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十九
夜晚,燭光下。
太傅手持硃筆在功課上批閱。
歪歪扭扭的字被圈起,柔軟的筆尖浸着朱墨游龍走蛇將圈起的字另寫一遍。
太傅蹙眉道:「幾年前我便教過你,此字中間要出頭,怎麼如今又寫回去了?」
他又利落地圈了幾字,淡淡道:「你已年過十八,字是一個人的風骨,你卻越寫越亂,如何做好一國之君?」
小皇帝耷拉着腦袋,五官都皺在了一起。
人家帝后在一起是恩恩愛愛,甜甜蜜蜜,只有他,娶了一個讓他懼怕的太傅。
人家前三日吃喝玩樂,他前三日有額外功課。
他撇了撇嘴,聽太傅道:「每圈二十個字挨戒尺一下。」
小皇帝:!
怎麼可以這樣?!
他氣憤地抬頭,怒氣沖沖對上太傅平靜的雙眼。
太傅抿了口茶問:「怎麼了?」
小皇帝一下子熄了火,慫慫道:「無事,太傅該翻第二頁了。」
太傅圈的字越來越多,到後面竟然缺字漏字。
太傅的眉擰緊,小皇帝一聲也不敢吭。
最後,要寫的東西檢查完了,小皇帝需要被打五下。
「伸手。」不咸不淡的聲音在房內響起。
小皇帝顫顫地伸出手掌。
然而預想中冰冷的戒尺沒有落下來,反而是寬厚的手掌責罰地拍在他的掌心上。
小皇子「嘶」了聲,卻疑惑地抬起眸子。
太傅平靜地斂眸:「今日是大婚第一日,就少罰你些。」
小皇帝心裏哼哼唧唧,委屈想道:誰家新婚第一日挨打?
又是兩掌下來,小皇帝的雙眼紅了,晶瑩懸挂在睫毛上。
太傅頓了頓,鬆開了小皇帝的手。
小皇帝不解,太傅起身道:「該吃飯了。」
小皇帝鬆了口氣,老男人是一個很守時的人,什麼時間做什麼事分毫不差,對方也從未拖過堂。
只是小皇帝內心的緊張還未卸下,他心虛地走出屋子。只有他清楚,今日要背誦的文章他還沒背過呢。
吃飯、遛彎、批改奏摺的時候小皇帝一直想偷背,奈何他被盯得緊,一直沒尋到空。
小皇帝頭皮發麻,一頭冷汗。
他想着自己到點就睡了,於是故意拖延時間,讓老男人沒時間檢查的背誦。
寢宮。
香快燃盡了,小皇帝自信慢慢地背着前兩段,眼眸時不時往香爐處偷瞟。
太傅拿着書,銀色發簪穿過墨發,目光認真地看向書頁。
香爐終於燃盡了,太傅抬手,制止了小皇帝,告訴對方該睡覺了。
小皇帝眨了眨眼,眼中閃過狡黠:「那背誦怎麼辦?」
太傅卻解開玉帶,淡淡道:「無妨,一個時辰后才是真正歇息之時,這麼久夠陛下背完了。」
小皇帝:!
他意識到了什麼,不可思議向後閃了閃,卻被揪住了衣領,朝床上拖去。
一盞茶的功夫,寢殿傳出不咸不淡的聲音:「背吧。」
小皇帝「嗚咽」,艱難背誦,每句話都讓他生不如死。
尤其是到了後面,他只記得零星幾句。
太傅愈發沉默,空氣也越來越壓抑,小皇帝感受到了太傅的怒氣。
今夜是除了昨夜外,太傅唯二的不守時,小皇帝被罰慘了。
天亮后。
小皇帝身上疼得厲害,全身無力,只能趴在枕頭上睡。
他「嗚咽」,哼哼唧唧讓人給他擦臉。精緻的面龐上眼底烏青,眼角粘着未乾的淚漬。
老男人雖然畜生手重些,但好在不會動他其它地方。甚至夜晚他們行事時,老男人也迂腐封建,讓他一直保持一個動作,還不讓亂動。
小皇帝懨懨感受着一旁的冷被窩,心裏愈發蒼涼和難受。
他沙啞對大太監道:「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朕?不然為何這樣對朕?」
大太監賠笑:「陛下說哪裏的話?皇后怎麼不愛您?每次老奴來的時候,您身上都乾乾淨淨……」
大太監自知失言,連忙住嘴。
小皇帝咬唇趴在枕頭上,疼痛讓淚珠在他面頰滾落。
大太監說得對,每次行完事,老男人都會抱着他去洗。
他抹了抹眼淚,又問:「但為何每次天不亮他就走了,是不想和朕待一床被子裏嗎?」
「這……」大太監說不出話來。
小皇帝又質問:「朕每日見他都只有寥寥幾次,他不是考朕功課,就是在欺負朕,這就是他愛朕?!」
大太監說不出話。
小皇帝鑽進被子裏喃喃:「反正咱們都不願意,是父皇給指的婚。待局勢穩定下來,你重新當你的世家家主,朕另娶皇后,本來你就成天讓朕延綿子嗣……」
另一邊,太傅剛從天牢出來,他手上的血漬未乾。
一旁的手下遞來濕帕子,太傅認真擦拭手掌。
若不仔細看,這樣一個書生的手上除了握筆的繭子還有多年練劍的劍繭。
太傅語氣平靜:「那些餘孽都除盡了?」
手下脊背一寒,跪下來道:「回家主,梁王、泰王、孝王大軍皆已歸順,親族都沒留下活口,隱患盡除。」
太傅閉眼,腦袋向後靠:「如此便好,如今還剩下……」
手下回道:「還剩下南蠻那邊。他們見陛下初登基,根基不穩,發兵攻打我朝邊境。」
太傅從容道:「將所有朝臣全部調查一遍,派真正有用的人上去。」
「是!」
太傅一邊往出走,手下一邊彙報着近日的災情。
太傅一一部署下去,手下又提出了新事。
直到一個時辰后,太傅才有歇的空,他草草喝了一碗粥,又隨意吃了些東西便繼續忙碌。
手下看着太傅模樣,心裏很不是滋味。
陛下初登基,要忙的事簡直太多了。
直到傍晚,時辰到了。
太傅整理衣衫,準備離開。
手下忍不住喊了聲:「家主。」
太傅回頭,眼裏含着鋒芒,讓手下心裏一顫,但還是硬着頭皮道:「家主最近本就操勞,又整日往返皇宮,屬下擔心家主身體。不如家主就留在這兒,等事情壓下去再回?」太傅搖頭,不悅微嘆:「我一日不在他就會偷懶,倘若我在這裏留個三五天,他豈不是廢了?」
手下卡了卡,只能低頭恭送。
當今陛下是先皇獨子,年幼時陛下被寵得厲害,性情驕縱,甚至很晚才開蒙,十歲時連四書的一半都沒學完。
先皇想過給陛下尋一伴讀,可奈何陛下是獨子,也是註定的未來皇上。尋來的伴讀只會捧着陛下,還會幫陛下一起糊弄老太傅。
先皇也是寵得厲害,每次有人想好好管管陛下,只要陛下找先皇哭訴,先皇的心立馬就軟了,事事由着陛下。
而他們溫家是有名的世代書香,也是半個朝堂的先生。
溫家有數不清的大學問者,出的書籍言論無人不知。
更別說每天都有人拜溫家人為師,學學問。
而他們如今的家主,也是當年的少主,更是天賦罕見,世間絕無僅有的神童,雖年紀不大,但卻教出過好幾位狀元進士。
當年的先皇也有預感,倘若繼續放縱陛下,怕是陛下要廢了,於是心一狠,去請了溫少主來做太傅。
溫少主教書時一般都是旁人求着教,只要溫少主蹙眉,求學之人就會羞愧不已,自己懲罰自己。
溫少主遇到如今的陛下,也是當年的小太子時,頭一回動了粗。
果不其然,小太子淚眼汪汪找父皇告狀。
殿內,溫少主跪下道:「太子天資聰穎,卻荒廢多年,臣不忍太子繼續墮落,願用生平所學,儘力教導太子,讓太子成為一位合格的儲君……」
先皇聽出了溫少主的言外意,他彎下腰,壓低聲音,認真問:「莫非溫愛卿是想把曜兒一直教下去?」
溫少主很少會教導一個人,往日所帶弟子皆不超過三個月。
這次能讓溫少主暫時成為太傅,也是先皇威逼利誘下,溫少主才願教太子一個月。
溫少主俯身行禮:「是。」
先皇大喜。
溫少主再拜,冷靜道:「還望陛下在臣日後教導太子時少些干予,陛下不是在疼太子,而是在害太子!」
先皇眉心一跳,最終嘆息點頭。
太子最終知道此事,哭了,從此再也沒有人罩他。
他眼淚汪汪,經常被打手板,但肉眼可見地也乖巧了許多。
太子十八歲那年,先皇獨自將已經是溫家主的太傅叫到殿中,有氣無力道。
「朕時日無多了,只是曜兒心思單純,朝內外又虎視眈眈,朕不放心……」
太傅知道皇上的意思,他跪下道:「臣教導太子多年,早就將自己劃到了太子的陣營,陛下放心,臣定會護好太子。」
先皇深陷的雙眼深沉不見光,他麻木地掃了一遍大殿,沙啞道:「曜兒年紀也不小了,朕想為他指個皇后……」
太傅低下頭,嗓子干啞了許多。
先皇道:「你是曜兒的先生,曜兒事事朕都要問過你,可也怪哉,從曜兒十六起,朕每次想指婚,你就說那人不可。」
太傅沒有說話。
先皇沙啞道:「那朕問你,何人適合曜兒?」
先皇明明老了,雙眼卻如鷹一般:「或者說……你是想給曜兒找一溫家人?」先皇大笑:「也好,如此溫家也能好好護他。你就說是何人吧?是你哪個侄女或者姊妹?又或者……是個男子。」
說到後半段,先皇遲疑了起來。
太傅行大禮,緩緩道:「是臣。」
先皇錯愕。
宮中落了些枯葉,銀靴踩了上去,發出脆響。
太傅穿過長廊,路上的宮女太監向他行禮。
太傅揉了揉眉心,長久的勞累讓他面露疲色。
終於,他走到寢殿門口,裏面黑漆漆的,一看就知道某人在偷懶。
太傅雙唇緊抿,但在進去時卻還是先檢查了一遍衣袖,確認沒有血漬后推門。
寢殿昏暗,沉穩的腳步回蕩。
他走到桌前,拾起陛下今日的功課。
一看,竟一字未動。
他眉頭緊鎖,壓迫感讓空氣都凝固了。
餘光瞥向床上鼓成一團的被子,他緩緩走近,靠在床邊壓低聲音:「今日背了多少?」
裏面發出了淺淺的抽泣聲。
太傅眼神有了細微的變化,但雙唇卻抿成一條直線。
他坐到床邊,將被子掀開。
少年一臉委屈縮成一團:「一個字都沒有背!」
太傅閉上雙眼,努力壓住怒氣。
少年埋在枕頭上,嗚咽了聲:「等父皇的喪期一過,我們就和離,你回去當你的家主……」
空氣似乎凝固了,太傅唇角動了動,深不見底的眼眸朝少年移去,他此時卻意外平靜。
少年皇帝抹着眼淚,本想起身離太傅遠些,卻不小心身子一歪,倒在了太傅腿上。
小皇帝轉過身,抽泣道:「反正你也不愛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