌子前面,好像在寫着什麼,那側顏樣貌正是目標,彈已在膛,可在這個角度不能直接隔門射殺,我必需闖進房間才行。
閃入房間后,我迅速來到目標身後,同時觀察周圍環境,我立刻在房間書架頂端發現了一枚微型攝像頭,正對着書桌這邊。這種攝像頭通常只用於對外監控,我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有人會在自己家裏安裝這種攝像頭,我來不及驚異,我知道我已經暴露了,為了避免被敵人堵在宅邸里,我立刻掏槍指住了女人的頭,並在目標轉身時最後一次確定了她的臉,扣響扳機。
目標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倒在了桌上,彈了一下就滑到地上。
我看清了桌上女人正在寫的東西:那是一個日記本,已經濺上了血。日記上可能記載了對自己的目擊,時間緊迫,我來不及銷毀日記,情急之下,我索性抓起日記本揣進懷裏,按原路迅速逃出宅邸,一路遠遁。
回到組織后,我例行沐浴,忽然想起那個日記本來,我打開日記本,日記內容並沒有記載與我相關的文字,但卻讓我如遭雷擊。
日記中一頁頁清麗娟秀的行楷,與我兜里這封委託信的筆跡一模一樣。日記的內容也印證了我的猜測:寫委託信者,和寫日記者,是同一個人。
我從沒有這樣震驚,好久沒有緩過來,為什麼有這樣的人?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無意中協助了一個女人的自殺。雖然那個女人並沒有什麼特別,刺殺她的過程也無甚精彩。然而,她漸漸成了我心中的一個魔咒,她在每次我揮刀時出現,在我開槍時出現,我吃飯時她坐在對面,我睡眠時她出現在夢魘,她就那樣靜靜看着我,不言不語,面無表情。我努力不受到影響,不讓其他人看出我的異常,殺手的工作匆匆依舊,她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漸漸地我受不了了。有一天,我瞞着組織,偷偷一人去往佛寺,去尋找答案。
“你看到的是你自己。”敲木魚的和尚這樣說,然後閉目不語了。
這算什麼答案呢?如果一定要理解,答案大概在我自己身上?可是,是什麼呢?
大概四個月後,我接到了下一個任務,這次是父親直接下達的,需要殺一對父子。
致組:
承聞大名,仰仗閣下專業可靠,特此冒昧委託。
359年4月5日,南郊沈偉明宅邸,具體地址附於信中。目標:沈偉明,男性,45歲;沈平,男性,18歲。
閣下操勞,在此敬謝。勞酬在隨信的卡中,請查收。
最近的委託信都十分幹練,我唏噓,收起這封蒼勁有力的正楷所寫就的信,我連忙收拾行頭,趕赴目的地。
這次的目的地十分難找,藏在了深邃的郊外,好不容易抵達,我立刻潛入房屋,用最快速度找人,這次的目標有2人,如果殺其中一個時鬧出動靜,會驚擾另一個,這是大忌。
房屋很快被我摸清,一個目標在一間中屋內,另一目標似乎還沒歸家,絕佳機會,我用最快速度摸到中屋門口,用新的反攝像設備在門縫中探查屋內,沒有監控。
天助我也,我再不遲疑,迅速開門,沖入,逼近,拔槍,開險,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對方只來得及轉過身,就被我的槍口頂住了額頭。
我稍稍看清了屋中的陳設,屋子正中桌子上擺着一個生日蛋糕,奶油有點融化了,旁邊擺放着很多精緻的點心,房間也被精心打掃過,每個角落一塵不染,窗檯旁邊放着一個很大的禮品盒,窗台上有一個小相框,照片上是一老一少兩個我要殺的人,照片中的少年,正是眼前這一位。
眼前這位小小的少年,英俊白皙,頭髮精心打理過,身上的衣着也很考究,清新乾淨,他身材瘦小,卻文文靜靜地站着。他稍稍舉起了雙手示意,就算滿眼寫着驚恐,也沒有慌亂抓狂。這讓我有點意外。
他顯然在等什麼人,等了很長時間,當然不是在等我。
少年舉着雙手,小心翼翼地問:“先……先生?”
“什麼?”我扣緊扳機,提防着對方。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不甘心:“先生,我……請不要殺我……”
“為什麼?”我很討厭和死人對話。
“因為……爸爸還沒回……”少年有點更咽,說不下去,我看到他的眼淚流成了線。
我心中閃過一絲異樣。槍口向前頂,少年被迫抬起了頭。
少年張着眼,眼中是淚的泉涌:“先生……求您了……”
我不知為何,開口問道:“你讓我放過你?”
少年眼中多了一些光:“求您……爸爸好不容易答應我……”
“答應你什麼?”
“帶我……去公園……”少年的淚涌得更多了。
我心中異樣更甚,甚至劃過一絲危險,我緊緊攥着扳機,我告訴自己,必須儘快解決掉對方,臨開槍前,我說:“抱歉,那是你的事。”
少年眼中的光彩變成了絕望,迷茫地望着我,我頭一次感到有點暈眩,但殺手不能讓視線離開目標,我調整呼吸,正打算扣下扳機時,少年開口說:“先生,我能……求您幫個忙嗎。幫我和父親說……”
“遺言我聽太多了,不能。”我迴避道,“但你可以講。”
少年咬了一下牙:“先生,幫……幫我和父親說,我沒法陪他去公園了,我攢了零花錢,買了一個禮物,在禮品盒裏,請父親收好,不要拿去扔……”
禮品?我迅速瞟了一眼窗檯旁邊那個偌大的禮物箱。
那裏面是什麼?
殺手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其中最重要的信條是:看不到的東西最危險,如果他想求生,那麼毫無疑問,禮物箱中最可能是某種武器,最不濟,也是氣球之類會分散我注意力的東西。他顯然不是一個有戰鬥力的人,分散我的注意然後逃生,是最理智的選擇。
我後背有點冒汗。那個隱患必須要排除,我沒有貿然去察看,我用槍指着少年,示意他將禮品箱搬過來。
少年很乖很配合地搬來了禮品箱,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想要打開。
“慢着。”我阻止了他,揚揚槍口,示意他後退。
少年退到安全距離后,我小心翼翼揭開了禮物箱的蓋子,沒有氣球,沒有武器,禮物箱中是一對毛絨玩偶:一個大娃娃牽着一個小娃娃的手。
“這是你買的?”我問。
少年點頭,他眼中似乎恢復了些許光彩,目光也失了焦:“我……我從小就沒有媽媽,最喜歡的爸爸,好久才能來看我一次……我很想看他笑,所以……”
“你是私生子?”
少年眼光漾着痛,咬着唇,點點頭。
兩隻娃娃玩偶躺在盒子裏,我心中警鈴大作,但腦海卻浮現自己父親的身影,自己母親的身影,我那個神經質妹妹的身影。妹妹是父親和後母生下來的,母親生下我之前,父親和後母就在一起了,童年自己懵懂時,很少見到父親,自己像他這般哭過的時光,都是與母親相伴,直到母親消失,自己記事,才來到父親身邊。在那之後,自己再未流過眼淚。
父親的話總是很少,但隻言片語,總令我懵懂地覺得,他似乎想說很多。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到少年旁邊的,槍頂在對方頭頂,槍身緊握,觸感十分真實。
少年深深吸了口氣,竭力保持鎮靜,迎着我閉上了眼。
我扣緊扳機。
“殺手如槍,善惡由掌”,殺手組織中流傳的一句話,這句話很多人對自己講過,組織中共事過的許多同僚說過,很多人說過。
那些人,那些事,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閃過,我想起自己初次見到父親時的畏懼,我想起自己對所做之事的疑慮,我想起母親給我過生日,後來自己給我自己過生日,後來淡化自己的生日、忘記自己的生日。
我想起那些死於我槍口下的人,我想起那個女人,想起她的委託信,想起她的日記本,日記上涓涓的筆跡,和扉頁上濺滿的鮮血,冒着硝煙……
無數故事,無數的身影,匆匆閃回,凝聚,最終化成了那個一直跟隨我的幻影。
那幻影已不知是何形狀,在我身後,頭一次對我開口,幻影的樣貌是那個女人,聲音卻是我自己的:
龍克,別逞能了。
我的槍口離開了少年的頭。
一樓的大門突然傳來開門聲,有人進到了屋裏。
“你父親已經進屋來了。你要對他說的話,你還是親自跟他講吧。”我拆開槍栓,將子彈退出來,頂回彈夾里,“我倒是有些話,得麻煩你幫忙轉告你父親。”
私生子呆愣愣地看着我,很不解。
“有人要對你們不利,殺手已經盯上你們了,讓你父親帶你用最快速度離開這裏,別再回來。”我收起槍械,“萬事小心。”
“沈平。”樓下響起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沈平?你在哪?我來了。”
“你可以跟父親講見過刺客,但別描述我的特徵。”我叮囑完最後一句,拉開窗戶跳上窗檯。
“先生,這是二樓!”私生子急聲道。
“對我來說不高。”我笑了,“我讓你轉告的話,千萬別忘了!”
說完我從二樓窗子跳到了屋外草坪上,迅速離開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