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杜寧被亮光刺得睜不開眼,隨即又陷入一片暗黑中,兩個耳膜嗚嗚直叫。對面的陳毅已經看不見了。他張開雙臂朝陳毅原來坐着的位置撲過去,用身體護住陳毅的上半身。等到重新恢復視力,地堡比先前亮堂多了。頂棚的一角橫樑折斷,上邊覆蓋的穀草和松枝都已不翼而飛。象是開了個多角形的天窗。圍棋也不見了。他和陳毅都倒在半尺深的塵埃中。
他氣喘吁吁地問:“老總,你安全嗎?”
“娘的,安全倒安全,就是帽子乘風飛去了!你怎麼樣?”
“帽子倒還在頭上,可鼻孔和嘴裏嗆的都是土啦!”
“那就快爬起來。”
警衛員小吳慌忙鑽進來喊道:“首長,首長!”
“不要大驚小怪!”陳毅用手撣着臉上的土說:“還是去放你的哨。有人來問,說我沒有事,叫他們只管去指揮戰鬥,不要進來打擾我下棋!”
等小吳出去,他和杜寧互相看着對方泥菩薩似的臉,哈哈大笑。杜寧從塵土中扒出圍棋來,陳毅在牆角找到了他的帽子,帽檐被炮彈皮穿了雞蛋大一個洞了,而且噗噗地冒煙。他把火捻死,在腿上摔打了兩下,又扣到頭上,兩手扶着帽檐把它戴正。杜寧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說:“咱們換一下吧,你戴那個破的,同志們看着不好。”陳毅猶疑了一下,摘下自己的和杜寧換了說:“打完仗,你可以換個帽檐,我那頂還是黃橋發的哩!”
地堡開了天窗后,雖然比較亮了,可大不如以前安靜了。槍炮聲吵得對面說話都聽不清。
炮彈爆炸聲、衝殺聲、坦克馬達聲、步機槍射擊聲混成一片。陳毅叫小吳拿來望遠鏡,從天窗探出身去。
杜寧也想看看外邊的情景,但怕加大目標,增加陳毅的危險,就從折斷的橫樑旁探出頭去,這才發現望遠鏡是多餘的東西了。憑肉眼連敵人吶喊着的嘴臉都能看清楚。三輛坦克,炮口噴着火舌向我們的陣地疾進。步兵隨着它蝗蟲似地洶湧着。
有幾發炮彈嗖嗖響着從頭皮上飛過去。杜寧下意識的縮了縮腦袋。
“秀才,沉着些喲!”陳毅壓低聲音說,“全陣地的眼睛在盯着我們,慌張不得!”
杜寧臉上一陣發熱,把胸挺直了些。
三〇〇高地往下二百米處,山勢陡峭,坦克停下來了。改為橫嚮往返巡行,用炮火轟擊我們的陣地。敵人步兵一批卧倒,一批前進,輪番衝鋒。我們陣地上卻槍也不回他一聲,只見刺刀的刀尖在工事上端閃着寒光,不見戰士們的身影。陳毅正察看着,眼前一晃,發現團長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陳毅問:“你怎麼在這裏?”
“報告,我的指揮崗位移到這裏來了。”
“啊……”
“軍長,在我的陣地上,下令反擊之前,是不允許把身體暴露在工事之外的。”
“接受批評,我下去。”
陳毅退了下去。杜寧也要縮回身,可是團長叫住了他。
“杜隊長,老總的安全交給你了!”團長激動地說,“你替我們大家多操點心吧!剛才那顆炮彈就炸在地堡牆邊,戰士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杜寧會心地點點頭,退進了地堡。
陳毅拉杜寧坐下說:“人家把指揮所安到我們鼻子下邊來了,安分守己一點吧。來,下棋。”
先是聽到團長發口令。隨着整個陣地就震動起來。炮彈出口聲和爆炸聲混在一起,衝鋒的殺聲和抗擊的殺聲攪成一團,步槍已分不出點數,機槍象狂風怒號。整個陣地成了翻滾咆哮的大海。地堡就在騰空駭浪中顛簸。頂棚的土,嘩啦啦不斷下落,所有的橫樑支柱都發出軋軋欲斷的聲音。杜寧手裏捏着一顆棋子,可是眼睛分不清棋盤上的橫線豎線,再也找不着合適的落子處。
“秀才,秀才!”陳毅嘆口氣說,“你怎麼連紙上談兵也穩不住神呀?”
“老總,你還是派我去參加戰鬥吧!”杜寧聲音都變了,“叫我守着你,又不為你的安全擔心,這是辦不到的!這棋我走不下去了。”
“小聲一些!”陳毅看看地堡門口說,“你知道,我來這裏是得到前委同意的。”
“我知道。”
“這裏同志們擔子很重,雖然我們沒去直接衝殺,可是有我們在這裏和沒有我們在這裏,我們是從從容容還是慌慌張張,對於大家來說,完全不一樣啊!”
“這我也理解。”
“那就穩穩噹噹地把棋走下去!這也是戰鬥!”
杜寧定住神,把注意力努力集中到棋局上,廝殺聲彷彿離開他遠一些了。走了幾十步,出現了一個契機,杜寧趕緊投下一顆子,如果陳毅應錯一步,他就要滿盤輸了。
陳毅捏起一顆棋子,把手高高地舉在空中,晃來晃去好久沒有落下。杜寧頭也不抬,兩眼只盯住棋盤上的要點。
突然,陳毅狠狠地在杜寧肩上拍了一掌,喊道“你聽,你聽啊!”
杜寧被弄得懵頭懵腦,還沒明白過來,陳毅一下站起把地上的棋子都弄亂了。高興的大聲叫道:“你聽見沒有,張德標這個鬼東西衝上去了呀!”他興沖沖地兩手攀住橫樑,一躍登上地堡的頂蓋。等杜寧也把身體探出,山坡上的敵人已經象捅掉窩的馬蜂,亂成一團了。佔領了河灘的張德標,把全部火力對準衝鋒的敵人後背,呼呼地猛掃。三〇〇高地上的守衛部隊躍出了陣地,端着刺刀衝進了敵群。敵人一邊倒下,一邊向河水裏潰退,拚命地往河對岸逃去。
杜寧說:“張德標怎麼不把退路封死,叫敵人跑了!”
陳毅說:“張德標搞對了!這麼多敵人,要逼着他在這山坡上頑抗起來,解決戰鬥很費工夫的,也難免把河對岸的敵人吸引過來。這樣象放出帶病菌的耗子,把他們連同恐懼、懊喪一起放過河去,敵人今天再想組織攻勢就辦不到了!”
陳毅倒背起雙手,看了好一陣。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說:“摘星崮,149師,完了。”
他把手中的望遠鏡交給杜寧,自己跳下地堡,找團長談什麼去了。杜寧舉起望遠鏡朝河灘上望去。那裏還在戰鬥,但我們的人已經轉過身去面朝河面射擊了。戰士們叉八着腿朝敵人火力追擊,幾個敵人到了水邊,又轉回身來舉着槍投降了。
杜寧十分興奮。從門口鑽出去找陳毅。陳毅拿着電話筒正作着手勢叫喊:“張德標,有鬼在抓你的腳跟嗎?你講慢些行不行?哇啦哇啦我什麼也聽不清!什麼?馬振武!叫你捉住了!不會的,你弄錯了吧!不錯?嗯,嗯,他過河來視察陣地,戰鬥打響他回不去了!確實是他?什麼?已經派人送上來了?不要送,馬上把他喊回去!在哪裏抓到的還送到哪裏去!原地看押,我馬上就到!”說完,他按了下電話,又搖了一陣,對話筒喊:“要司令部。你是哪一個?聽出是我來了?好。馬上派一輛吉普車來,到胡桃峪山後等着拉馬振武!喂,挑一輛好一點的、不在路上拋錨的喲。”
陳毅扔下話筒,一揮手,跳出戰壕,直奔河灘。他並不挑選道路,跨過彈坑、火堆和敵屍大步走去。路上碰到小楊和張德標正迎了上來,就領着走到一個破掩體門口,對哨兵說:“叫馬振武出來!”
穿了一身士兵服的馬振武,半年不見瘦下去一圈,個子更矮了。一見陳毅,失聲叫了一下,手足無措地舉手敬禮。
“振武將軍!”陳毅伸出手去,極力把話說得平淡,“有約在先,我是備車恭候了。”
馬振武握了一下陳毅的手,連連搖頭:“慚愧,慚愧。”
陳毅命令把馬振武送到山後吉普車上去。他自己走到陣地中段,舉起望遠鏡觀察河對岸的動靜。暝色四合,天暗下來了。一個跑得滿頭大汗的通訊員送來一份代電交給團長。團長看過後說:“請軍長過目。”
陳毅說:“你講一下吧。”
“敵人的旅長不肯起義,於參議把守衛前沿的一個營拉過來了,陣地交給了我們。進攻摘星崮的大門打開了,馬上就要總攻。”
“我該回去了。”陳毅說,“你們加強警戒!看到摘星崮信號升起,立即全線撤離。沿河水逆流而上,三里地外有個河汊,是兩部分敵人銜接處,防備鬆懈。你們從那裏插入敵後,沿途不可停留,兩天後到達沂蒙山外的魯南平原,再相機休整。我會在那裏會合你們的。”
陳毅帶領杜寧等人,向山頂攀登。張德標追上來說:“小楊同志戰鬥得很勇敢,戰士們要我替他請功。”
陳毅說:“應該為全體指戰員請功,這沂蒙山就是一座豐碑,將永遠銘刻着你們的豐功偉績!”
他們登上胡桃峪山頂,天完全黑下來了。河南岸營火炊煙,綿延數十里。摘星崮方向,滿天信號彈騰空而起。炮聲槍聲一陣比一陣強。夜風帶着霧一般的細雨迎面吹來,隱隱聽到人喊馬嘶。
陳毅站到崮頂岩石上,解開了的衣襟,被風吹得呼呼飄舞,象是展開了一雙巨大的翅膀。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氣,放聲吟道:
淄博萊蕪戰血紅,
我軍又獵泰山東。
百千萬眾擒群虎,
七十二崮志偉功。
……
……
初生白髮的男人重新回到現實世界時,歌聲仍在耳邊飄蕩。他明白了,這不是幻覺。戰士們仍然在戰鬥。就象當年他們唱着軍歌,為建立人民的國家而衝鋒陷陣一樣,今天他們唱着軍歌,為保衛和建設人民的國家而廝殺!他們永遠是無產階級的戰士,永不背叛自己敬愛的軍長。
於是他放開喉嚨,合著空中飛翔着的旋律,歌唱着,走向他的新崗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1977年11月初稿
1978年清明,改完於北京
[註釋1]下圍棋的術語,堵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