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網,難道就不會破嗎?
天上下着小雨,流雲在風中奔跑。
小鎮在煙雨中有了一絲靈氣,連帶着之間經過的一番殺戮所帶來的血腥味都淡了許多。
被老師趕出了課堂,蘇岑也不知道該去那裏,回家了會被鍾丘罵,所以他不想回家,便沿着外面的街道閑逛。
酒肆的老闆高聲吆喝着,剛釀好的麥酒。
發酵好的酒麴,還有酒槽都散發著淡淡的雜糧香氣。
賣銅鍋羊肉的店子裏,獵人們的聲音粗獷又洪亮。
架起來的鐵鍋翻湧着熱氣,赤膊的漢子們大口吃着肉,很是豪爽。
雨棚之下,有老人拉着糖人,旁邊還支棱着一大串糖葫蘆。
有小孩冒着雨,興高采烈地朝着那兒跑去。
人類是一種懂得苦中作樂的種族,即便是在災變后的亂世,也一直在追求幸福。
蘇岑喜歡看熱鬧的人群,只是走在人群里,偶爾也會覺得很寂寞。
出於某種無法言明的原因,他不喜歡老師的課,也不喜歡班上的同學。
不止是他們,從小到大生活的孤兒院,還有小鎮上的人,甚至是江東、鍾丘、方靜秋這些對他好的人。
他都能從他們身上感到一種疏離感。
這和他們對自己好不好無關。
只與“種類”有關。
就像……就像是混在鴨群里的醜小鴨?
這種比方或許有些不恰當,蘇岑沒覺得自己是天鵝。
從小到大,讓他感受到親近,想去接近的人,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夏夢,還有一個,是消失在火災中的姐姐。
彷彿,只有她們和他才是同一個“種類”。
棲鳳里在災變之前是個山城,地勢高低不平,路況很複雜,彎彎繞繞比人的腸子還要多。
就算是當地的居民,也經常迷路。
經過災變之後,現在重建的聚居地便沒那麼複雜了。
蘇岑現在住的地方是在一片棚戶區裏的筒子樓,環境比較髒亂。
道路兩旁都是荒草和破轉爛瓦,生活垃圾隨處可見。
經過路口的一個轉角時,響起了陣陣狗吠聲。
“汪!汪汪!”
狼狗的叫聲,動靜特別大。
蘇岑每天經過的時候,它都會叫罵一番。
尤其是今天晚上,那條狗叫得格外凶,鐵鏈嘩嘩作響。
老人常說,狗能看見一些不幹凈的東西,不知道是真是假。
樓道沒有燈,黑漆漆的一片,蘇岑上樓梯的時候,得小心摸索一番。
這種筒子樓年久失修,電路老化嚴重,使用電壓高一點的電器就會跳閘。
破舊的窗格里亮着微黃的燈光,食物的香氣從瓦罐里溢出,飄出很遠。
看着那扇亮着燈的窗,蘇岑沒有來由得升起一種歸屬感。
進了門,繫着圍裙的方靜秋從廚房裏走了出來,端着一大碗排骨湯。
“不是說了讓你早些回家嗎?湯做好了,快趁熱喝。”
蘇岑看着她,有些想說“謝謝”,但是說了謝謝顯得生分,不說謝謝,又覺得不能表達自己的心意。
嘴唇嗡動着,欲言又止。
“嘗嘗味道,看看味道淡不淡。”
“嗯!”
蘇岑輕輕應了一聲,在餐桌前坐下,嘗了一小口,然後連連點頭。
“很好喝!”
少年臉上洋溢着溫暖的笑容。
“喜歡就好。”
方靜秋看着他臉上的笑容,
深感欣慰。
“小岑啊,你們班主任說,這次你畫的畫,拿去市裡比賽的時候,獲了一等獎,是真的嗎?”
她對蘇岑總是和顏悅色,很溫柔的一個女人,蘇岑從來不叫她媽媽,她也不惱。
“嗯,我喜歡畫畫。”
蘇岑輕輕點頭,不去看那坐在沙發上板著臉的男人。
“哼!學那種東西有什麼用。”
鍾丘擦拭着手中的獵刀,胸膛微微起伏着,面露慍色。
“我今天在路上碰到你們學校的老師了,他說你思想有問題,考慮問題很偏激很極端,所以把你從教室里趕了出去,讓我好好管教下你。”
“你是不是又在課堂上搗亂了?”
“我沒有啊。”
蘇岑輕輕搖頭,小口喝着湯。
頓了片刻,他繼續說道:“他只是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撒的慌,被我拆穿了,面子上掛不住。”
“老師撒了什麼謊?”
鍾丘問道。
“他說人類依然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我們團結一心,一次又一次地戰勝了魔物,所以能存活至今。”
“你覺得他說的不對?”
“不對。”
“那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我們之所以能活到現在,是因為它們不想把我們一次吃完。”
“吃完了,就沒得吃了。所以它們要等人類下崽。”
“食物鏈的頂端,已經不再是人類了。我們是豬玀,被圈養起來的豬玀。”
蘇岑喝完湯,看着碗裏剩下的豬排骨肉,喃喃地道。
鍾丘聽着,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少年的側臉。
突然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陌生。
“別胡思亂想了!那些東西是很兇悍,但絕對不可能突破鎮子上的電網。”
“你讀過書,比我們更清楚高壓電的殺傷力。”
“只管安心上學,別操心。”
鍾丘不耐地擺了擺手。
作為一名見慣了太多死亡的獵人,親歷了白天鼠群對難民的圍獵,他心裏很清楚。
這個孩子說的,就是事實。
可是大人,總得給孩子一點希望吧。
“在學校裏面,聽老師的話。”
蘇岑對此不置可否,只是放下碗筷起身。
總有些洞察力敏銳的人,會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
但看破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也許並不是一件好事,這樣的人越多,對社會造成的恐慌就越大。
這個世界需要的是過得愚昧又幸福的人。
外面的世界,並不比這個圈起來的小鎮美好。
他能明白那個老師的用意。
可蘇岑是個固執的人,寧願被真相傷害,也不想被謊言安慰。
倘若真相帶着血,也要欣然接受。
“怎麼只喝湯?肉不吃嗎?”
方靜秋看着,還以為是這些肉不合他的胃口。
“他白天打獵很累,給他吃。”
蘇岑還是沒有稱呼他“爸爸”,只是頭也不回地朝着房間走去。
回到房間之前,他停下腳步,回過頭,很是認真地看向鍾丘的眼睛。
“網,難道就不會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