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臭跡
第二天早上下了小雨,細雨罩住了新城區。雨中的牆壁、水泥地與扶手,都變成了一種潮濕的青黑色。
尤利婭結束了晨練,與男友在小區門口分開,一個人舉着外衣小跑走進了樓內。
五十年前修建的居民樓在今天已經很破舊了。牆壁被小孩弄髒,天花板因漫長的歲月也開始開裂落灰,她走近門口附近一排生鏽的綠色郵箱。
“1056734。”
她把外衣翻過來,從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郵箱。裏面有一張信件,她簡單看過地址后,把它夾在腋下。
電梯在二樓,她爬上樓梯。
正巧,她到的時候一個男人剛剛進電梯,並且開始按樓層。
電梯門已經開始合上了,男子按住開關鈕,使它打開。
“等一會。”
她趕着從男子身邊跑進電梯。
尤利婭的胸脯因為短跑還有平靜不下來,她用手簡單梳理了一下沾濕的凌亂的頭髮,半靠着電梯左側的扶手。
男子站在電梯右側一角,等她平復呼吸后再問她:“女士,請問您去幾樓?”
“六樓。”
“啊,真巧。”他放下右手,讓尤利婭可以看到他按的樓層。也是六樓。
男子大概三四十歲,赫人的發色和膚色,深陷的眼睛,鬍子幾天前刮過,穿着一件白襯衣,繫着暗紅色的條紋領帶,灰色大衣被他疊起來掛在左手上。
他的右手上繫着一隻金錶,似乎有些年頭了,上面有許多劃痕。
尤利婭差不多認識這棟樓所有的住戶,如果這個人住在這裏她是不會不知道的,他的氣質與這裏如此格格不入。
電梯門合上后,電梯裏的燈光短促閃了幾下,最終“滋”地一聲滅掉了,只留下電梯門上方顯示樓層的淡淡紅光。
陌生人抬頭看了一眼。
“這裏爛透了,不是嗎?”
“哈,您說這個小鐵棺材?”他側過頭笑了笑,“肯定是比不上總統府的,這裏只有五平方米不到呢。”
尤利婭也笑了。
“尤利婭。”她自我介紹道。
“亞設·盧錫安。”
“奇怪的名字。”
盧錫安只是笑了笑。
“你不是這裏的人吧?”
“啊,怎麼說?”
尤利婭微笑了一下,看着樓層數由二到三,再到四、五、六。
“這裏的人可不會用‘請’。”
“哈,這可是個新的知識。”
“你是來找……”
“喬治·里斯本,我的侄子。”
當然,如果說自己是導師的話,未免有些不合情理了。
“噢,那個藝術家。”
“叮。”
門開了,盧錫安在尤利婭身後出去。
六樓的地面是臟污不堪的木質地板,尤利婭把618號指給他看。
“他就住在這,618號,不過他已經幾十天沒回來過了。”
男子怔了一下,停下要敲門的手,端詳了一下618的房門。
鐵質的房門此時已經生了鐵鏽,盧錫安用手摸了摸貓眼,發現裏麵糊了一層紙漿,根本看不清。
“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一個月前吧,”尤利婭把抓着的外衣抖了抖,摔落了外表的一些水珠,披在了身上,“怎麼你不知道嗎?”
盧錫安對她解釋說,“家裏人已經很久沒有受到喬治的消息了,沒有信件、沒有電話,更別提上門拜訪了。
我們很擔心他。”
“我能體會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有一個弟弟,他最近去讀了三一大學。”她說,雙手抱着胸口。
“喬治是個好孩子,他很早就搬出家裏了。”
“我們看得出來,”她又說,“我們都很喜歡他。”
“最近還有人來找過他嗎?一些行跡可疑的傢伙,比如那些街頭藝術家或者癮君子之類的。”
“沒有發現,我們為彼此留出了一些空間。”
“聽起來,他和大家相處得不錯。他原來可是個管的挺寬的人。”
“啊,是這樣嗎?還真是讓人難以想像。”
“是這樣的,他在我家居住的時候甚至管起了我怎麼處理垃圾和工作。”
“你是做什麼的?”尤利婭問,她靠在牆邊,披着的帶着雨珠的外衣從右肩上滑落。
“業餘昆蟲愛好者和咖啡文化傳播者,我在鮮花廣場有一間咖啡館,叫作高盧人。”
又跟這個女人聊了幾句,他大概有了喬治·里斯本的在外人眼前的一些形象。
“記得聯繫我,如果你想要多了解一些的話。”
“我會的。”
巧妙地結束了這段對話,盧錫安留下了她的聯繫方式,掏出鑰匙打開了618號門。
他推了一下
兩下,
三下,
四下…
很多下。
“該死。”
盧錫安反覆轉了幾下鑰匙,發現房門根本打不開。
用餘光發現那個叫尤利婭的女人在一旁看着他,盧錫安嘆了口氣。
他找她要到了物業的電話,然後叫人把門給切開了。
總共花了五十新里拉,外加三十分鐘,他在把工人打發走後才有機會走進喬治·里斯本的房間。
及時反手把房門合上,他小心翼翼地在客廳走了幾圈,不由掐了掐鼻樑。
如果不是這個裏斯本是帕散的學生,他是絕對不會摻和這件事的。
房間裏是標準的落魄藝術家配置,四壁幾乎沒有裝修過,慘白的牆壁上沾上少許或黑色或紅色的顏料。
生活垃圾和用過的畫布被堆放在客廳的一角,散發著一股莫名的刺鼻味道,就連沙發上也有一張橫鋪開的畫布。
盧錫安伸手把它捲起來,放在老舊的皮沙發的一角。
“新古典主義?”
里斯本先生的油畫以宗教題材為主,偶爾會也有一些英雄人物,如科西嘉一世、馬略和蘇拉。
“這麼多年了,畫工還是不到家。”
盧錫安走進廚房,發現裏面居然還有一瓶完好的杜松子酒。
取出一隻杯子,在清洗過後為自己倒了一杯,他把一張紙鈔放在酒瓶下。
盧錫安坐在沙發上,抿了一口酒。
對面掛鐘的指針一格一格地挪動,往後三十秒。
粉塵似乎是從四周未裝修過的牆壁從剝落,像薄紗似的籠罩了室內。它們落在地上,粘附在天花板上,充斥在空氣里,比霧霾要更粘稠,也更噁心。
盧錫安站起來在房間內走了幾圈。
模糊的人影在房間裏顯現出來。
就像一幀幀的影像,不同時間的連貫的人影散步在四處,記錄了里斯本的一舉一動。
盧錫安伸手剝離了那些無關緊要的痕迹,看着數十天前的里斯本是如何吃飯、睡覺、沐浴,以及作畫的。
客廳、卧室、盥洗室、陽台……
最後,工作室。
遠比客廳更凌亂的工作室的角落裏掛着一副畫,在它的周圍粉塵變成了墨黑色。
像是無數個重疊的人影,他時而扶牆、時而蹲下、時而用頭撞擊牆面、時而用指甲摳破自己的頭皮。
“有意思了。”他抿了一口酒,手指無意識地敲擊酒杯。
美神維納斯伸出手,撫摸她的愛子。
……
“早上好,卡洛琳。”
廚師探出腦袋向她問好。
“早上好。”
她強打精神回話。
事實上,斯芬克斯是一家奇怪的咖啡館。
作為一個咖啡館,它的咖啡豆質量並不算講究,沒有拉花,沒有專門的工具,櫃枱也不夠長。
相反,它在一些的地方卻莫名其妙地講究,比如說,它提供各式各類的酒、書籍和雜誌,提供露天座位和陽傘,提供標價的杯碟,提供牛肉湯和子彈,提供唱機和唱片,提供令人噁心的昆蟲標本。
卡洛琳嘆了口氣,走進櫃枱開始準備工作。
凌晨五點,客人還沒有來,職工卻已經到齊了。侍者米歇爾、凱特和卡爾已經開始動手把桌子往外挪,撐開陽傘。卡洛琳也過去搭了把手。
廚師是一個大腦袋的老頭,這時候把早點端了上來。
羊角麵包、熏肉和蘋果,再加上一杯鮮榨橙汁。
“老闆去哪了?”侍者問。
卡洛琳愣了一下,打了哈欠,“誰知道呢?去見老情人了吧。”
“真的?”
“假的。”
她翻了個白眼,離開餐桌伸了個懶腰。
早上的光線不算太好,她走過去打開了燈。
溫暖的燈光均勻地填充了整個咖啡館。
咖啡館內部的陳設還算整潔乾淨。
乾淨且透明的玻璃,實木地板,一隻只圓形的桌邊圍着靠椅。圓桌靠牆擺放,上方往往有一處復古的小壁燈,散發出暖色的燈光。
壁燈之間是一幅幅昆蟲標本,隱翅蟲、天牛、飛蛾、瓢蟲、蜈蚣,這些乾癟的屍體被掛在牆上,展示給坐在室內的顧客。
卡洛琳的櫃枱在靠門的一邊,後面是酒櫃、唱機和左側的一個小書架。她的工作就包括管理酒櫃、更換唱片和記錄書籍的借還明細。
當然,其他侍者要乾的活她也一樣要干。
過了五點四十,客人就開始慢慢地多了起來。
卡洛琳轉身把手裏的書塞回書架,結果回頭時就看見了格蕾絲換好了工作服出來。
“早啊,卡洛琳。”
“你今天這麼早就來了?”卡洛琳對她說。-
“我想這種事情還是早點說定比較好,”她扭頭看了一眼辦公室,“盧錫安先生在嗎?”
“很抱歉,盧錫安老闆今天不會來了。”
“為什麼?”
“據說是一點私事。”
卡洛琳看着她一臉為難的樣子,然後說道:“沒關係,雖然盧錫安不在,但是他已經把這件事交給我了,所以……”
“你是主考官。”圓臉女孩打了個響指。
“對。”
卡洛琳看到一個客人過來,先拿了個杯碟,為客人沖調了一杯濃縮咖啡,然後再對她說:“你今天上午有空對吧。”
“從五點到九點都有時間。”
“那麼,你先搭把手,等客人少了點我們再談,好嗎?”
格蕾絲先去幫忙了,卡洛琳揉了揉眉心。
近幾天總是沒什麼精神。
………
看着眼前的一堆東西,盧錫安按了按鼻樑。
經過三個小時的搜索,帶有臭跡的東西遠比他想的要少,包括幾本有關美學的書籍,畫板上顏色可疑的顏料,與一封被顏料沾污的手寫信。
上面寫到:
“親愛的馬克,
你最近可好,我想知道你是否可以再讓我看看那幅畫作。我已經感覺到了……,並且需要感受到。那幅畫……點燃了我內心的……如果不能……恐怕我……
請儘快回信,這對我很重要。
順祝夏安。
你忠實的喬治·里斯本。”
一些字跡已經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