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王

八大王

一九四三年春節,組織上叫青原和他的本家叔叔帶着幾口豬,幾十隻雞和白菜粉條,到“友軍”防地去慰問。

這一帶地方因為窮,向來出三種人:土匪、大兵和難民。許多人從家鄉逃難到關外,找不到別的營生做就給軍閥當兵。當了些年兵沒熬上去,可學會了使槍弄刀,又聯絡了些當兵的朋友,一旦被另一個軍閥打垮,他們就拉上山當匪,這些人回到了家鄉,還斷不了秋收之後臨時拉個桿,到膠東等地富裕縣份搶他兩起,回家過個肥年。等一開春,把槍拿油布包好往房后一埋,駕起牲口還種他的麥子。“七七事變”一打響,國民黨中央軍跑了,日本兵未到,就象下過雨後的狗尿苔,忽拉一片那鄰近幾縣就拉起了幾十個“團兒”。十來個人七八條槍也稱“團兒”,頭兒自封為“司令”。什麼“黑半天”,“三江好”,“胖羅漢”鬧鬧哄哄,烏煙瘴氣。“殺富濟貧”“抗日保民”“替天行道”“守土衛家”什麼旗也扛。實際上殺人越貨的也有,包娼包賭的也有,坐地收稅的也有。他們之間也三天兩頭鬧磨擦搞吞併。後來日本軍隊來了。打垮一批,投降一批,往南跑了一批。再後來八路軍開到了。消滅一批,收編一批,最後就剩下了“八大王”一支。

八大王姓卞,叫卞遠程。是P縣城北人。家裏原先是個中等戶。所以他上過幾年完小。他母親死的早,後娘是個落道幫子,跟本村一個販牛的明來暗去。卞遠程在城裏住校上學的時候,他爹得了病。後娘跟牛販子商量着趁勢往他爹碗裏下了包紅礬,把老頭結果了。本族的人到城裏給卞遠程送信,讓他回家奔喪。他沒回家,一跺腳下關東當了張大帥的護兵。張宗昌坐濟南那年他回來了。這時,後娘已經帶着家產正式嫁給了牛販子。他找個小店先住了下來。半夜摸回村裡,跳牆進了牛販子家。一句話不說,掏出匣子槍見喘氣的就打,一口氣打死牛販全家大小五口,然後放火把房點着,從此遠走高飛。“七七事變”后他不知從哪兒奔了回來,拉起一個團。稱作“卞一軍”。

這“卞一軍”打着“守土安民”的旗號,在P縣城西紮下營盤。經過幾起幾落,到一九四三年竟擴大到有三百多支槍。卞遠程能在這亂世紛爭的局面中撐住局面,自有他一套作法。頭一條是他確實抗日。日本軍隊當真派來征剿,他化整為零往四周跑,日本軍隊拉出大隊去東鄉掃蕩打八路軍,他又集中起來攻城邊的據點,燒車站的倉庫。偽軍里有的也想抗日,可是受不了八路軍那艱苦奮鬥的窮生活。卞遠程就拉攏、策反、吸收他們入股。其二是按他的“政策”安民。他的“政策”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每年到膠東、河北搶他兩場,綁幾個大票來籌軍餉。而在他所盤踞的家鄉,除去收糧收草、勒財主們脖子要“抗日款”,收過路客商的“買路費”,對貧苦小民倒能做到不偷不搶,公買公賣。自然這也是相對而言,和“八路軍”有本質區別。第三是他也搞了個“統一戰線”。中央軍也好,八路軍也好,只要不打他,他絕不挑釁。這些隊伍若從他的地區附近經過,事先得有聯絡。一旦通了氣,他在路邊擺酒,擺肉,放成筐的雞蛋、成袋的饃饃。甚至紅信封里裝上慰勞款奉交帶隊的官佐。但絕不准你跨入他的疆界。慰問品二百步之外配備一道散兵線,弓上弦,刀出鞘,機槍槍口瞄準了過路的客軍。

他占的地盤不大,能量也小。日本人把主要精力用來對付八路軍。中央軍已撤到魯中魯西,對他只能羈縻不能強攻,而我們則對抗日力量實行統戰政策,所以他有了生存空間。

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掃蕩”,日本軍隊也派了一股去掃他。他來不及轉移,只得在葦塘邊上背水一戰。傷亡很大。他自己也掛了彩。日本人看他剩的人槍不多,就停下火派人進去勸降,答應給他皇協軍團長的職位。他把來人殺了,人頭吊在馬脖子上,往馬屁股上澆了一瓶擦槍油,點着了火。那馬一驚,從葦塘跑了出來。這一招自然使日本鬼子大驚失色,可也引得葦塘起火。正當他處於絕境,一股八路軍武工隊正從附近經過。了解到這情況,認為應當共同對敵。就從日本軍隊背後開起火來。並派人繞過火線,把八大王接應了出來,這武工隊長就是宋貴斌。

八大王脫險后,又把隊伍整頓起來。宋貴斌卻在一次戰鬥中腿上負傷,被日軍俘虜了去。日本人用了許多刑罰,宋貴斌都沒草雞。八路軍想了多少辦法都沒能把他營救出來。就派人和八大王聯繫,問他有沒有門路,八大王說:“知恩不報非君子!老宋的性命包在我身上。”他的辦法也極簡單。只不過趁偽縣長去省城辦事的時候,派了幾個手腳利落的弟兄進城跳牆進到縣長家裏,用綁票的辦法把偽縣長的老太爺和大太太堵上嘴,綁上手,裝在糧食口袋裏用小車推出城來。過了兩天,派人給偽縣長送去一隻戴金環的耳朵和戴玉石斑指的大拇手指。附帶一封信:“七天內不放宋貴斌,就把你老小的人頭送上。”偽縣長用了什麼辦法不知道,反正到五天頭上派人把宋貴斌送了出來。

因為有這點因緣,叫宋貴斌作代表。叫宋青原當臨時勤務員,則是看他出生在天津衛,一直在那長到十二歲。經多見廣,人又靈透,便於觀察情況和應付複雜場面。

八大王防地和我們的游擊區中間,隔着一片乾旱的沙河。宋青原和他叔叔宋貴斌換了便衣,一個長袍氈帽,腰中扎個搭包,扮作買賣人,一個短打扮,頭上戴塊羊肚手巾,裝成隨行小夥計。帶着四輛小車,幾副挑擔。半夜就出發,由一班戰士護送。天亮來到沙河邊上,大家停住了腳,就見河對面沙崗上有人按暗號搖晃白手巾。宋貴斌還了暗號,讓戰士們原地留下。把自己的手槍和青原帶的兩顆手榴彈也解下來交給班長。吆呼車擔向對岸走,這時對岸也走過來幾輛車,幾副擔。雙方在河中間停下來,對方一個姓夏的副官就過來和宋貴斌對口令。那夏副官穿一身青布褲襖。斜背條二把盒子、掛着尺多長的紅綢。對完口令,舉手在呢禮帽上行個軍禮。說:“貴軍義重如山,司令竭誠歡迎,也叫我帶來點壓車的東西,讓他換着裝車吧。”於是兩邊推車的,挑擔的各自卸下自己的東西裝到對方車上、擔上。八大王送來的是紙煙、洋酒和百多斤海鹽——那時根據地遭封鎖,鹽是珍貴物兒。

兩邊禮物換完,宋貴斌吩咐挑夫小車回去。夏副官就牽過兩匹馬來,讓宋貴斌和青原騎上,朝對岸去。剛上了沙崗、就見一隊扛槍的人排列整齊,帶隊喊聲“敬禮!”各自把槍舉了起來,原來他們是按日本操典排練的。只可惜槍支牌號太雜,長短不齊。每個人的打扮又各不相同。有棉襖外邊鼓囊囊套件紡綢長衫的,有馬褲上邊配了件大襟棉襖的。日本軍裝,團龍馬褂。爭奇鬥勝。

副官喊了聲:“出發!”

帶隊的敬個禮,發出口令:“向右轉,開步走!”

那個穿大襟棉襖的人從懷裏掏出個喇叭,穿日本軍裝的從樹下搬起個大洋鼓掛在胸前,就吹打起來。

“嗒嗒嗒嘀,達達嗒嗒達……”

“咚咚咚!咚咚咚咚……”

吹打了里把路,就停了鼓樂。夏副官和宋貴斌並轡而行,說些閑話。一進村子就又吹打起來。引出一群群的老鄉,緊靠着牆根。擠成一團,滿臉驚奇的看這支隊伍。他們既不象鬼子隊伍進村,逃得連人影也不見;也不象根據地過隊伍,人們親熱的擠到大隊兩邊說說笑笑。他們既不靠近,也不躲開。說親熱不親熱,說懼怕也不懼怕。保持着冷淡的敬畏。隊伍若歇下來,自有辦公人送茶敬煙,老百姓也仍是遠遠的看着。

半晌午時分到了司令部駐地馬圈子。

這馬圈子本來只有一戶地主宅門,十幾家佃戶居住,莊子不大。參謀長穿一身呢子軍服,帶了一排人列隊歡迎,就從村口直排到了司令部門口。這一排人全是短打扮,短傢伙。一色的黑洋布棉襖,呢子禮帽,從上半截看挺整齊。宋貴斌老遠一看就下了馬,和參謀長鞠躬寒暄。參謀長伸手讓他前邊走檢閱隊伍。他這才看見隊伍的下半截。這下半截可就五光十色了。褲子有呢子馬褲,甩腿夾褲,還有大緞子套褲。鞋有踢死牛灑鞋,日本馬靴,尖頭皮鞋和納了雲朵的老頭樂。司令部門口兩個哨兵,倒是整齊的灰布軍裝,打着綁腿。兩支大蓋槍,還上了刺刀。

院子分兩層,外院只有三間南屋,沿牆放着兩根扒了皮的大圓木。圓木上坐着五六個穿便衣背匣槍的跟班。一見參謀長陪宋貴斌進門,就虎地一下全站起來。有立正行禮的,有進去通報的。參謀長指指宋青原對那些人說:“這是友軍的弟兄,你們好好招待。”話聲一落,有個跟班的就拉着宋青原的手,把他讓進南屋。

這時里院就傳出了一疊連聲的呼喚:

“司令出迎了,司令出迎八路軍宋代表。”

招待宋青原的護兵和宋青原一起都回身往月亮門裏看。從堂屋出來六七個人,為首的一位矮胖身材,貌不出眾。戴一副玳瑁架水晶養目鏡,留着一字胡。有五十歲上下年紀。上身穿出風的猞猁小皮襖。第二個紐襻上戴着金錶鏈,下身穿深藍湖綢絲棉褲,用一雙一指寬的黑色菱角帶扎着褲腳,腳下白襪子,黑大絨駱駝鞍棉鞋。若不是在腰間隱隱露出白朗寧手槍的皮套,看去完全是個“瑞蚨祥”的二掌柜。身後跟着的幾個人,卻都是長打扮。有外邊套了馬褂,有的套着坎肩、有敞着大襟紐襻、捲起袖口,故意露着出風的皮毛。

宋貴斌摘下帽,連着點了幾下頭。穿短打扮留一字胡的人雙手把拳揖了一揖,馬上搶幾步走下台級,拉住宋貴斌的手說:“久違,久違。辛苦,辛苦。多謝八路軍首長垂青。”一邊又問參謀長:“隨代表來的弟兄們呢?”參謀長說:“就一位親隨,讓到副官處休息了。”一字胡馬上說:“告訴下邊好好招待,不要怠慢了客人。”

於是一簇人寒暄着進了堂屋。

這裏青原就問招待他的護兵:“中間那位就是八大王?”

護兵說:“就是我們司令,你看和和氣氣的,一惱起來殺人不眨跟。那槍法簡直是神了,抬手打飛鳥,說打頭不碰尾巴。”

宋青原說:“這模樣我看着好面熟。”

護兵說:“日本人到處畫影圖形懸賞他的腦袋,濟南報紙上登過他的照片。”

宋青原說:“對了,我大概在報紙上見過。”

這時當官的都進了堂屋,外院的護兵們就擠到屋裏來看這個八路軍。

這三間南屋,沿北牆搭着兩鋪板炕。窗台上放着些手榴彈、子彈殼,靠南牆釘了二十來個木橛子。掛着步槍子彈帶,只在迎門有個滿是油垢的小桌,兩條粗粗拉拉的長板凳。護兵們進來,見青原坐在板凳上,就都面對着他坐到炕沿上。有人向青原遞煙,青原說:“謝謝,不會。”另一個就對那送煙的說:“人家八路有紀律,不抽煙不喝酒!”

敬煙的那個說:“當兵吃糧,就圖個舒服痛快,煙酒都不動,活着還有個什麼樂子呢?你們也不許玩娘兒們吧!”

另一個兵就說:“好容易來了個八路軍的弟兄,咱打聽點那邊的正經事呢,你問許不許玩娘們!也不怕人家笑話!”

這幾個當兵的,有三十多的,也有十幾歲的。有渾身匪氣的,也有還帶着農民的樸實相的。大家問這問那,青原就藉機宣傳八路軍的抗日主張,減租減息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有幾個人聽着不入耳,哼起淫蕩的小調在一邊擦槍。有的就抬屁股走了。那個敬煙的倒是興緻挺高,站在一邊笑嘻嘻的聽着,不時插上一句不着邊的粗話,惹得大家一陣陣笑。忽然在門口站崗的一個兵闖進來了,大聲罵道:“小六子,你娘拉個×的光在這兒賣嘴,換不換崗啦!我這腿賃給你了,總為你站着?”

小六子說:“你把下半截全賃給我還差不多!”

那站崗的放下槍就來抓小六子。眼看着要打起來,堂屋門口夏副官喊:“司令請八路軍那位弟兄到上房來。”

這場火併暫時壓下了。青原整理整理一下衣裳,大步走進了上房。

這上房是兩明一暗的格局。裏間門口掛着白門帘。外間新吊的頂棚,四壁一白落地。迎面牆上掛着幅中堂,畫的是“秋郊牧馬圖”,兩個穿古代衣服,頭戴氈笠的人騎在兩匹馬上,趕着幾匹馬在山谷間閒蕩。兩邊配着灑金地的對聯,上聯寫“躍馬橫槍拒頑敵千里以外”,下聯對“秉燭議陣操勝算帷幄之中”。題款是“遠程卞司令雅囑。春節冒舒文敬書”。沿牆有條案茶几。中間紅漆圓桌上擺滿酒菜,那群穿長袍的正陪着八大王宴請宋貴斌。

青原在門口站住,參謀長就站起來說:“弟兄,司令命令我敬你一杯酒。你一路辛苦了。”

青原看看宋貴斌,鞠了一躬說:“謝謝司令,可我不會喝酒。”

這時那留一字胡穿皮襖的八大王就大聲說:

“我知道八路軍的規矩,講的是官兵平等。我這兒還沒這個習慣,沒來得及設你的座位。敬你一杯,表示尊重貴軍的平等作風。小弟兄,賞個臉吧!”

宋貴斌說:“既這麼著,青原同志少喝一點。祝咱們抗日軍人精誠團結。”

“好!”八大王虎的站了起來說,“咱們大夥同飲。”

青原從參謀長手中接過杯子,輕輕抿了一口,辣得“哈”了一聲,臉立刻紅了。大夥都笑。八大王盯着青原看了半天,沒有坐下。青原發現八大王注意看他,不由得也看了八大王一眼。八大王忽然離位說:“你姓宋吧?”

青原說:“是啊!我叫宋青原!”

“爺們!巧遇啊!”八大王離開桌子,摘下眼鏡,走到青原面前,“你真不認識我?”

宋青原笑起來了:“怪不得我剛才遠遠一看就覺得面熟!原來是程伯伯!”

“擺椅子、擺椅子!”八大王一面吆呼傳令兵,一邊向桌上的人說,“這是我大侄子!在天津我們住過對門。他跟我那狗子同學,還是小朋友呢!”

夏副官抓住酒壺,挨次滿上酒說:“再喝一杯,祝賀司令跟這位弟兄喜相逢!”

這時外院吵起來了。奶奶祖宗一通亂罵。八大王問道:“外邊怎麼回事?”

夏副官出去看看,回來報告:“有兩個弟兄因為換崗不按時打起來了!”

八大王說:“押進來!”

宋貴斌和青原交換下眼色,都有點不安。外邊響了一陣腳步聲,又靜了下來。八大王並不理睬。夏副官等着又喝過一輪酒,這才報告:

“把人押來了,等司令吩咐。”

“褲子扒了,預備軍棍。”

外邊又是一陣忙亂聲。一會夏副官把一頭方一頭圓的軍棍雙手請過來了,八大王挽挽袖子,謙恭的對宋貴斌說:“家法不嚴,叫你們見笑。”就提着軍棍出了屋門。那些陪坐的趕緊也隨了出去。宋貴斌和青原也只好跟着走到門外。這時一個當兵正反坐在那個小六子背樑上,按住他的兩手。八大王掄起軍棍,狠狠的朝扒光了褲子的屁股上猛打。每打一下,那小六子都喊一聲:“司令開恩,司令開恩。”

打了有二十幾軍棍,屁股紅了,腫了,冒血絲了。陪同的人才紛紛講情。

“司令,饒了他吧,大好的日子別讓他攪了。”

宋貴斌跟上去說:“司令,看在我的面上饒了他吧!”

八大王停了手,面不改色的說:“謝謝宋代表。”

小六子說:“謝謝宋代表講情。”

八大王說:“還有那一個呢?”

站崗的那兵早就嚇的沒了人色,撲通一聲跪下就給八大王磕頭。八大王說:“拉下去,沖這熊樣兒,叫值星連長多打他幾棍子。”說完帶頭回到屋裏,洗洗手,接着喝酒。宋貴斌和青原早已沒了吃喝的興緻,也只好勉強陪着。

吃過飯,夏副官把宋貴斌和青原送到客房去休息。

屋裏剩下兩個人時,宋貴斌才問青原:“你跟這個土匪司令怎麼還有老交情呢?”

青原說:“交情不老,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

一九四〇年,宋青原家住在天津河北一條小衚衕里。他爹失業後去營口碼頭上找工作,只有他媽帶着他在天津。

青原家斜對門,住着一家姓程的鄰居,男人在外地做買賣,家中也只有一個女人帶個孩子。那孩子叫程冠東,和青原同歲。並且在一個小學校,一個年級同學。

青原的爸爸在營口當了腳行,每年只有遼河封凍后才回來,住不上一個月,還要回山東老家看望祖父。然後從青島搭船回營口。冠東的爸爸卻是開春后回來,中秋節前又走。所以兩家儘管挺熟,可雙方的男人卻從未見過面。

青原的爸爸,是個目不識丁的賣力氣的人。一回到天津,就扎在屋裏不再出門。學校里開“家長會”、“聯歡會”他總叫青原娘去,自己從不到場。青原拉他去,他總說:“爸爸這一年累的太過余,沒解過乏來,讓我歇歇吧。”其實他是覺着自己粗手笨腳,不會說話。又沒象樣的衣裳。怕在眾人面前給兒子招來輕視。

程冠東的爸爸每次回來則天天早出晚歸、東奔西忙,很少在家。但學校開“家長會”、“聯歡會”卻一定到場,他是個極守舊老實的人,嘴上留着一字胡,臉色總帶着忠厚平和的笑意。夏天從來是灰布長衫,白襪布鞋,戴一頂紗帽翅兒(天津人管瓜皮帽叫帽翅兒),開“家長會”他從不發言,只是畢恭畢敬的聽老師介紹情況。開“聯歡會”他坐在後排,一心一意地充滿喜悅地看孩子表演。而無論什麼會到散場時他都要找到校長和老師,摘下帽翅來深深的鞠躬致謝,很靦腆的說:“我常年不在家,孩子又不懂事,叫先生們多操心了,多操心了。”大概由於對家長的印象好,程冠東學習成績也比青原強。老師們很有點偏愛冠東。對青原不僅冷淡,而且還常因為他衛生不合格,學習成績差,責罰他和挖苦他。青原因惱恨老師而波及同學,和冠東就常常口角。口角激烈了,兩人就廝打。冠東雖比青原聰慧,可沒青原壯實。有次打架被青原朝襠上踢了一腳,他疼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只扶着牆乾嚎。青原一看事不好,一溜煙跑回家再不敢出門。他母親發現這孩子一反常態,吃過飯不溜出玩反而乖乖的幫着干這干那。幹完活不用人催就鋪開仿紙寫大楷。就覺得有點不對。追問他說:“你今天怎麼了?淘什麼氣了?”

“沒有!”

“不對,你說實話。不說實話我查出來打爛你的屁股!”

“我……”

“跟人打架了?跟誰?”

“冠東,他先打我……”

青原母親想起方才聽到對門院裏有哭聲,馬上變了顏色,立刻整理一下衣服上程家去,一進門就聽見哎哎喲喲的叫痛。屋裏圍着三四個鄰居。會接生的胡老娘正用黃表紙沾着燒着的白酒揉擦冠東的腿根。青原娘扒頭一看,那孩子的陰囊已經腫得象個小茄子。急得連聲說:“這是怎麼說的?他嬸啊,這是怎麼說的?我那個畜生回來一句沒講,把孩子打成這樣我都不知道!”

冠東娘眼睛早都哭成桃兒了。可還強笑着說:“他宋娘,小孩子就跟小狗小貓似的,今天惱了,明天好了,您認什麼真哪!準是冠東惹了他了,不惹他,他能動手打嗎,您別在意!”

冠東就在床上喊:“我沒惹他!他看我功課比他好就眼紅,總欺侮我……”

“別胡說,小心你爸爸回來揍你!”

可是鄰居們數落一頓青原的不是。打了不要緊,不該連個信也不送,要不是胡姥姥在街上碰見,冠東不知要在那牆根蹲到何時。

青原娘連聲道歉,回家去把青原拉來給冠東賠不是,又上街買了一大包吃食送來慰問冠東。拿出幾元錢讓冠東娘請先生抓藥。冠東娘說什麼也不收這錢。吃食也只收了一半,另一半叫拿回去給青原吃。青原娘見冠東家擺設、衣裝都透着富裕,諒人家也不把這點花費看在眼裏。就多說了幾句賠情的話,滿心歉疚的辭了出來。

這一年過了端午,青原爹就沒打信來,而且除去節前收到一次錢,一兩個月也沒來錢。青原娘今天眼跳,明天耳鳴,越來越懸心。請了幾個瞎子算命。有說在外財星不順的,有說犯小人的。只有張瞎子手拿把掐的說:“您放心,七月十五不見信,八月初一必見人。到時候我來討喜錢!若是說的不應,您撅我的馬杆。”

七月十五既沒見信,算命的也沒來討喜錢。青原娘神不守舍,就一早一晚手拿條帚疙疸打窗框,叫道:“青原爹呀,回來吧!”——老輩相傳,這樣一叫在外的親人就想家。

恰恰八月初一這天清早,青原爹推門進來了。青原娘頭一眼看去,以為進來個要飯的。剛想說:“要飯怎麼上人屋裏來?”青原爹嘆氣說:“佛爺保佑,總算到家了。”她這才從聲音認出他來了。一見這皮包骨頭、破衣爛衫的樣,她渾身軟成了一攤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小人他爹,你這是怎麼了?”

“叫日本抓勞工了,我是跳火車逃了出來。沒敢再靠近鐵道線,我打關外走回來的。”

青原娘問:“你這副模樣在衚衕里沒碰見熟人嗎?”

青原爹說:“天剛亮,碰得見誰呀?就是在衚衕口碰見個穿大褂、留鬍子的人,我沒見過,不象是鄰居!”

青原娘說:“那就好。你先別出門。我給人做針線,才收了點手工錢,今天就去扯布,趕着做身褲褂。你在家燒兩壺水,裡外的都洗洗。等剃頭挑子過來,叫青原叫進家剃剃頭。都打扮好了再見人。天津衛這地方眼皮子淺,要看見咱這副落魄相會嘀嘀咕咕。誰家丟了東西就往咱身上想。舌頭板子壓死人,一落到那個份上咱就沒法在這兒住了。”

青原娘忙了一整夜搭上半天,把褲褂做上。可是還沒來剃頭挑兒。青原爹試新衣的工夫,門外響起來三弦聲。三弦彈的是《天涯歌女》,剛一煞尾就喊一句:“算靈卦!”

“喲,是張先兒!”青原媽說:“就是算出你七月十五沒信,八月初一準見人的那位。”

青原爹說:“信他胡謅,叫他碰巧了。”

這時瞎子就在門口又吆呼了一聲:“這院的奶奶,我算的靈不靈啊?您是給喜錢還是撅馬杆呢?”

青原娘忙說:“先生、借您的吉言了,早給您預備下茶錢了。”

青原娘塞在瞎子手裏兩張零票兒。先生謝了一聲,立刻又彈起弦子來。這回彈的是“小兩口逛燈”,一邊彈一邊高喊:“算靈卦,沒這麼靈的了!批八字,推流年,揣骨圓夢……”

晚上,青原娘狠狠心買來二斤白面一把韭菜,給青原爹包餃子。餡還沒拌好,門外又有了人聲:“有人在家嗎?”

青原娘一愣,和青原爹交換下眼色,讓青原爹躲到裏屋去。平日她帶孩子在家,很少有男客來訪。這人來的蹊蹺。見青原爹躲好,這才回話:“誰呀?”

“我是對門冠東他爸爸!來看看宋大哥。”

“哎呀,他程伯伯,快進來坐。”

青原娘趕緊把冠東爹讓進屋來。青原爹一聽是找自己的,也就從裏間屋迎了出來。青原娘這時才紅着臉對青原爹說:“前幾個月,青原淘氣,把人家冠東打傷了,小卵包腫成這麼大,我怎麼送葯錢他大嬸子都不收啊!”

“還有這事?”青原爹說,“我臨走怎麼囑咐的?叫你把孩子管好!你看……”

“老兄老嫂,快別提這件事了。”冠東爹把一盒點心、一個新書包放在桌上,說:“我就為這個來的。我那孩子愛惹事,我是知道的。小孩在一塊,誰還不碰誰一下子。冠東自己碰傷了,哪能賴在青原身上?倒叫大嫂破費不少,我知道了實在慚愧。過節了,就給孩子買了點小東西。早就想送來,可不方便。知道大哥今天回來了,我這才厚着臉皮來請安……”

青原爹想起來,在衚衕口遇見的正是這個老程。

青原爹媽趕緊推辭。冠東爹臉都紅了,吶吶的說:“我知道東西少拿不出手去,可老鄰居了,能不賞臉嗎?”

說話間青原進來了。他爹說:“你打了冠東,程伯伯倒給你送東西來了!那有這個理!還不謝謝。”

青原說:“剛才我跟冠東在一塊玩,他告訴我了。謝謝伯伯!”

程伯伯拍拍青原的頭說:“好孩子。記着,以後別打架。吃虧的長在,明白不?從小逞強慣了,大了就難免惹禍,那時候再想作個守法的良民也不由你了,知道不知道?”

青原拿着新書包到裏屋去擺弄,青原娘仍然去拌餡。兩個男人就說起話來,青原爹說:“老程兄弟,我聽你口音離我老家不遠。”

冠東爹說:“我是P縣城南的。”

青原爹說:“你看是不是,我是東鄉。咱們一個縣,你出來多少年了?”

冠東爹說:“我是民國九年逃荒出來的,一晃二十多年沒回過家了,咱那一帶怎麼樣?”

青原爹說:“我去年回去了一趟。苦哇!我們那一帶是八路軍的根據地。八路軍是不錯,減租減息,合理負擔。可日本鬼子這掃蕩太厲害,叫你安生不了!城圈周圍,大小據點,是日本人天下。那兒是亡了國了,更不能提!”

冠東爹問:“我們那邊怎麼樣呢?”

“跟我們搭界的是西北鄉,那裏叫卞一軍佔着,這個卞一軍既不屬日本,也不屬於八路軍,還不屬於國民黨。”

冠東爹問:“他屬於誰呢?”

青原爹說:“他就屬於他們的司令八大王。”

“這八大王是個好人還是個孬蛋呢?”

“不好說。說他好吧,打家劫舍,包娼聚賭。當兵的碰上過境行人,張嘴就罵,舉手就打。不給買路錢別想過去。說他孬吧,可是他倒真打日本。”

“比八路軍怎麼樣?”

“那咋能比,人家八路軍是真正的革命軍呀!”

“我的老哥,你可真敢說話,這是日本人的天下!”

“咦!這屋裏不都是中國人嗎?”

青原爹懷疑的看看這鄰居,閉上了嘴。

說到這兒,餃子熟了。青原娘留程伯伯吃餃子,他連說家中有事,辭了出去。

過了十來天。聽到門外人聲喧嚷。青原娘推門看看。停着一輛排子車。冠東爹站在當地指東道西看着幾個人裝家具行李。她回來對青原爹說:“冠東家象是要搬家!”青原爹說:“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管這麼多閑事幹什麼?不過老程家為人挺忠厚,換個鄰居可不容易趕上他。”

中午青原放學回來。進門就說:“爹,冠東家搬走了。程伯伯說一會兒要來辭行。”

青原爹說:“你去跟程伯伯說,怪忙的,免了吧,我身上不合適,也不送了。”

可下午程伯伯還是來了。手裏提着個罈子。進門就說:“鄉親,我搬走了,來辭個行。剩下這半壇米忘了裝車,我也不願帶它,怪沉的,留着給青原熬稀飯吧。”

青原娘問:“您搬到哪兒住呢?”

“日租界和平里二號,有空來串門。”

從此冠東一家就沒再見到。這半壇米宋家捨不得吃。直到過年才倒出來做乾飯。嘩啦一倒,從罈子底滾出二十個銀元來。青原娘以為是程家藏在裏邊忘了的。青原爹又掏掏,掏出個紙條。青原爹叫青原念念什麼字。青原看了看說:“這是給我的!”青原爹說:“上邊寫着啦?”青原念道:“大哥,這是送給青原的學費。”

青原爹說:“外財不富命窮人。咱不能收。”他拿着錢去日租界找了半天。人們說他記錯了地名,那裏沒有和平里,和平里在法租界。青原爹找到法租界。和平里原來不是個小衚衕,是一大排紅磚洋樓。前邊有小花園,後門有包月車。二號的綠色鐵門關着。他拍拍門。門上開了扇小窗戶,露出個男人臉來。

“幹什麼?”

“勞駕,打聽一下,程先生住這兒嗎?”

“走,這兒沒有姓程的!”門兒啪的一聲關上了。青原爹賭氣不再找。

不久,青原爹在天津大連碼頭找到腳行的活兒,家裏生活又有了點起色。可是沒過半年,卻遭到了意外的變故。端午節那天,有一艘上海來的船出高價要求當天把貨卸清。把頭貪財包了下來。逼着苦力們從天不亮一直干到半夜。到下工時青原爹累得散了架,肚子餓得前心貼后心。想喝口酒,酒館關門,想吃頓飯,飯店上板。急着回家,又沒有汽車。正在飢火中燒,碰上個賣粽子的推着車回家,還剩有二十來個粽子。他一下全包下來,狼吞虎咽的吃了進去。沒進家門就肚子裏痛得如同刀鉸。到家一頭栽在炕上,黃豆大的汗珠順腦門滾,青原娘嚇壞了。給他滾紅糖姜水,找鄰居弄大煙灰,怎麼也不頂用。天不亮雇車,拉他去找大夫。沒拉到大夫家人就斷了氣。把青原爹殯葬后,青原娘連急帶累也病倒了。熬到八月初七,也咽了氣。剩下青原一個人,只得去投奔舅舅。舅舅家住謙德庄。靠掌舊鞋為生,也是苦人。青原不好坐吃現成飯。天天上街上撿點破紙,拾點布頭,幫送煤的推推車,替賣飯的收收碗,掙個毛兒八分,混個餅子窩頭。這天剛下完大雪,路上又濕又滑。他幫助一輛送煤球的車上坎。走到李善人花園門口,迎面來了個騎自行車的學生。穿着剛時興的麂皮夾克,戴着航空皮帽,車把上掛一雙嶄亮的冰鞋。后架上用帶子捆着牛皮書包。煤車趕緊往左邊甩,留出右邊一條窄道。那學生趕快下來推着車和青原擦肩而過。青原認出是冠東。一陣臉發熱,趕緊把臉扭過去沖牆,冠東走過去了,又站住腳,回頭看了一會說:“你是青原吧?”

青原不好再躲,就回過頭說:“是啊。剛才我沒認出你來。”

冠東難過的問:“你怎麼這樣了?”

青原說父母都已去世,現在寄住在舅舅家。冠東說:“你別為難,我回去跟我爸爸說說,想法幫你找個幹活的地方好不?他在外邊做買賣,說不定有用人的地方。”

“那敢情好,要能給我找個掙錢的地方,我不忘你的好處。可我上哪兒找你去問回信呢?”

冠東想了想說:“別上我們家去。我爸爸有個怪脾氣,不許我帶朋友進家。你過幾天早晨到教堂前的耀華中學找我。我在那兒上學。”

教堂距謙德庄不過二里路,但那景象卻象隔着半個地球。這裏看不見低矮的土房,泥濘的小巷,襤褸的乞丐,骯髒的貧兒。連警察都比“中國地”的高大魁梧,這裏是租界。柏油馬路兩側是花園洋房,常青街樹,街上跑的是流線型小轎車、“三槍”,“菲利浦”自行車。路的一端矗立着有三個圓頂、樹着十字架的文藝復興式的建築,就是有名的法國教堂。“耀華中學”在教堂斜對過,一溜紅色磚樓房、帶一座歐洲中世紀樣式的城堡。看到這洋式建築,青原已有了幾分膽怯,再看出來進去的學生,個個兒穿裝鮮潔,氣態傲然,又有些反感。他打定主意不上這些少爺眼前找白眼,就遠遠的站在馬路對面守候,過了十幾分鐘,成群的學生陸續進了校門,這才看見冠東騎車從英租界那邊過來。租界上是左側通行,恰好在青原面前經過,青原叫住了他。

“我也正找你!”冠東說,“你的事我跟我爸爸說了。”

“怎樣?”

“他說他那買賣不是你能學的。可你一個人在天津混也不是辦法。他叫我勸你回老家去。你們老家現在比以前好過了,叫你去找你爺爺。”

“這主意我舅舅也說過,可湊不出路費來。”

“路費好辦,你多咱走告訴我一句話,我給你送火車票去。”

青原回去跟舅舅一說,他舅舅自然是贊成。過了幾天,他從冠東手裏接到一張火車票、兩塊錢盤纏,回到了山東。在家鄉跟着爺爺種了一年地。趕上八路軍擴軍,他參軍當了交通員。

三點來鍾,夏副官來請宋貴斌到司令部談話。同時早晨接待青原的那個護兵也奉令來陪着青原玩耍。那護兵說:“司令叫我陪你走走玩玩。這地方沒什麼好玩。正好由西鄉來了幾個唱小戲的,在軍需處院裏唱小戲,我領你看看去吧。”

軍需處住在村西廟裏。護兵領着青原穿巷子走。路過一個場屋,聽到屋裏人聲鼎沸,青原問:“這裏邊鬧什麼?”

護兵說:“偵察排住在這兒,他們正玩博,你看看不?”

青原本有觀察友軍情況的任務,就說:“我見識見識。”

這場屋裏對面搭着兩鋪炕。一鋪炕上只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圍成一圈盤腿坐着。中間點了個小油燈。三人各托着一張香煙盒裏掏出來的錫紙,嘴裏叼個用紙卷的小喇叭。輪流的用紙片從個油紙包里勻一點粉色的末末,放在錫紙里。一個絡腮鬍把錫紙舉到油燈上一烤,那粉末就成了一個小油珠,在錫紙中心轉哪轉的。他把叼着的小喇叭湊到油珠上方,使勁猛吸一口,那油珠化作青煙全進了喇叭口。他馬上憋住氣,翻兩下白眼,好半天才哈出一口氣來,又腥又臭。護兵進門。他剛把這口氣哈完。就問:“小喜,上頭有事嗎?”

“有!”護兵說,“司令說昨晚上張拐子家跑了只母豬,叫查查鑽到誰圈裏去了!”絡腮鬍一笑。那女人答了碴:“鑽你爹圈裏去了,要不那來你這麼個私孩子!”

這時習慣了房裏的黑暗,青原才看出這女人長的不醜,可披散着頭髮,棉襖沒系扣,只是挽着懷。下身卻穿了件在鄉下極少見極貴重的毛線褲。

護兵這才介紹:“這是八路軍的弟兄,司令叫我領他玩玩。”

那絡腮鬍倒很講禮貌。客氣的挪了挪屁股,指指油燈說:“玩一口不?”

青原漲紅了臉說:“我不懂這個。”

絡腮鬍說;“老海!長精神的!”

青原說:“不敢來。”

那女人嘖嘖兩聲說:“瞧人家這隊伍多規矩,象你們這些丘八,個個兒胎里壞!”

那護兵笑嘻嘻的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壞?”

女人打了他一巴掌。護兵滿足了。對青原說:“你不要看玩博嗎?站到炕上去看吧。”

對面炕上,圍着好大一堆人。最前邊一圈坐着四個人,第二圈跪着七八個人,第三圈圍着有十幾個人。中間擺個炕桌,桌心碼着烏木天九牌,一副骰子。四周桌邊放着各種賭注。莊家是個麻子,一頭大汗、兩眼通紅,大聲在喊:“押,押。”

桌前三個人先放了票子。隨着後邊的就伸手往上放,有的放兩顆盒子槍子彈,有的放一包老海;有喊“三道”的,有叫“孤丁”的。莊家一擲骰,馬上鴉雀無聲了。一分牌,卻又喊成一片,比押注時喊的更凶。先是爭着要看牌,隨後搶着出主意配對。押孤丁的主張前後配平。押幾道的則要求先小后大,爭奪吵罵,混成一片,莊家翻牌了,這才急忙配上擺好。到全部亮了底,笑的,罵的,埋怨的,叫好的又嚷成一鍋粥。莊家清理了賭注,贏家各抓一些扔到桌角一個小笸籮里。

青原問:“這押子彈賠子彈,壓老海賠老海,莊家啥都預備着?”

小喜說:“不,這都折成錢。一粒火兒兩塊,一包葯兒一塊。”

青原問:“往那小笸籮里扔是幹啥?”

小喜說:“抽頭啊!頭錢歸排長連長分。”

青原看着沒興味,催小喜領他看小戲去。

他們拐出那巷子,穿過大街,來到村西廟裏。這廟只有一進,山門後有個畫著韋陀的影壁。一到廟門就聽見了笑聲。轉過影壁,看到院裏三面都是人。除去緊裏邊一圈放了幾條板凳,幾個穿皮袍、大衣的坐着。他們眼前擺了瓜子、糖塊、茶壺茶碗。後邊的人全站着。雖說一個穿軍裝的沒有,可人人都拿着槍。湖北條、老套筒、單大一、土撅把、鳥槍、火銃各色齊全。穿裝打扮也和這槍一樣。從大緞子棉袍,繭綢大衫到土布小襖,光板羊皮樣樣都有。小喜分開人群,領青原擠進圈內。坐在凳上的有一個就是早上在河邊歡迎的帶隊人。一見青原,馬上請他也坐到前邊來。這時正唱“小上墳”。

這個戲班,總共三個人。一個老頭拉四胡。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演唱,這兩演員總共只有兩身行頭。不論唱什麼,那女人都是一身大紅裙襖,梳一條和普通莊稼妮一樣的油亮大辮子,那男人則是一身京戲裏武松穿的緊身衣。不過沒有羅帽,頭上只戴個庄稼人戴的醬色氈帽頭。兩人腳下全是家做的布鞋。男的那雙後跟已經跟鞋底分家了,一走一刮打。女的那雙前邊開了綻,露着滿是泥垢的布襪子。

“喲,我說官家,你騎的那是個啥營生啊!”

“俺騎的是馬呀!”

“人家的馬四條腿,你那馬咋多出條腿來呀!”

“……”

看客們哈哈的笑了!有人喊好,有人大聲說:“好妮子,往下問!”

青原在天津看過梆子腔,在八路軍見過秧歌戲,卻從沒看見過這樣的戲。他跟小喜打聽這叫啥戲?小喜說:“這叫驢戲!可這個班太窮了。不趁驢,這點玩意一根扁擔就挑來了。”青原說:“這個妮子才十幾歲,說村話咋不害臊呀!”小喜說:“這是個小子裝的,戴了個假辮子。”

這兩人唱起來倒還不孬,有板有眼。可惜剛聽出滋味,夏副官來,說司令叫青原回去。

青原來到司令部,冒冒失失進了堂屋。一看還在開會,宋貴斌正發言,急忙撒腿往外走。八大王叫住了他:“爺們兒,別走,馬上就散會,你在邊上坐一會吧,呆會請你聽大鼓書!”

青原遠遠的找個椅子坐下來,聽宋貴斌發言。宋貴斌說了些鼓勵八大王堅決抗日的話。臨末尾綴上兩句“希望”。他說:“我們首長希望司令和各位官長,能跟當地百姓更加親密合作,唯有得到老百姓擁護,咱們才能在敵後堅持長期抗戰。具體的說,最好能減輕人民的負擔,約束弟兄們的軍紀。老百姓為抗日作了許多犧牲,我們既是抗日軍人,應當體恤民艱。”

八大王深深點頭,幾位長袍馬褂就紛紛鼓掌。這才笑哈哈的散了會。傳令兵馬上進來搬桌子挪板凳,帶進三個唱鼓書的藝人來。

這三個人是兩男一女,這女孩可是個真的,也就七八歲,梳着一雙羊角小辮,穿着花棉襖、大絨褲子,繡花棉鞋。一個彈弦子的有五十多了,是個盲人。一個背鼓的有三十多歲,穿着乾淨整齊,但是一臉煙氣。

盲藝人從布套中拿出三弦。摸着椅子坐下定了定音。那男人支上了鼓,先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各位官長賞飯。”隨後就對那女孩說:“你先給爺爺們唱個小曲,伺候得爺爺們高興,賞給你件花衣裳。”

那孩子就怯生生的朝各方都鞠了一躬,規規矩矩靠着鼓架站住。三弦就彈出個兵營里流傳的小調。小姑娘細聲細氣的唱道:“第一杯茶呀、敬我的媽呀,我去當兵你在家呀……”

這時傳令兵走近青原,對他耳朵說:“司令叫你,他在裏間屋。”

青原順着牆根走到裏間門口,挑簾進去。屋子裏很清靜,八大王在靠南窗的炕上歪着,面前放着煙燈煙盤他手托着象牙嘴的槍呼呼的抽大煙。見青原進來,用拿煙釺子的手指指對面空着的鋪位。青原就靠炕沿坐了下來。一個泡兒抽完,八大王欠起身端起小茶壺呷了口茶,這才說話。

“看伯伯干這沒出息事,你心裏笑話吧?”

青原不知怎麼回答好。

“你看見我這隊伍了?”八大王自嘲的笑笑,“明白當初我為什麼不帶你來學買賣了吧?”

青原說:“冠東沒告訴我你作這個買賣。”

八大王說:“他不知道。連你嬸兒也不知道我是干這買賣的。我在天津的戶口上寫的是綢緞生意。”

青原說:“這些年你都瞞着他們?”

“讓冠東知道他爹是拉杆子的,他臉上好看?更別提一露出風聲我這腦袋得搬家!”

青原說:“那您何苦呢?要抗日可以上那邊干去,當個真正的革命軍人!”

“我吃不了那個苦!掉腦袋我不怕,一天二錢油二錢鹽我熬不起。再說我還得養家呀!”

“可是前途呢?”

“我五十多了,幹了半輩子這個,還能改行嗎!叫冠東奔個前途吧!我攢的錢夠供他大學畢業,我的心事就了啦。中國這個社會,十年八年太平不了。蔣介石消滅不了共產黨,共產黨也消滅不了中央軍,還夠我混一陣子的。”

“可您這個隊伍……”

“這叫什麼隊伍?我心裏明白。有我在,攏着他們還能跟鬼子轉轉磨,多少干點對中國人有利的事。我要走了,那就難說了。你回去跟那邊的首長透個話,這批人有我在決不能去當漢奸,叫他們放心。可也別指望能調理得跟八路軍似的。真要管住他們不搶不訛,不用一個月就跑光了。弄不好還先打了我的黑槍!人家入伙就是奔着分肥來的!”

八大王又抽了一斗煙。參謀長進來了。他就換了話題。問青原家生活怎樣,爺爺還在不在?隨後從皮帶上掛的錢包里抓出一卷票子,給青原帶回去添補家用。青原不收。他不高興了:“怎麼,嫌我這錢不幹凈?”

青原說:“您別生氣,我現在是八路軍,有軍紀管着呀!”

八大王點頭說:“也罷,參謀長,你叫小喜把他帶的那枝匣子摘下來,送給我這大侄吧!連那兩排火兒。”

參謀說:“合適嗎?”

“外場點。”八大王沖參謀長作了個眼色。參謀長出去了。八大王說:“你跟他拿槍去。咱爺們就說到這兒,到那邊多替我美言幾句。”

晚上回到客房,青原把這一切向宋貴斌作了彙報。宋貴斌說:“今天跟他們談判,提到不許他們再騷擾群眾時,幾乎鬧僵了。這個八大王性格複雜,一下摸不清底,總的看來,倒象還有點正義感。”

第二天拂曉前他們倆就動身回根據地,已經說好不再告別,就由參謀長派的一班人護送他們,大亮到達沙河邊,遠遠就看見八大王帶着護兵在沙崗上站着。他兩人走近了,八大王迎了下來,拉着宋貴斌的手送了百十步,分手時,鄭重的說:“我這人是孫臏的腿,生成了。不過可決不忘恩負義,不會跟八路軍為難。我佩服你們一心為國的硬骨頭勁兒。也記住你的救命之恩。”

此後卞一軍一直和我們保持聯繫。過了一年,青原隨一支部隊南下,編入新四軍的序列,從此遠離山東,再沒打聽過八大王的消息。

日本投降,解放戰爭,打南京,進上海,建立人民共和國。轉眼間少年成了青年、青年跨入不惑之境。五十年代末期,宋青原利用公出之便,回了一趟故鄉,竟意外的在縣城附近碰到了八大王。

第一次見面他並沒認出來。那是黎明前。他剛下火車,一出站台見滿天星斗,一彎殘月,一時辨不清該往哪兒走。只見遠處有人弓着腰,抱着把竹帚在掃大街,刷拉、刷拉,這聲音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很有點寂寞凄清。他走過去問路,那人指給了他進城的方向。走開之後,宋青原感到這人有點異常,怎麼異常他說不出。當時他在一個電影廠當副導演,正準備拍一部國共兩黨談判的故事片。裏邊有個解放軍渡江,一些官僚、政客匆匆忙忙上飛機逃跑的場面。其中有個鏡頭是一個市民一邊打掃門前街道,一邊冷眼看那匆匆往南飛去的飛機。他覺這人的外形、氣質都挺適合拍這個一閃即過的群眾角色。

他到城裏招待所安頓好,就四處打聽可能見到的熟人。打聽一圈,一個沒找到。他就百無聊賴的在街上漫步,並隨時停下來看看市容,聽聽鄉音,瀏覽一下牆上貼的標語,佈告,無意中發現公安局出的一張佈告上,局長的姓名是宋津!他知道這是宋貴斌的學名,就找到了公安局,到那裏一看,正是宋貴斌。兩個人都喜出望外,宋貴斌就把一些事暫時推開,勻出半天專跟青原敘舊。話說到八大王身上。宋貴斌講一九四三年以後,這裏形勢有些變化。我軍側重向東邊發展,國民黨的手就伸到了西北一側,八大王吃不住國民黨和日本人的兩面夾擊。他又有正統思想,認為儘管八路軍是仁義之師,但正牌的中國政府還是“中央政府”,全國的元首仍要算“蔣委員長”。經不住國民黨空頭職銜的誘惑,接受了國民黨山東省政府的委任狀,把卞一軍改名為“保安第三團”。這樣,日本一投降,他便以“保三團”的番號進駐了P縣縣城,收繳了日軍的武器。這時我軍也接到了向交通線、中小城市進軍的命令,便解放了津浦線兩側的廣大地區。一年之後,解放戰爭一打響,我們頭一個行動就是包圍P縣縣城。國民黨下令給八大王,叫他死守,可是既不發援兵,又不給軍火糧餉。還派特務來督戰,因為八大王曾有過決不和八路為難的約言。宋貴斌就化裝進城,跟八大王談判,動員他起義。他沒怎麼猶疑就同意了。親自下令逮捕了監視他的特務人員。帶頭在起義宣言上籤了字。然後推說自己身體不好,把一切具體交防事務交給參謀長和秘書長去出面安排。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可是等我們進了城,首長們由保三團的官佐陪着去看卞遠程時,他竟無影無蹤了,而且除他私人的一點細軟外,什麼東西都沒動,連軍裝和手槍都完好的放在枕邊上。問夏副官他往哪裏走了?夏副官說:“他說他頭疼,要靜養,不准我們進後院。晚飯時我們才敢來喊他,可已經走了,後窗戶和後門開着,他從後邊走的。”

青原連說奇怪,問道:“從此就沒有消息了?”

宋貴斌說:“沒有,天津解放后,我們還到天津去查詢過。他的家屬、鄰居都證明,程掌柜從日本投降前一年出去做買賣,一直再沒回來。連信也沒有。他家后屋確實供着卞遠程的靈牌,他親屬認為他早死了,天天上香。”

青原說:“大概確實死了!”

然而宋貴斌又說了下去:

鎮壓反革命運動後期。P縣公安局的檢舉揭發接待室已經冷清了,值班人員只留下一個人看房子,一天早上忽然來了個風塵僕僕,滿臉倦容的胖老頭,背着行李,提着乾糧,進門就說:“報告,我是來自首的。”

接待員正閑得要打瞌睡,一聽這話精神起來了,高興的說:“歡迎,坦白從寬,自首是唯一的出路,你犯過什麼罪呀?”

“殺人放火、勒索搶掠全乾過。你先把我收監,讓我睡覺,我歇過來慢慢交代。”

接待人員看這老頭穿的新棉褲棉襖,裡外三新的行李,滿面和善,懷疑他有精神病。就說:“這是專政機關,不許胡鬧!”

老頭說:“怎麼胡鬧,我這行李、衣裳都是新做好,預備來蹲監獄的,已經作了準備呢!”

“既自首得講清罪行啊,不能囫圇吞棗。”

“那現成。在城西相公庄我活埋過兩個人,一個是黃縣的地主劉七,一個是掖縣的買賣人孫福來。在膠東我搶過淮縣灘頭村何老巨、青州城關的秦雙好。你去查查,句句實言。我既要認罪,沒有隱瞞的道理。”

接待員簡直鬧不清是自己感冒沒好,燒迷胡了,還是這老頭也得了熱病燒得胡說。就問他:

“這些誰能證明?”

“苦主有後代,查查就知道。”

“你在膠東作案為什麼這兒來自首?”

“我原籍在這兒,我想死到家鄉來。”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卞遠程!”

招待員打了個冷戰。忙說:“你先坐坐、我跟領導報告一下。”

“我一不逃跑二不搗亂,放心去吧!”

接待員結結巴巴向宋貴斌作了報告,宋貴斌到前邊一看,確是八大王。

宋貴斌說:“卞團長,你這是從哪兒來?”

“從新安鎮,我在那兒作小買賣,今天來自首來了。”

“你離開這兒以後又進行反動活動了嗎?”

“沒有,我好容易洗了手,哪能再干。”

“起義以前的事,一律既往不咎了。”

卞遠程卻認為,第一他得到過共產黨的支持,半路上卻投了國民黨,這點太不仗義,無臉享受優待。正如此他才在交出軍隊和縣城后隻身出走P縣,奔了南邊。他算計着積攢的錢足夠冠東母子半世花費了,為了不給孩子帶來麻煩,他斷絕了和家人的關係,本想自食其力,隱姓埋名度過殘年,可是幾年來參加學習,越學越覺得自己罪過深重。接着鎮壓反革命的運動來了。看見一個個反革命被查出來,聽到一次次群眾的控訴聲討。他覺得挺身出來為自己的罪惡負責才是條漢子,東藏西躲的偷生太沒有人味兒。

宋貴斌把他安置在招待所,向上級打了報告。上邊叫他們調查一下卞遠程出走後的真實情況。宋貴斌派人按卞遠程自己說的情況去新安鎮調查。那邊說這人從解放前就在擺攤賣酒賣煙和氣忠厚,沉默寡言,誰也沒懷疑過他有歷史問題,自從他突然失蹤這才提起警惕……。

縣委如實把情況呈報到省,不久批示下來:

“必須毫不動搖的執行對起義人員的優待政策。對卞遠程自己認識罪過的表現,要熱情歡迎。對其生活,必須照顧。一切待遇參照其他起義軍官情形酌情辦理。”

縣委正式設宴招待卞遠程,向他傳達了上級批示,並建議他儘早和家人團聚。

卞遠程哭了。他再三辭謝,不肯擔任任何職務。也不肯接受生活費。只同意給他的家屬出個證明,證明他起義人員的身分。而他自己則要在家鄉住下來,自謀生路。

他的兒子是學航空的。已在民航部門工作。接到證明文件后,和他母親一起來P縣向政府致謝,同時動員卞遠程回天津養老。卞遠程說:“你有你的工作要作,我有我的債務要還,咱們各自方便吧,起義人員四個字是共產黨給的。按實際你爸爸是個土匪,記着這一點,以後在工作上就要處處謹慎,不要直工直令的覺着自己還挺有底氣。”

老太太沒走,留下陪着老伴了。從此他就在車站前擺了個茶攤。冬天賣酒,夏天賣茶。還順便當義務清道夫。政府還是按規定發他生活費,這茶攤就不指望掙錢,不管認識不認識,坐下就喝,有錢扔兩個,沒錢拍拍屁股就走。誰買火車票錢不夠了,或是天晚下車沒錢住店,只要找到他,他都應承。從來不問姓名也不記帳目。你來還他就收下,不還絕不過問。弄了幾年,車站前的住戶還選他當了人民代表。

宋青原聽后,覺得卞遠程這人很有點研究頭。抓個空就走到車站前,坐到他的茶攤上喝茶。故意打聽他的歷史。卞遠程對他拉杆子的事毫不隱諱,並說:“這一行造孽太深,得善終的少。我托共產黨的福,才有個從容贖罪的機會。”青原很快就找到八大王身上熟識的痕迹了。可相隔多年,宋青原由少年長成大人,八大王認不出他。他衝動了幾次,想說明自己是誰。和八大王親切的敘敘舊交,又一想,凡事應三思而行,不要招來意想不到的後果,就把熱情壓了下去。十幾年後,他果然得到了這冷眼處世的好處,暗自僥倖。但打倒“***”后,他改行寫劇本了。又為此後悔起來,把一次考察人的內心世界、積累素材的良機失去了!

八大王早已去世。不會有人還記得那個畸形社會造成的畸型人,和那種畸形的謀生方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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