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熱天午後
七月。明城。
南方小城的天氣向來舒適宜人，但唯獨到了七八月份，整個城市就被籠罩在火爐之中，外加上行蹤詭秘的雷陣雨，明城就不復之前舒適的模樣。每當雲層聚集之時，讓人感到窒息的低壓以及因為粘滿汗水而緊緊黏在皮膚上的布料織物無不在提醒路上的行人，需要儘快尋找一個容身之所。
不同於路上的行人寥寥，靠近明城市郊的明城第二大銀行—“明州銀行”此時卻是擠滿了人。
每次遇到這樣的午後，明州銀行的大廳總會迎來一大批人潮。他們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大爺和大媽，但也不乏正值壯年卻整天遊盪的閑人混在其中。
現在，他們或坐或躺地佔據了大廳半數以上的靠椅，自在地吮吸着老式空調機中吹出的薄薄清涼。雖然涼氣很稀薄，但也比自家電扇吹出熱風要強上不少。何況，就算在這裏躺到關門，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畢竟，白嫖的東西誰會不愛呢。
看門的警衛開始還會盡職盡責的對每一個進銀行的人登記詢問，後來問的煩了，乾脆自己也支了一張竹椅，尋個舒適的位置，自顧自的躺去了。
在靠近櫃枱的一側，卻擠坐着一群退役的老兵。在明城這樣的小地方，現役軍人都是難得一見，退役的老兵更是稀罕物。
今天是聯邦一季度一次的“津貼日”。他們都是來領取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津貼的。
陳子如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暗暗的收回了注視着前排老兵的目光。
幾個月之前，他也是那個隊伍的一員。
他的父親，同樣也是二十年那場戰爭的親歷者，但他給陳子如留下的只有柜子裏的一本薄薄的烈士證以及每隔幾個月可以領一次津貼。
至少在這一點上，聯邦政府做的還算不錯，靠着這一點津貼，陳子如得以“正常”的成長到現在，不至於窘迫到無家可歸。
臨出門之前，陳子如思量再三，還是選擇將那本烈士證放回了柜子中。這意味着他主動放棄了
他今天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一個星期以來，每個晚上他都被一個重複的噩夢牢牢困住。
開始只是夢到幾個零散的碎片，到後面愈發完整清晰。
歹徒，搶劫，警車，雷雨大作…
明明只是夢境，那種親歷了一場搶劫的感覺卻是那麼真實。陳子如只要閉上眼，種種景象就撲面而來，壓着他喘不過氣來。
陳子如不止一次嘗試在夢境中醒來，但他就像像一個溺水的人，在夢境中無濟於事的掙扎，只看着上面光亮越來越遠，最後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噩夢總是在最關鍵也是最高潮的時候戛然而止。當陳子如掙扎地從床上爬起時，總發現東方天已大白，身上的襯衫也被冷汗打濕。
通過醒來后的記憶殘留，陳子如很容易就能找到搶劫發生的地點，而和夢中如出一轍的退役老兵恰恰是指明時間的最好證據。
他也很難解釋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麼一定要來趟這一趟渾水。
假設這個夢是未來的某種預兆，他有大把的方式可以躲過這一劫，沒必要以身犯險。
部分的原因是那群退役的老兵。
在陳子如的成長過程中，他們對陳子如照拂頗多。而且從他們口中聽到的過世父親的種種英勇事迹，也滿足了年少時的陳子如對於父親的種種幻想。
在陳子如的心中，他們就是親近的長輩。
隨着陳子如逐漸長大，他們之間的聯繫淡了不少，每年也就津貼日時見寥寥幾面，況且老兵們的住所分散在明城的各處，所以陳子如打消了提前通知他們的念頭。
將做噩夢當做借口，是在太過荒誕。聽者只會覺得你魔怔了，把夢境和現實聯繫在一起。
陳子如其實隱隱期待着這個夢境能夠成真，這些天發生在他身上事情遠不止做噩夢那麼簡單。
“喂！小夥子，腳挪一下好伐啦。”一個渾厚的中年女聲將陳子如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陳子如抬頭望去，發現說話的是一個身材有些發福的中年大媽，挎着一個針線包，頭上戴着一副老花鏡。她看上了陳子如旁邊靠牆空位，想要努力的從狹窄的過道里擠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陳子如趕緊起身，道歉的同時讓出足夠大的空間供大媽通過。
“哎呀，不用這麼客氣。”大媽順利的擠過縫隙，來到位置上坐下。旁邊這個年輕後生如此大的反應勾起了她的注意。她扭頭看去，只見旁邊的年輕人身着樸素的藍色的格子襯衫，一副廉價黑框眼鏡堪堪能遮住臉上的黑眼圈。明明是大熱的天臉上卻帶着一副口罩。坐姿雖然挺拔，但卻半低着頭，靠近自己一側的耳朵肉眼可見的紅的發燙。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古怪了.......”大媽感嘆了一聲，低下頭去翻她的手提包，對陌生人的興趣來的快去的也快，遠不如手上的針線活吸引人多。
見到旁邊的大媽開始沉浸於織毛衣之中，嘴巴里嘟囔着關於今天上漲的菜價和許久未歸的兒子，陳子如的一顆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哪怕有所預警，自己這個面對陌生人就緊張的毛病還是改不過來。
等下要是真出什麼事，可不能再這樣了。
牆上的時鐘敲響。下午兩點，明州銀行的營業員們才正式開始了他們下午的辦公。
坐在前排的老兵們按照順序依次上前領取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津貼。
他們默契的選擇讓那些死去戰友的親屬排在前面。輪到他們自己時，也只是慢慢的走上前去，將自己的證件擺在大理石桌上，待領到津貼后，再輕聲的道一聲謝謝，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注視着其他戰友重複着上述過程。
每逢津貼日，找一家小酒館，聚在一起盡興的喝一杯，這是他們從軍隊保持到現在的傳統，也是他們現在為數不多的剩餘愛好。酒杯交錯，醉意朦朧之際，才能讓他們回想起曾經意氣風發的那段時光。
陳子如扭了扭身子，換成了斜靠的姿勢，隨手拿起一張過期的報紙遮住自己的半邊臉。他選的位置很不錯，剛好可以能將櫃枱和銀行的大門盡收眼底。
轉眼間，櫃枱前津貼分發的過程已經過半，照這個速度下去，陳子如估算大概半個小時內就能夠完全結束。
“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陳子如慢慢的放下心來，但同時卻又感到一陣失落。
“要不明天去預約一個好的醫生看看吧...樓下那個庸醫屬實難以讓人放心。”
就在陳子如放鬆警惕的時候，下一秒，他看見的，卻讓他的全身的汗毛直立。
一雙帶着手套的手，重重的推開了明州銀行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