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灘

戈壁灘

封世南和謝三思並無深交。他倆既不在一個單位,也不千一個行當,本來怎麼分類也分不到一夥。“**”期間,“***”給上了另冊的人全歸“牛鬼蛇神”類,他們才混到一塊勞動。這以後兩人就有了來往,但也不親密。一天,謝三思上街買東西,順便看了封世南一下。封世南說他正準備去新疆寫生,為創作油畫作準備。謝三思就說:“我也想去新疆觀光考察,可惜咱們不能走一路。”

“為什麼?”

“你是名家,工作出差,到各處必定官接車送,賓館座談。我是私費旅行,講不起這排場!”

封世南說:“官接車送那一套我嘗過,苦透了。這次我就是要微服潛行。除去帶一封證明信以便登記住旅館,別人一律不驚動。”

兩人就達成了結伴而行的協議。封世南有本職工作,謝三思已經退休了,一切準備事宜謝三思自願全包下來。

謝三思已經多年不出門,又從未去過新疆,就去找一位大學時代的老同學打聽情況。這同學四十年代在新疆做過工作。謝老大概是不大看報的,或者看也只看第一版大標題和第三版的學術文章,竟不知道這位老同學已經當上了副部長。這副部長又是極念舊極熱心的人,就說:“你不用管了,飛機票我叫辦公室去買,新疆那邊我給有關單位去封信,一切由他們接待!”

謝三思回來對封世南一說,封世南就一百二十個不同意:“我就為了免去這一套應酬才跟你結伴,怎麼又要什麼副部長安排呢,不行!”

過了兩天,謝三思又來了。說是他費了好一番唇舌,跟副部長吵紅了臉,這才把他的熱心退回去。可這事叫副部長的女兒錦屏知道了。錦屏今年三十五歲,在歷史研究所工作,獨身寡居,不久也要去新疆收集資料,她要他們等她一塊走。

封世南後悔和謝老達成的協議,這老頭原來如此的粘乎瑣碎!封世南怕見生人,尤其怕見女人,為這個他一輩子沒結過婚!怎麼弄個獨身女人一道去新疆呢?他話也不說,把頭向左右各扭了個四十五度角。

又過了兩天,謝老又來了。他說:“經過說服,錦屏不要我們等她同路了!”

“好。”

“可是她有個要求,想認識一下你,想向你請教點美術問題。”

“不行,不……”

下一個“行”字還沒說出,門推開了,進來一個留着披肩長發,穿着淺色連衣裙,長得豐滿、漂亮、滿身異樣氣息的女人。

“我跟謝伯伯一塊來的,在外邊等着您請呢。您既然不想請,我只好自己進來!”

封世南馬上改口說:“我是說我不配指導別人學習,我沒說不歡迎。”

從這兒起,錦屏三天兩頭來看畫,談畫,要求學畫。她業餘愛好油畫,特別欣賞俄羅斯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畫派。封世南正是學這個畫派的,所以她對封世南仰慕已久了。

陪她看畫說話,實在是件苦差事,而且封世南總覺着有點恐懼感,不知是為什麼,反正不是因為她爸爸當副部長。也許那頭髮?那連衣裙?那異樣的氣息?說不上來!每次她走,他都不說再見,並且痛心疾首地發誓:“大好時光全叫她給浪費了!我還能畫幾年哪?陪得起嗎?她再來我決不開門!”

他為此買了個從門裏向外窺視的“門鏡”,北京人叫“門眼”,有人敲門他先悄悄看看,可是明看見是她還是把門開了!他這人是被動型,總也學不會拉下臉當面使人難堪。

上了去新疆的飛機了,他鬆了口氣,認為從此解脫出來了!誰想到了新疆,換了汽車,又遇上個惡魔司機。不知怎麼鬧的,一路上總出故障。這不又拋錨了嗎!

司機這個禍根,也是謝老招來的!他認識新疆某學院副院長,這車就是那位副院長替他們租的。這個伴兒真選砸了!八成是命里有此一劫——近來總聽謝老講佛學,他也傳染了幾句佛家用語。

從車一拋錨,謝老就幫着司機小滿忙活,沒離開車子周圍。封世南不僅不想動手,他看都不想看,他恨透了這個司機。他走出一百多米,在公路背風的一側斜坡坐下來生氣。

這大概是第九次拋錨。他也是第九次向著大戈壁發出誓言:“就是修得好我也不坐這車了!我受夠了!我寧願在這兒坐到天亮,攔過路車回伊寧,然後坐飛機回北京去!烏魯木齊停都不停了!攔不上過路車我騎驢,我走!我寧可來一次拉練……”

喊了一陣,覺着無聊。戈壁灘上沒有人,小滿和謝老在一百米開外,而且是頂風!象創作作品一樣,既沒人喊好也沒人反對,畫著就沒勁了。

於是他靜下來看戈壁灘。

戈壁灘上沒有草,沒有樹,沒有人,大概連個耗子也不會有。人們慣用“飛砂走石”四個字形容大風,現在風並不小,得有五六級吧!可是一粒砂也沒飛,一塊石也沒走。大概幾萬年前、幾十萬年前這一帶也有過“飛砂走石”的景象。風天天刮,能飛的飛光了,能走的走完了,就剩下了這光禿禿、硬梆梆的一片膠泥地,滿眼石頭灘。真奇怪,新疆這個地方好像被什麼妖巫使了魔法。你走在戈壁灘上,半天見不到一點帶活氣的東西,可是一眨眼,轉個彎,眼前就是一片蔥綠。清清的河水、連天的牧草、高高的白楊、遍地的雜花、成群的駝馬牛羊,象被誰念了幾句咒語,一下就充滿了你的左右上下。

他想起了如畫的唐布拉草原。

已經是向秋季牧場轉移的時候,草原上看不到多少畜群,虧得同行的郭大夫路熟,哈薩克語也過硬,居然在隱蔽的山溝里找到兩戶人家。帳房四面竟是這麼青蔥,這麼明朗,深綠的雪杉和透明的白楊之間,棗紅馬群、淺棕駝群和雪白的羊群象撒在綠草坡上的片片花叢。一個穿淡藍色連衣裙的姑娘,哼着一支彷彿聽過的民歌,騎在一匹栗色白鼻樑的高大的馬上,不慌不忙順山坡走下來。這片景象,使他欣賞過、臨摹過的許多風景名畫清晰地復現出來,而比他原來看到的又多了些什麼。他發現自己儘管把這些畫和它的複製品“讀”了多少次,竟還有遺漏和沒讀懂的地方,由此也就悟出了自己的臨摹品所疏漏的神情、氣韻和風采。他支開畫架專心一意地畫著,沒有理睬聚攏在身後的眼睛和嘈雜聲音……

這地方只有兩處氈房。一家是替供銷社收購皮張的收購員,一家是牧業隊副隊長。周圍遊動的就是他們的馬群、羊群和放牧它們的孩子。哈薩克人放牧不象漢族,他們並不把牲畜聚攏成一團。他們任牲畜自由自在地走動、吃草、嬉戲。孩子只是騎在馬上找個適中的地方看着,只有那一兩匹走得太高太遠了的時候才喊一聲,扔一塊石子把它召回來。湛藍的天上沒有雲。陽光把雪杉、榆樹、蒿草都照得明凈透亮,河水湍急地從腳下流過,只聽那聲音就知道那水也是明凈透亮的。

封世南一張一張地畫著,直到謝老來喊他吃飯,他才發現在這一段時間裏收購員已經殺了一隻羊,烤了一爐饢,預備了一頓名副其實的宴席。吃飯的人除去主人和他們四個人,還有鄰居副隊長一家和剛才他畫過的那個騎馬的姑娘。原來她不是這兩家的成員,是供銷社的會計,俄羅斯族人。一經主人介紹,他才想起女會計在馬上哼的那支歌自己也會唱。那是五十年代頗為流行的一支俄羅斯民歌。

沒有筷子調匙,羊肉用手抓着吃,飯也用手抓着吃。這是名副其實的“手抓羊肉”和“抓飯”。不是北京百萬庄新疆餐廳里賣的、用筷子用木勺的精巧細緻的仿製品。

哈薩克的孩子聚在一起唱了兩支歌,俄羅斯姑娘用手拉着頭巾,就站在她自己的座位處跳了個舞。人們歡迎北京和伊寧來的客人齣節目,這三老頭和半老頭有點扭捏,司機小滿自告奮勇。站到鋪氈下邊自己哼着曲調跳迪斯科。郭大夫扭過臉去,封世南鼻子、眉毛皺成一團,把臉蛋兒拉成了包子折兒。只有謝老笑哈哈地和哈薩克人、俄羅斯人一起拍巴掌,為小滿伴奏。

副隊長說:“幾位老同志不唱不跳,我們提點別的要求行不行?”

“行!”

副隊長說他家也殺了羊,請他們去吃晚飯。收購員要畫家給他畫張帶彩色的像。副隊長的女人請郭大夫給她檢查一下身體,怎麼一頓吃二斤羊肉還覺得肚子發空……

他們全答應,可是吃完午飯,太陽已西斜。新疆比北京日落要晚兩個多小時,在北京該是掌燈的時候了。要完成這些事,今天就不能按計劃回到附近那個養蜂場去過夜,明天也不能按計劃越過天山大坂,取道南疆回烏魯木齊。走南疆是司機小滿提的建議,他對此十分熱心,怕是有什麼私人打算。這人很難說話,他能同意晚走一天嗎?

小滿一反常態,把他摘去帽徽的舊軍帽往腦後一推,舉起右手往後一揚,說:“可以,我批准你們的要求!”

全帳篷的人鼓起掌來,郭大夫又把頭扭了過去。封世南為小滿的慷慨所感動,沒再計較他那不成體統的狀態。

答應下來的要求挺多,但這晚上除去滿足了副隊長招待客人的熱情之外,別的一樣也沒做。吃喝玩鬧完了已是深夜,幾個老頭就靠在自己坐的地方睡了過去,在夢中他們還聽到青年人在門外草坪上嘰嘰格格的笑聲。

第二天上午各自完成自己的任務。身體檢查完,畫像着了色,該出發了,人們才發現從一早就沒看見小滿。也沒看見俄羅斯族姑娘。連她那匹白鼻樑的栗色馬也沒在拴馬的長繩上。

“不要緊,年輕娃娃,耍去了,會回來的!”副隊長的妻子寬厚地說。大夫說她沒什麼病,就是胃被肉給撐大了。她消除了心理負擔。所以比昨天更和氣了。

將近十點,放羊的小娃娃吆呼一聲,指指東邊的山崗。大家手搭涼棚望去,看見小滿和女會計騎在一匹馬上,一路笑聲從山坡上走了下來。

封世南鼻子裏哼了一聲說:“象什麼樣子!”

郭大夫大聲說:“得跟他嚴肅談一下!他是和我們一塊出來的,這樣胡鬧,影響外界對我們的看法!豈有此理!”

封世南的好心情一下子又被破壞了。

人與人之間的印象常常是互相呼應的。小滿在郭大夫眼裏“不象樣子”,郭大夫在小滿眼中也“不是東西”。

郭大夫三天前接到烏魯木齊林副院長一個電話。副院長說他的一個老朋友和一位畫家要到伊犁作私人旅行,他們在伊犁沒有熟人,沒有“關係戶”,希望老郭以朋友的朋友的身份關照這兩個人。

郭大夫是軍人出身,由衛生員進了軍醫大學,轉業后在伊犁醫院當外科醫生。他業餘愛讀雜書,很知道謝三思在哲學界、美學界的地位。雖然不大看畫,從年曆上也見過封世南的作品和姓名。他對這兩個人是很尊重的。因此他把輕易不肯利用的補休時間犧牲掉,甘當義務嚮導和翻譯,陪他們來唐布拉草原參觀寫生。兩天來他見這司機的所為,既作為新疆人感到羞恥,又作為客人的朋友感到屈辱——兩個國內外知名的人士居然叫個毛頭小伙耍弄得手足無措,這成什麼世界!

他在電話里,告訴他的老患者、林副院長,讓汽車兩天後到達伊寧市伊犁賓館門前停住,他去迎接他們。林副院長說這兩人一個是自費觀光,一個厲行節儉,不肯住高級賓館。郭大夫說:“你讓他們停在伊犁賓館門前,我另為他們找便宜的地方住。”

按照預定時間,郭大夫在伊犁賓館門口站了七個小時,每來一輛車都問一聲:“是謝老嗎?”“有姓封的嗎?”一共迎來了二十幾輛車,七個姓謝的,兩個姓封的,但沒有任何一個姓謝的和姓封的同乘一輛車。七個姓謝的其中有五個是一家人,老的七十,小的兩周歲,坐在一輛小麵包車上,另兩個是女同志。兩個姓封的是父子二人,坐上海牌轎車來的。

第二天他請了一天假,從早上就去等,總算等到了坐在北京吉普中的謝、封二位名人,寒暄過後,郭大夫說:“走吧,我給你們找的房子在南邊!”

從前門探出個歪戴着沒有紅五星帽徽的軍帽的腦袋,斜視着三個人問:“這不是賓館嗎?不在這兒住在哪兒住?”

郭大夫說:“在南邊……”

“南邊有什麼好住處?住小店呀?我開了四年車可沒住過那地方!要住你們住,給我另找地方!”

南邊是個旅社,當然簡陋得多,而且廁所在樓外一百米開外的後院裏。三個床位一間的屋子倒還寬闊。郭大夫問:“你們看行不行?不行咱再找地方。”謝老和封世南連說:“很好、很好!”司機說:“窮家富路,要這麼節約別出來不更省錢嗎?”郭大夫忙說:“依我看也簡陋了點,跟二位的地位不大相稱。”謝老說:“這裏很好嘛,我們是出來旅行,又不是出來擺闊!”司機接上說:“你們願意在這兒住就住,給我另找地方吧。”郭大夫笑笑說:“沒想到兩位名人都能吃苦,咱們青年同志倒不能遷就。按級別你能報多少錢一天的宿費?我給你按標準去找!”司機翻了翻白眼說:“不論明人暗人,在我車上一律平等,全是乘客!我們住房一向由乘客包,他們住什麼房我住什麼房!”封世南說:“咱們三人一個屋還不一樣嗎?”司機說:“我跟別人一屋住睡不着覺。”

郭大夫無法,只得另找一個單間,司機小滿這才勉強開開車門,讓人們把行李卸下來。

郭大夫先安排他們休息,晚上又來領大家到他家中小坐,他備了點酒菜給大家接風。

郭大夫還保留着軍人的爽直與粗放,他愛人是出了學校門進醫院門的知識分子,一股女學生氣派。兩人同樣地好客,也同樣地缺乏烹調技能,除了買來幾盤熟肉、皮蛋之外,就是按新疆烤羊肉串的辦法來炒羊肉,而且杯盤、桌椅也不大整齊。司機小滿一見桌上擺的幾樣冷菜,就露出了不屑一顧的神氣,偏好擺椅子時,又少了一個座位。這時女主人正在廚房製作烤羊肉,郭大夫張羅謝、封二位就座,就親切地對小滿說:“小同志,那屋裏還有一個凳子,勞駕你把它搬來自己坐吧!”

小滿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總算勉強把凳子拎出來坐下了。

郭大夫給大家滿上酒,就站起來舉起杯說:“二位都是對祖國有貢獻的人,不是這個機會難得到我這裏,真是蓬蓽生輝!來,先為你們二位健康干一杯!我恰好有兩次補休還沒用,明天陪你們到唐布拉草原去!那一帶我熟,我的哈語還算過得去!”

小滿本來也把杯舉起來了,一聽這話,就又把杯撂下了。

那三人喝完酒,再滿上時,封世南就端着杯也站了起來:“我也要向戰鬥在邊疆的醫生同志敬一杯,你們不光保障了人民健康,而且還促進了民族團結!讓我們為邊疆戰士干一杯!”

他倆舉杯剛要碰,小滿用筷子把碟兒敲得叮噹響着說:“看你們這窮酸勁!眼裏沒人呀了喂,你這當主人的敬酒,三個客人就敬兩位嗎?你這北京人向邊疆人敬酒,光是當大夫的值得敬,開車的小兵就不值得敬嗎?要不歡迎我,你們別叫我來呀!故意寒磣人是怎麼的?”

屋裏的人大概誰也沒見過這種世面,誰也沒這個準備,一時都呆住了。謝老看看大家,哈哈笑了起來,馬上舉起一杯酒說:“小滿師傅好性急,封同志講完話,我不還沒講嘛!我要說的就是感謝小滿師傅一路辛苦,對我們這次旅行幫助很大!為你光輝的未來干一杯!”

“嗯,這還差不多!”小滿板着的臉這才拉開:“好,干一杯,祝你們幾個老頭也有光輝的未來!”

大家一陣鬨笑,把酒喝了,儘管人人都找話說,個個都裝作沒有介意,可那興緻終是冷卻了許多,勉強了許多。後來談到當地的風土民情,氣氛才又熱烈起來。因為郭大夫不僅是個外科專家,而且有研究民俗、收集掌故的嗜好。話題一轉到這裏,他說起來精神抖擻,謝老和封世南聽得也興緻勃勃。小滿悶着頭喝了兩杯酒,打了個呵欠說:“我有點困了,出去透會兒風。”

人們巴不得他走開,就贊同地說:“去透透風也好,快點回來。”

小滿走後,老郭剎住原來的話題,問道:“怎麼找來這麼個司機?”

封世南指謝老說:“你問他!”

謝老說:“林副院長託了人情,只收油費不要車租,還能挑司機嗎?再說誰也不認識誰,哪知道這人會是這個樣兒!”

郭大夫奇怪地說:“象你們這樣有影響的人物,接待單位說什麼也該支援個車,怎麼還自己掏錢租車呢?”

這時謝老才告訴他,他們這次出來有意避開官方接待,要享受一下個人行動的自由。

又談了一陣,主食上來了,小滿還沒回來。女主人只好出去尋找,尋找了十幾分鐘,回來報告:不僅沒有人,連車也不見了。

弄不清他去哪裏,走多遠,只好留出一份飯菜,其餘的人們先吃。吃完飯又等了一個多小時,夜已深了,謝老提議步行回去,或許路上會碰到小滿開車來接。郭大夫說這伊寧比不得北京,入夜街上人很少,有些地段還沒有路燈,路又生疏,就陪他們一起回去。反正明天他要陪他們一起去唐布拉草原,索性帶上牙具,今晚也住在旅館裏,那裏不是富餘着一張床嗎。

從郭大夫家到旅社大約有四里地,路上別說車,連條狗也沒遇上。來到旅社,見那車端端正正地在門外停着。來到二樓,小滿卧室的燈倒是亮着,但沒有人,聽到從樓的一端傳來音樂聲,郭大夫順那聲音找到了會議室門口,拉開門一看,六七個青年男女在隨着樂聲扭動身體,小滿拉着本樓女服務員的手,晃肩搖胯,跳得滿頭大汗。看見門拉開,幾個人的視線全投向了門口,小滿定睛看了一眼,笑着揚起手勾了一勾二拇指,說:“來,一塊跳吧!”

郭大夫大聲說:“你為什麼不接客人去?”

“我看你白話得挺帶勁,以為你到天亮也賣弄不完呢,原來肚子裏貨也不多!”說著打了個旋,拉着那女服務員往遠處扭去,連看也不再看郭大夫。郭大夫用力關上門,屋裏傳來一陣笑聲。

回到屋裏一說,封世南氣得暴跳,在屋內來回疾走,一再說:“得教訓他!寧可車不坐了也要教訓他!”

謝老苦笑着搖頭:“跑這麼遠路,不為寫生,不為觀光,單為跟這個毛頭小夥子鬥氣?**一夥搞了十年,造就出這樣一批人來,你坐幾天車就把他教訓過來了?”

郭大夫說:“不能放縱,教訓也要看時機,你們管這些事諸多不便,這事由我來,你們不要插手!”

第二天早上,大家洗臉時小滿還在沉睡,大家吃飯時他剛洗臉,大家收拾行裝時他去吃飯,行裝收拾好他連人帶車都不見了。直到十點多鐘,他才匆匆把車開回來,車一停就催大家快裝行李快走。他打破了自己定下的不許客人坐在前排椅上的規矩,打開前門興沖沖地把謝老讓到他右側那張椅上坐下。封世南和郭大夫打開後車門,才明白他怎麼改了章程——這一早上的工夫他弄了兩筐蘋果、一紙箱葡萄,把後半個車廂填滿了。

封世南提着手裏的行李不知如何是好。小滿說:“擠一擠么!把行李放在椅背後的空檔里,腿放在蘋果筐上,不是挺好嗎?”

這一天除去兩次拋錨時間,郭大夫和封世南沒有片刻安寧,一會兒背後的行李砸在脖子上了,一會兒蘋果筐夾住了腳,他倆始終掙扎在行李與蘋果的夾縫中。

郭大夫和小滿撕破臉鬥爭是在昨天晚上。

按照小滿的建議,謝老和封世南不走回頭路,在養蜂場休息一夜,第二天向南越過天山,從絲綢之路的南路繞回烏魯木齊去。這個主意並不算壞,所以他們沒有猶豫就同意了,並且講好把郭大夫帶到尼勒克城。讓他從那裏乘長途汽車回伊寧。哪知道他們在唐布拉多呆了一天,第二天來到蜂場時變了天,下起小雨來。平地上下雨,天山上就會飛雪,從尼勒克去南疆要翻過一個大坂,積了雪車子難以攀登。小滿提議不要在蜂場停留,趁着雨剛下,山上積雪還不深,連夜行進。謝老是將近古稀的人了,封世南也過了半百,昨夜在草原上本來就睡得少,今天又坐了半天車,都有點疲勞。而且對小滿和他那車的安全性不大信任,臉上就露出了難色。他倆沒說話,郭大夫理解他們的顧慮,就說:“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幹啥玩這個命!沒必要非走南疆不可么,這一路就是不下雪也沒什麼看頭,好好休息一夜,明天順原路返伊寧,從伊寧回烏魯木齊不很好么?”

小滿冷笑說:“那樣又把你送到家了是吧?可你是坐蹭車的,根本沒發言的權利!”

郭大夫再也按捺不住,厲聲說道:“見到不正之風誰也有責任進行批評。”

小滿不慌不忙地說:“請注意,你有批評的自由,我有不讓外人坐車的權力!你別拿不正之風的帽子亂扣,我哪點作風不正?”

“你半夜不接客人,拉着女服務員跳搖擺舞!早晨不按時出發,摟着少數民族女會計騎馬,什麼作風?”

小滿出色地笑了笑說:“你敢情有老婆有孩子啦,我還沒對象呢!私人的事,你管不着!”

郭大夫說:“前天晚上到了尼勒克,本可以晚飯後趕到這裏的,你說你把小提包忘在伊寧市旅館,連夜開車去拿你的小提包!車是公家的吧?油是公家的吧?來回幾百公里,你那小包里不就幾個破蘋果、一塊花頭巾嘛,為這點玩意浪費公家的油,浪費我們的時間,這還能說是私人的事嗎?”

小滿說:“我還沒回去算帳,你怎麼知道我用了油不交費呢?我昨天一早七點就趕到尼勒克,你們還沒起床呢,怎麼算浪費了時間?前晚就算開到這兒,不也是昨天才能進草原嗎?”

“你住下的時候瞎逛胡玩,從不檢修車子,一上路就總拋錨!”

“開車的也是人,你們停下來休息我不休息呀?”

“總之,不能從南疆走了,明天順原路回去!”

小滿用不屑的眼光看了看郭大夫,一聲不響走了出去。

封世南說:“你看,你說上句他有下句,一句批評聽不進!”

郭大夫說:“聽不進也說!對這種人不能客氣。”

謝老搖搖頭,嘆了口氣。

忽然外邊響起了汽車馬達聲,小滿一陣風似的走進屋,搬起蘋果筐就往外走,一邊喊着說:“拿着行李上車,馬上出發啦!”

這三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封世南小聲說:“咱都不上,叫他一人走!”謝老說:“事緩則圓,別再鬧僵了,他既要走,想必有他的理由,咱們也答應過從南疆走的,先上去好不?不行到尼勒克再停下嘛!”

他動員着封世南拿行李上了車。郭大夫無奈,最後也走了出來。可是小滿搶先從裏邊把車門全拴死了,拉開塑料窗對外喊道:“下雨路滑,我這車拉不動四個人了,你另想辦法吧!”

謝老和封世南連忙攔阻說:“不行,他是我們的朋友,若不拉他我們也下去……”

車子猛一啟動,把他倆全摔在後座上,按着喇叭開出了門。謝老和封世南透過窗子向後望,只見郭大夫站在雨中兩手直搖,不知是表示不用管他還是表示不讓他們走。車拐了個彎,看不見了。

謝老有冠心病。汽車輪胎不象自行車那樣好打,打不了幾下他就心跳氣喘,汗從后脖梗子往外滲。

“你歇歇。”小滿從他手中搶過了氣筒,怒氣沖沖地朝遠處的封世南看了一眼。他並不指望這倆書獃子替他干多少活,他們乾的他還看不上眼呢。可他得叫他們跟着轉,不能讓他們閑呆在一邊看,好像一切活兒都得讓司機幹才合理。什麼叫合理?誰強大,誰的主意就合理!我不開車你們寸步難行,我就得指揮你們!什麼專家、學者,屁!小滿自己賦予自己這麼點權力,從這點權力中找到樂趣!

“*****”中,小滿家顯赫過一陣。他父親由一個總務科長一下成了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他哥哥由一名學業不好的中專學生成了造反司令,成了“革命大聯合”時一派的領袖!他媽由一個街道繡花小組的組長當上了居民委員會主任!他自己也當過紅小兵團長,領着一群小孩往“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臉上吐過唾沫!他家由兩間一套的單元房搬進了高幹宿舍區。那地方在造反初期曾掛過“王八窩”的黑匾。可這“王八窩”樓上樓下,客廳浴室實在比“紅色大院”舒服排場。幾年間他父親出入有汽車,辦事有秘書,送禮的、求情的沒斷過流。什麼將軍、市長、專家、教授,只要他爸和他哥一句話:“觸觸靈魂”,就夠那老小子喝一壺!還沒到進廠年齡,憑他爸的女秘書開張條子,小滿就被招了工。入廠后,又憑他哥親密戰友一張條子送到了汽車隊。現在有人批評小滿愛鑽營,你們躺着說話不腰疼,倒退幾年,你們上我家來鑽營我還不尿你呢!**倒了,老子進監獄了,哥哥勞動教養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人不聰明點還有我的香餑餑吃?明目張胆違法亂紀的事他不幹,現在惹出禍來沒人給自己說話,別干那個傻事!可人生在世,總得活得舒服點兒,順氣點兒。靠什麼舒服?靠門子、勢力,沒有了。在這一點上小滿對“***”的垮台有點遺憾!靠學問、本事?讓“*****”給耽誤了。他名為中學生,連四則運算都不會算。從這一點上小滿對“***”的垮台也感到解恨。既沒門子又沒學問,就得靠為人聰明。小滿見過別人當初在他爸爸面前怎樣恭順迎合,也見過他爸在更有權的人面前如何卑躬屈膝。他學着來,儘管心裏不是滋味,仍強制自己學。他知道調度科長愛吃蘋果,他出車就往回帶蘋果,三毛一斤買的,他說一毛二從果園拉的。某位女幹部的女兒在新源上學,出車前他“偶然”在廠門口碰上那位幹部,順口說聲:“我出車要走新源,您有什麼事沒有?”那幹部先說:“沒事,替我看看蓮蓮。”隨後又把頭上圍的頭巾摘了下來,說:“把這帶去吧,我新買的,剛圍了兩回!”小滿一邊滿臉笑容應答,一邊心裏對自己鼓勵:“別抹不開,別覺着屈辱,人生就是競爭,適者生存。官大表准,等熬出頭兒來別人也會來拍自己。”干這些,除去搭工夫還要搭錢。小滿參加工作時,只帶來女秘書一張紙條,並沒帶錢。“***”倒台時他覺着在原地區、原單位不好混,因為大家對他知底。他為了調到新疆來,為了安排個好地方,把他哥哥打砸搶弄來的幾件文物送了禮,現在一點存項沒有。這不要緊,羊毛出在羊身上,從坐車的身上打主意,出車半個月不花錢和糧票,蘋果的差價找回來了。給客人出個主意,讓他們繞南疆回烏魯木齊,去新源的油錢就有了着落!當然,對客人也要作分析。有的客人雖是外地來的“土帽”,可出面租車的單位是自治區黨政領導機關,這得小點心,八成他們有硬關係,惹翻了遞一句話過去就夠嗆。有的雖然個人出面租車,可看樣子是個刺頭,軟硬不吃,什麼報社記者咧,採購人員咧,還有旅遊的大學生,這些人不好惹,有的會想辦法治你,有的敢掄胳膊和你拚命,事一鬧大,至少升級受阻、獎金落空!現在不比從前了,當真有人把意見反映到報社和領導機關,本單位還不能置之不理。最理想的客人莫過於眼前這兩人了。租車是由什麼學院來辦的。學院這種地方既無權又無錢,可見客人的根底不硬!一個寫書的,一個畫畫的,這種人多半任什麼不懂,還臉皮薄,明吃了虧也不願爭吵。唯一擔心的是這種人里有時也有死硬派,一腔子邪火。為此小滿作了下試驗。預定早晨七點出車,他把車開到門口卻熄了火,故意坐在電話機旁耗着。八點鐘電話來,一個老頭的聲音說:“勞駕,我找滿師傅!我們定了今早七點出發去伊犁,怎麼八點了還不來車?”

恰好屋裏沒人,小滿就說:“我就姓滿,我正要開車去你們那兒,忽然來了輛大卡車把我們門擋住,車開不出去了。”

“你叫他挪一挪嘛!”

“司機上哪兒去了不知道,我喊了半天找不着人。”

“那什麼時候才能走呢?”

“我也說不準,也許今天走不成了。”

“哎呀,師傅,儘力想辦法早點來行不行?我們出來的時間是固定的,耽誤一天就誤一天的事,儘力幫忙好不好?”

果然,對方連個硬屁都沒敢放。

九點鐘小滿把車開去了。兩個人沒有埋怨他,還笑嘻嘻地說:“這一路全靠你多辛苦了,請大力協助吧!”

中午打尖的時候,小滿故意在車旁轉來轉去,估計他們把飯買好了,才湊近桌子。一看大盤小碗擺了一桌子,還有啤酒。滿頭白髮的說:“知道司機上路不喝酒,喝點啤酒可以吧?”滿頭灰發的說:“師傅,你看這菜你愛不愛吃,不然咱再要別的!”

小滿作出副既矜持又客氣的樣兒說:“很好很好,不過我跟你們這樣吃,飯費不好算呀!”

花白頭說:“不要計較這些小事,只要咱們合作得順利就好,這一路錢和糧票你都不用出,我們請客了。”

小滿說:“那不行!”

滿頭白髮的說:“論年紀,我們是老大哥,你是小兄弟;論收入,工資也比你高一點,你就不要客氣了,只是路上要順溜些,不要出故障。”

於是小滿看準了這兩人是軟弱無能之輩,處處找題目治他們。他一是耍弄他們取樂,出一口在別人面前矮一輩的窩囊氣;二是要鎮住他們,免得自己要干點什麼他們出來礙手礙腳。

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來個郭大夫!

有人拿他不當回事,他本可以不在乎。這些年別人不把他當回事的時候多了,有的場合他還要故意顯出自己不當回事,以表示對應當尊重的人尊重呢!可郭大夫在家宴上也拿他不當回事。這個不行!不能讓任何人都拿自己不當回事!人活着要有尊嚴,要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存在。在一部分人面前捨棄尊嚴是為了換取在更多的人面前顯示自己的尊嚴和存在。

小滿把郭大夫甩下后,很得意了一會兒,但接着來的麻煩又把這點好心情淹沒了!

車開到尼勒克時,雨下得太大了,他估計天山大坂確實難以爬過去,不得不到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看,天山上一片雪白,只好順原路回伊寧,從原路走要在尼勒克油站加油,這可有點撓頭,本來從伊犁出發時,他加的油足夠開到新源或開回伊犁,可是他當晚回伊犁取了一次他忘記拿的手提包(那裏邊裝着女幹部送她女兒的花頭巾,再遠也要取來),來回二三百公里,把油耗凈了,別說去尼勒克,連唐布拉也開不到。半路上他就到油站去加油。這天是星期天,油站不營業,管理員回家住去了,只有個老頭看門。他說他有緊急任務,搶救病人,並且先把油票擺在桌上,說服老頭去喊管理員,他替老頭看一會門。老頭知道這不妥,可救人要緊,就硬豁出作檢討去喊管理員了。他估計老頭決喊不來管理員,所以老頭一走遠,他就找把傢伙擰開鎖,自己把油灌上了。然後把車開到門口。過一會老頭來了,果然說管理員不肯來。他說:“那就算了吧。”上了車,發動了機器,他一想得準備萬一,就把老頭叫到門旁,掏出幾張油票塞在他手裏說:“謝謝你,油我已經加好了。”老頭一發愣,他開車跑遠了,等老頭明白過來,查看了鎖,再找他已經遲了。他知道從唐布拉要往南疆走,不會再上這兒來加油了,所以這事辦過去他就沒再想它。現在糟了,不加油走不了,加油等於自首投案。

他把車開到油庫附近,停下來悄悄地觀察動靜。過了一會,遠遠看到看門老頭夾着飯盒出來,向城裏方向走去了。這是個機會,除去老頭這兒沒人見過他,他估計那天老頭未必能記住他的車號。就大着膽子把車開了進去。

管理員也是個青年,辦事挺利落,很快地給他加了油,收了票。他已經要發動車了。管理員突然尖叫了一聲說:“你等等!”立刻攔在他的車前,又看看他的牌照說:“好小子,我正找你呢,走吧,上公安局說話去!我跟老頭作了兩天檢查了,你倒沒事了!”原來老頭真把車號記住了!

從這兒起,整整兩個小時,他處在挨審的地位。挨了訓,受了克,寫了認錯書,留下了工作單位和姓名,才准把車開出來。兩個糟老頭子還埋怨他加油去的時間太長。你知道這兩個鐘頭怎麼過的嗎?你知道回到烏魯木齊還有什麼麻煩嗎?處處想爭強,處處總碰壁,怎麼總是趕不上好時運呢?說著後輪胎又撒氣了。

拋錨就拋錨,遲走就遲走。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輪胎打着氣,把一切倒霉的原因都歸罪在這兩老頭身上。他們要不在唐布拉多住一夜什麼事也沒有了,連頭巾都給女幹部女兒送到手了(他忘了當時自己也願意多住一天,好和那俄羅斯族姑娘多接觸一會兒)。

謝老多年來研究佛學,寫過不少關於佛家哲學和佛教藝術的論文,很受中外人士重視。他論述佛學是用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作武器,分析得相當精闢正確。可是這並不能保證他為人處世不受佛家學說的影響。“慈悲為本”、“事緩則圓”、“與世無爭”等等做人原則,在他身上頗有痕迹可尋。

他有點可憐小滿,年輕輕的人,一腦袋過時了的、腐朽了的觀念,什麼時候才能覺悟,脫出這自私狹隘、盲目無知的苦海呢?“***”十年灌注的毒汁,不是說幾句話就能消除得了的,要靠整個社會力量的長期洗滌才會見效。所以他常常容忍小滿。認為短期相處,用感化、身教比批評爭論更容易見效。這一車人他最年長,有責任暗地使勁,保證把這次旅行有始有終地完成。小滿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他挺難過,他覺着自己沒完成任務,沒盡到責任!

小滿把氣筒放下了。他說:“你歇會,我接着打!”

小滿說:“氣打足了,咱們就剩下把輪子上上了,先抽支煙吧。其實我並不指望你們干多少活,我就是看不慣那種擺臭架子的老爺作風。咱們是平等的!就象這戈壁灘上的石頭蛋子,你大一點,我小一點,可身份一樣,全是石頭,你壓在我身上不行。”說著,小滿一手撿起一塊扁圓的石片當鈸敲着玩。

謝老說:“可這石頭總這麼互相碰撞也不行,要麼大的打碎小的,要麼兩個全完!”

小滿說:“碎就碎,這玩意兒沒有用!”

謝老說:“這麼一個個的散放着是沒有用,要是有一種東西把它粘合起來呢?比如說水泥,用水把它們結成一體,就成了混凝土。可以造橋,可以鋪路,可以蓋幾十層高的摩天大樓。於是它就有了價值,人們才把石料當作寶貝。要緊的是每塊石頭都得在自己的位置上心甘情願地出一份力。別總想你壓我、我壓你。要是大家都要佔上風,搶首層,可就沒用了。你沒見燉肉時鍋里的泡沫么,它們在別的東西下邊呆不住,想方設法拔尖。浮到表面上它滿意了,可做飯的人一揚勺子就把它撇了出去!”

“嚇,你老頭還真能說!你又不是石頭,不是泡沫,你怎麼知道它們這麼想?”

“我這是打比方,做人也是這個道理。”

“不一定,人總是互相碰撞,誰硬棒誰佔便宜。”

“也不一定,你是開車的,對面有車來你也讓,你為什麼不撞呢?”

“那有交通規則管着呀!”

“開車有規則,做人處事就沒個規則嗎?不過做人的規則有的寫在紙上,有的刻在人心上!”

“你是個什麼規則?”

“一句話,同志之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教書的要吃飯,賣飯的得理髮,理髮的上班要坐汽車,誰離了誰也不行。理髮員上班時受了開車的氣,幹活時心裏不痛快,就興許剪錯一剪子;賣飯的一看頭髮理得難看,心裏彆扭,就許放重了鹽,教書的飯沒吃順心,興許上課時講得不細緻;碰巧汽車司機的兒子在他班上念書,就學得不好,考大學考不上,司機也落個不痛快!”

小滿拍着手笑了起來:“你可真逗樂。”

“你說要是翻個過兒,大家都尊重別人,方便別人,是不是人人都方便了,咱們的日子就過得愉快點?”

“那當然是,可現在大家都不這麼干,我也犯不上作受氣包!”

“要是每個人不先從自己做起,那不總沒有起頭的嗎?其實早就有人這麼做了。你細想想,你就沒碰上過辦事痛快的時候么,別人要不給你創造方便你能辦事痛快么?”

小滿一下子想起了看油庫的老頭,剛才在派出所那老頭直往身上攬責任開脫他,不然警察還不放他走。

謝老又說:“這與人方便可也不僅是光圖自己過得舒服。還有個更大的目標,就是齊心協力,把咱們的祖國建設得富強起來,這就叫理想。共產主義理想就是水泥,拿這個把咱們一塊塊石頭蛋子凝聚成一體,就鑄成了擎天柱。”

“噢,你這是教育我呀!”小滿忽然明白過來,板上了臉,“沒門!等全國人都變好了我准跟上。別人都搶便宜的時候我也不傻吃虧!”

“閑說話么,怎麼是教育你?看起來吃虧的事說不定還是便宜。‘*****’中,‘***’叫我寫揭發‘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文章,說寫好了重用我。我沒寫,從此關在監獄再沒放我。大家都替我惋惜,說我不識時務吃了大虧。我的一個老同事接了我的任務,一下成了‘紅色專家’,還當了什麼***委員,人們說他撿了便宜。一下子‘***’打倒了,我出監獄時他還在‘說清楚’。人們又說我當時沒寫文章是撿了‘便宜’,他當時沒頂住是吃了虧!其實各按自己規章辦事,種瓜得瓜,這裏既沒便宜也沒虧吃。人到死時算算帳,付多少得多少總是平衡的,只不過有人注重道德良心,有人計較物質財勢,會發生些用這個換了那個,用那個換了這個的事,是非是自有公論的……”

謝老越說越忘了對象,小滿越聽越覺糊塗,他就扔掉煙頭起來上汽車輪子。謝老有些話他似懂非懂,但暗感到他爸爸和哥哥是佔了小便宜吃了大虧。他自己算起來還是吃虧的多,要是沒有“*****”,他按部就班學習,也該大學畢業了,至少中專畢業幾年了。且不講工作會比現在狀況好些,至少別人一提“打砸搶”分子,自己不用心發虛,臉發紅。

輪子上好,他把謝老叫上車,直開到封世南身邊,用從來沒有過的和氣語調說:“畫家同志,請上車吧!”

封世南坐在那兒搖了搖頭,說:“你走你的吧,我不坐你的車也一樣回伊犁!你一路搗蛋,竟然把我們的朋友扔在草原上,這是不能容忍的!我決不再坐你的車,咱們有算帳的日子!”

小滿推開車門,大罵了一聲:“滾你媽的蛋,給臉不要臉,看你能給老子咬下半截來!”

車門啪的關上,飛快地開走了。封世南隱約聽見謝老在車裏喊什麼,隨着後車門開了一條縫,扔出件什麼東西。封世南追上去看,是謝老的風衣,裏邊還卷着兩個蘋果、半瓶白酒。

封世南啃着蘋果,喝了幾口酒,從離開北京以來第一次這麼痛快,自己終於做了一件決斷的事,挺起腰桿向不正之風開了一槍,對得起老郭也對得起自己。

這是他做人方面的一大勝利。年輕的時候他自信,暴躁,鋒芒畢露,反右鬥爭沒有給他戴帽子,可是把他嚇了一跳。隨後的二十年,一個運動跟着一個運動,以致於在沒有運動的時候他都為可能有、一定會有的運動而準備。開始是強制自己把要說的話咽下去,把要發的火壓下去,後來習慣成自然了。三中全會以後,他的緊張、警惕的心情沒有了,也不準備挨斗戴帽了,可已經不會當著人面理直氣壯地說相反的意見了。明知自己意見對也說不出來。一個女人追他,他根本不愛任何女人,尤其不愛這個女人。可是人家要看他,他不敢當面拒絕,人家送他小東西,他不敢斷然不受。拖了半年他才紅着臉向組織上說清情況。組織上叫他寫封信表示拒絕,他把信寫好拿給組織上看,人家一看說:“你口氣這麼緩和、這麼柔軟還行嗎?”他又寫了一封,也強硬不了多少。還是有關領導替他找那人談了一次才解決。惹得那女人一通埋怨:“早不說話,耽誤我半年!”

有個不相識的人來信,說是自己殘廢,受家庭虐待,想要獨立又沒有住處,如果畫家不救濟他點錢蓋個草棚他就自殺,他寄了二百元錢去。寄后他覺着不妥,又按來信地址給那公社寫了封信,請公社注意這人不要叫他死了。過了些天,當地公社來信說那人是個騙子,既不窮困也不會自殺,正拿他寄的錢招女人喝酒呢,政府已責成那人退款、檢討,還向他徵求處理意見。他看到這封信氣悶了三天,第四天那騙子自己來了封信,向他檢討、求饒,並說錢花了馬上還不起。他然後寫封信給當地公社替騙子求情說:“錢能退則退,有困難可以緩退和不退,對青年主要是教育……”信發出去他又後悔,他心裏是覺得對這種人應嚴厲懲辦的。他自己省吃儉用,二百元錢得來的並不容易,可他說不出口。

小滿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把他激怒了。自己吃虧受委屈,他可以忍。侮辱他的朋友,他的客人,不採取斷然措施,等於自己也侮辱了人。他豁出來了,做出來了,有什麼呢?無非是在戈壁灘上多坐幾個鐘頭,可享受到了勝利者的快樂,一種戰勝了自己弱點的快樂。

回頭再想謝三思,他彷彿站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對他有些可憐。

他是個真正的專家。在烏魯木齊他聽了謝老的報告,講起佛教藝術和西域文化來,真是滿腹經綸,什麼“梵衍那”,“克孜爾”,“庫不都拉”;什麼“犍陀羅造型風格”,“北朝的瘦骨清相”,“盛唐菩薩似宮娃”,頭頭是道,如數家珍。跟他相比自己簡直就是文盲!可這老頭在生活中是個弱者,處處退卻,事事妥協。北京那位副部長雖然守約,但到新疆后,又被他的朋友林副院長拉住了,結果,該報效的,照樣報效,可是該延誤時間的照樣延誤時間,卻又沒有享受官方接待的種種便利——正式官方接待,會派車供他們去伊犁訪問,派專人替他們照料生活,安排日程。現在照樣得自己花錢租車,而且攤上這麼個司機。

在這個司機面前,這個大專家、大學者似乎低了三輩。司機嘲弄他,管他叫“謝老兒”,他應着;司機擺架子,他忙飯打食、端茶送瓜侍候他;他有白內障,可是把墨鏡讓與司機戴;他有冠心病,可是冒着危險幫司機修車。封世南對這司機的種種表現厭惡透頂,只是撕不破臉和他吵翻,他為自己沒勇氣撕破臉生氣!可是謝老卻處之泰然,既不生司機的氣,也不生他自己的氣。這種人怎麼一點火氣也沒有?封世南不懂佛學,他懷疑“慈悲為本”與托爾斯泰的“勿抗惡”有內在聯繫。

遠處有什麼東西在閃光,聽了聽是汽車響,快半夜了哪裏來的汽車呢?他站到公路上去觀看,汽車是從尼勒克方向來的,幾個小時沒見到活物,忽然見一輛汽車也十分親切,這提醒他還仍呆在人類的世界裏。頓時,他覺得天上的星星也亮了,風也小了,心情也開朗了。

車開近了,還距他五六米遠就吱的一下剎住車,隨着打開車門,就有人喊道:“是封同志不是?”

這聲音很生疏,封世南迎着車燈走過去,車上下來幾個人,從後邊鑽出個郭大夫:

“老封,你怎麼停在這兒,謝老呢?吉普車呢?”

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使封世南眼裏噙上了淚水,他說:“車走了,我為了抗議司機把你甩下,不坐那車了!”

人們又是笑,又是讚歎。老郭說:“為了我這何苦!這多危險,快上車吧!”在車燈前老郭給封世南介紹了另外幾個人:一個是局長,一個是處長,一個是專家。

他由眾人扶着上了車,發現車上第一排椅上還坐着一個人,是個女的,見他來既沒說話也沒動作。人們讓封世南也坐在第一排,他推辭一下坐到了那女人身後頭。車開了,他問老郭怎麼會碰上這幾位首長和這輛車的?老郭說他們走的當天晚上,這輛車就從唐布拉草原開到蜂場了。這車也是從烏魯木齊來的,但他們來時走的是南路,回去要走北路。他們在翻越天山時還看到北京吉普停在唐布拉草原上,到了收購員帳篷處才知道封世南一夥剛從那裏走了。

封世南不善應酬,問過這幾句,再沒有話講,就默然地闔上眼坐着。漸漸的他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彷彿黑暗中有一對目光在注視他,而且有一種熟悉的擾人的氣味在身邊飄遊。他抬起頭,發現那位女人正轉回頭來直視着他,碰上他的眼光,她也沒躲閃、沒迴避。封世南注視了片刻,小聲說:“是錦屏?”

全車人轟的一聲全笑了。

“我就看您什麼時候才認出我來!”

封世南下意識地流露出高興:“你怎麼來了……”

“我不早說要到新疆來收集資料嗎?”

“你,你怎麼到了這裏……”

“我也去唐布拉呀!我知道您討厭我,不願跟我一路旅行,所以聽說你們走北路去,我就故意從南路來的。可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怎麼辦呢?”

人們又笑了。黑地里有個人說:“封同志別辜負了副部長的好心!他在北京總擔心你和謝老單獨行動不方便,特意囑咐錦屏同志到了這兒找你們一下,爭取和你們一塊行動,好有個照應,才故意迎着你們的路線來。到尼勒克才知道你們又順原路往回走了,這就連夜追!”

封世南問:“你們到伊寧后還去哪裏?”

局長說:“到了伊寧再商量,聽說你們除去唐布拉,別處都還沒去過,多轉轉,咱們自己有車,很方便。”

處長插嘴說:“你放心,連油錢也不收。你們那車的情況郭大夫已經全介紹了,叫他自己回去,到自治區再跟他算帳,對兩位專家這樣無理,把我們自治區臉丟盡了。不處理不行,我到伊寧就先打個電話回去!”

封世南問:“你們幾位都還另有任務吧?”

局長說:“沒別的事,保證你們參觀好就是我們的任務!副部長早年在我們地區工作,為新疆和平解放立下了功勞。錦屏同志幾十年頭一次回新疆,我們陪她到處走走、看看,她回去好向老首長報告,叫他放心!他們早年撒的種子現在結實了……”

錦屏聽封世南嗓子象憋住似的,輕輕哼了兩聲,知道他聽了這話不大受用,便笑起來。

“你笑什麼?”

“笑你不總結點教訓!”

“什麼教訓?”

“下次還要作不驚動官方的私人旅行嗎?行得通嗎?”

封世南正想找句合適的話反駁她,車忽然停了,司機大聲說:“前邊路邊停着輛北京吉普!”

人們問:“有人嗎?”

“一個年輕人在打氣,一個白頭髮的人幫他敲打輪胎!”

大家都探着身子往前看。

封世南自語道:“又拋錨了,這該是第十次!”

1982年12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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