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泣之嬰
午餐被他們撞倒時,他們當作沒有看見,“喂,你們!”休.雷諾尖叫道,蔬菜餅掉在地上,芝士夾着碎屑流溢。
“誰?”
他正去抓滿地翻滾的乾癟蘋果,魯尼斯橫踢面門,“哦哦,真不好意思,小休,我沒看見你。”
”快點吃飯去啦,理這侏儒幹嘛,別讓老大等久。”威廉不耐煩地催促。
我不是侏儒!
他幾乎要高喊出聲,“體育生”勞克蒙德的瞪視令他退縮下來,“看這傢伙我就能嚇飽,你們信不信,他肯定有‘遠古矮人王’的血統。”
三人的笑聲從後面傳出,聽着比臉上的鞋印還痛,休踉蹌爬起身,第一想法就是摸出個什麼東西砸他們,最好一下全砸死。他在桌腳處找到了蘋果,而他們已要走出宿舍。
於是他輕拍幾下,咬了一口。
他發現一條粉色的蟲。旋即捏它起來,放掉。
這就是我的朋友們,飯後,休癱坐椅子上想,老師曾說你在宿舍認識的人就是友誼的序幕,這就是我的朋友們。
眼前是一扇漆木大門,休不禁思量自己能否碰到頂部。
他太矮了,這點他們說的對。休.雷諾從八歲開始身高顯著增長,直到十歲被諸神按停,現年十二的他只有四點五尺:還不及同齡人的下巴。並且他們越來越壯,在學校里,自己就好像參天樹林中的一棵幼苗。
不是唯一一棵,他挪動着軀體,愛蜜莉雅甚至帶着她的孩子,不,是她的弟弟,瑞肯.哈靈頓。
他考慮過去找她,可他們最多算是認識的同學吧。
休仍想起第一天開學的情景,一身傷口的他迷路了好久才找到醫務室,在那裏,愛蜜莉雅用她淡褐色的眼睛打量着面前這個哭紅鼻子的男孩,把嬰兒交給修女,親手擦拭他的眼淚,她的手有一股檀香味,當問及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他畏畏縮縮,表示是不小心摔倒。
她卻熱情大方,向他介紹,“這是我弟弟小瑞肯,你可以抱抱他,瞧,他多可愛。”
瑞肯睡在襁褓中,臉蛋肥嘟嘟,有點通紅,休認為是屋裏燥熱,修女笑着解釋嬰兒的體溫一直很冷,他的眼睛緊閉着,沒有叫鬧,愛蜜莉雅則打起十二分精神照顧他。
不知為何看着孩子呼吸的模樣,休有種舒適感,愛蜜莉雅說,弟弟幾乎沒有哭過,即使是當初降臨這個世界時也一樣,人們形容那聲音就像是老婦人低聲保持體面的啜泣。
我連這嬰兒都不如。
雷諾雖出身貴族,卻並不富裕,祖輩時已家道中落,如今的領地僅是長島上一座礁石基底的孤堡,位於帝國南部的海岸線。這個春天,母親不幸感染胃疾,父親成天酗酒度日,其他人士又儘是些無能之輩,復興的交接棒很快就輪到了他。
他則把棒子扔在美術的起始線上。
休的表現令家族不能理解,要評價這一決定,最多的就是愚蠢、瘋狂、自私、不顧後果。在兒童尋找着這個探索世界的方式的時候,他自忖他的答案就是繪畫。
“你花點精力好好學習,或者想法子賺錢都比這好,真他媽廢,乾脆把你扔去當侍從!”玻璃隨父親打罵而破碎。
他的練習草稿被全部燒掉,板子成了壁爐的火柴,顏料的惡臭飄出方圓十里,記事起的這些年,他天天以淚洗面。
早晨的時候老師告訴休,畫家天亮前就離了校,“總主教找他去的,我想肯定是翻修聖殿的事罷。”
“我知道了。
”休面無表情回答,既然如此,把畫作帶給僱主就成了他分內的事——課程之餘,他為畫家坎寧安做學徒,實際上,他的拙作也經常被畫家拿來徵用,坎寧安會付他十銅角,偶爾是兩枚銀幣——最終附加到他的最終薪酬。
我已經能補貼家用了,父親,至少自己的份不用你操心,而且我功課向來很好。
老師一邊整理資料一邊幽幽道:“那傢伙還不知是什麼來頭,突然出現在舊都,開口就是要給英雄殿設計穹頂,真是傲慢。”
“他不是傲慢,坎寧安來自東方遍地黃金的國度,賈維利安,”休糾正,“他是天生的鍛造師和建築師。”
“天生的畫家倒還存疑?”老師看來很不服氣,“雷諾,你是個好孩子,但只要一說起他來,你就倔得跟愛蜜莉雅一樣,”她皺起眉頭,“說到愛蜜莉雅,她這會兒出去了?”
“應該是。”休不確定回答,不知道該不該向她坦白他倆沒那麼熟。
“得提醒她把作業寫一寫了,你替我找她吧,茉莉修女是善良,以學校的面託管那孩子,她也得約束自己才行。”
於是雷諾跑到診所,沒看見愛蜜莉雅,這才買了午餐回來。
他俯身從床底拉出一個箱子,在裏面找到送給奧貝娜夫人的作品,碧藍之海的沙灘上,一位妙齡女子沐浴日落黃昏,薄紗輕掩光潔姣好的美背,女子顧盼生姿。她的先生準備帶她度蜜月,托坎寧安繪下這幅畫當成禮物。
天氣和煦無雲,晴空湛藍,學生們青春的話語在周圍回蕩,正是他艷羨不已的快樂之音,他快速下樓,離開這片傷心地。
雷諾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沒怎麼出過校外,這裏雖不如果酒市集繁華,卻也佔地廣大,呈長方形沿街排列,全由泥磚小屋、畜牲圈欄、石灰塗砌的民樓環繞。
舊都在古時的納貝里士是王國首府的存在,而今作為港口城市,遊客和百姓賦予了她新稱號“浪漫之都”,成百個商販在蜿蜒過道上擺攤吆喝,行人熙熙攘攘,萬物皆有異國情調裝點。
“純手打正宗蜂蜜檸檬茶,非暴力不埋單啊喂!”
“雞丁粉、豬腩粉還有羊羔粉,一份兩銅角,都是進口肉啊!”
本地人的吆喝更激情:
“番茄牛奶烙餅,好吃不貴的番茄牛奶烙餅,4銅角一大塊,撐得你肚子壞!”
“香濃可口的南瓜湯,看看哇!”
“醬汁鰻魚面,鮮嫩美味,10銅角一份喲!”
人們走走停停,有的打算應付下肚子再奔波,有的拖家帶口出門玩樂,有的行色匆忙,一邊作揖一邊往教堂方向走去。
他緊緊抱着畫,放置胸前,小心翼翼地擠過人群,藉機嗅下洋蔥和胡椒的交雜味道,想像着它們在嘴裏融化的辛辣感覺。
一支衛隊護送帶來絲綢和各色布料的帕索爾旅商於此停駐,隊伍末端混進了一個金髮帥哥,大聲叫賣着灰港的漁獲,兩位本地老人在休旁邊爭論一個羚羊頭的真假,他還聞到斯特里克蘭薄荷一般的清新香水味,曜石群島特產的熏臘腸。
幹完這單買根嘗一嘗吧,他開心地想。
休穿梭於攤位后的遮蔭過道,除了市集不可避免的雜亂,這裏均是乾淨整潔,舊都對環境保護做得非常極致,城市已成熟的下水道設施,完善的垃圾處理辦法,浪漫之都絕不允許臟污橫流。
一些小孩在一棵橡樹下嬉戲,抓起木棍對打,他們的母親會聚在一旁的石椅上呼呼大睡。
幾人中一隻瘦骨嶙峋的大黃狗正逡巡着,警惕地打量他經過。
休快步轉彎,拐進了一棟民樓下屬的街道。
奧貝娜一家就在盡頭。
可他聽見了不友好的話,“看吶,這不是我們的矮人王嗎!”
“見鬼,那小子幹嘛?”
他們圍住他。
魯尼斯和威廉本來站在那兒抽食着某種東西,發現休立刻忙不迭收斂,威廉率先壓向跟前,在他的腰間,可以見到一排圓形孔的皮革帶,他似乎也察覺出他的凝視,伸手擋住視線。
魯尼斯對他威脅咆哮,休.雷諾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排山倒海淹沒,他趔趄後退,結果撞到別人,心裏“咯噔”一下。
一雙強壯有力的手穩住他肩膀,休起初以為是勞克蒙德,正想喊要他名字求饒,但待他回頭,朝下看着他的卻是個陌生人。
他身材結實,神情桀驁不馴,高大得令休只能抬頭看清全貌。此人有一頭翹起的黑髮,皮膚白皙,兩眼深邃,他的鷹鉤鼻子在寬大的臉龐上看起來極其違和,尖利而細長,遍佈黑點,休看着他的鼻毛隨每次呼吸輕微顫抖。
“你沒有看見。”
“沒…沒有!”
“我還沒說是什麼呢,”那人獰笑了一聲,手臂抵上他的喉嚨,休感覺脖子裏的液體急切涌動起來,一股沙啞讓他說話不能,幾欲乾嘔,“小鬼看見了,應該瞎一隻眼睛,但學生不能見血。”
“不……不……要!”
“給他點教訓老大!”
老大——這下休越發懼怕,淚水充滿眼眶。這時,顯然對方注意到什麼,魯尼斯和威廉看看老大,他也回望他們。
他的畫被一把奪過:“這是什麼?”
“不!”休嚇壞了,難以置信地朝他們嚷嚷,“不要這樣,求求你們了,還給我吧!”兩腳癱軟下去,眼裏是憤怒的淚水。
腦勺傳來劇痛,堅硬的石板地驀然迎面襲來,休想呼叫,可一切都很絕望。
愛蜜莉雅,他最後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