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月溫陵5
但在專制獨裁的封建體制里,最令人莫可奈何的風險,總是一次又一次無可避免的不斷發生。
先帝隆慶爺六年而崩,當今皇上萬曆九歲登基,首輔張居正繼續當國佐政,延續這個政策。但人沒有不老不死的,正如孩子沒有不長大的。
萬曆十年,首輔張居正盛年猝亡。當今皇上卻已卓然成年,“政”又毫無意外地再一次隨“人”而轉。
萬曆爺方掌大權,便全盤推翻張居正所主持的一切新政。張首輔**無不“身沒”、“名穢”、“家毀”、“族亡”,下場沒有一個不是黯淡凄涼。
其他新政措施的廢止都暫且莫論,但就單單再次開始“海禁”這一項,就無疑是對此地民生經濟,再一次給予了致命的重擊,百業再次快速蕭條退卻,繁榮就又成了供人憑弔的昨日黃花。
這樣一個權力來自於父祖血脈傳承的皇權結構里,萬曆皇上似乎也沒有對其父皇的開關政策稍有批判,所以自始至終都沒有明旨恢復“海禁”,但力主開關的“新黨”已經全數消滅殆盡,皇上對前朝新政的態度也當然是不言可喻的。
更何況,大明律令:“私出外境下海者,杖一百。人口、軍器下海者紋。走泄情事者斬”的法律條文,依舊明列於法典之中。而“片板不得入海”的基本國策,更是開國太祖爺詔旨頒行的。在一切皆揣摩上意的前提之上,在“依法行政”的要求之下,“海禁”在各個地方,又大張旗鼓地死灰復燃。
不,之後的海禁是更變本加利的。
只因為海上貿易的龐大利益,已經再次被看見。“利益”,才是海禁再起的真正主要原因。只可惜這利益,不是民生百姓、國家民族的大利,而是在腐敗政體之中,被貪官污吏、豪紳財閥等少數人所壟斷的私利。
在人治的體制里,“法”似乎從來都不被視為奉行的圭臬,充其量不過是治理的工具罷了。而此時的“法”,更已淪落成統治結構謀求私利、中飽私囊的手段。此時,不管是中央大員或是地方官吏,心心念念的無非就是,如何將海上貿易的龐大利益,全然裝進自己的口袋裏。
之前長達兩百年的海禁,一度讓海外市場對中土商品,與國內市場對海外商品的需求,都已漸漸淡化,讓南洋航線往來的船隻逐漸萎縮,雖然一切都從未曾真正停止過,但至少表面上是趨於沒落的。
但“隆慶開關”之後,市場的需求再次被喚醒,南洋航道上熱絡的景況更勝往昔。
再次興起的海禁,鑽了當初這些禁令的一個空子,就是禁海令中所真正禁止的,並非所有的海上活動,而是旨在禁止“私人”進行。
簡言之,當初聖意乃是可由皇家朝廷為之,就如成祖永樂年間,三寶太監七下西洋宣揚國威,此等史上最盛大的海上活動,便不在禁海令的禁制之列。
有了如此先例,無異於開了扇巧門,所以不是不能海上貿易,而是所有海上貿易都必須讓官府插上一手,而插這一手的目的,絕不是吃飽沒事找事做,無非是想從中謀取私利,而且官家出的這一手,手筆之大絕對駭人聽聞。
地方官府執行海禁,對這些官員的好處,是多方面的。
一旦有了“海禁”的這一法寶在手,等於就擁有了管控市場供需的閥門,必要時加大羈捕力道,便會造成市場貨源短缺、商人囤積居奇,如此商品價格立即就會飆漲,反之亦然。
如此,控制這些商品能不能進出?能進出多少?何時能進出?的大權,掌握在了自己手裏,這些官員府吏根本無需自己進行買賣,只要選擇何時、如何、是否嚴格執法,就足以讓自己富可敵國。
當然,也有些手段比較拙劣的官吏,會販賣些海上貿易的特許權利,或是巧立名目課徵些苛捐雜稅,這些人看似更加惡劣,不過深入來看,他們多是魯愚之輩,沒有真正發現“海禁”此一法寶的絕妙之要點。
好處還不只這些,海上貿易的商品有進有出,另一方面無數珍奇異寶也從海外搜集而來,腐敗不會只局限於局部,貪婪之心必會將腐敗擴散至整個官僚系統,而此擴散的媒介,便是這些海外奇珍。
物以稀為貴,沒見過的寶貝才夠珍貴,而足夠珍貴的寶貝,正是打通朝中達官顯要,攏絡宮中總管宦臣的關鍵之物,也正是這些地方官吏,求取顯達發達的途徑。
如此一來,朝廷雖未明旨恢復海禁,但地方上的官員,卻無不爭相依法行政,執行起海禁之賣力,絕對是更勝過往許多。
話說回來,李贄的祖父便是趕上了那段“隆慶開關”十餘年,所帶出來海上商貿的高潮,泉州城的榮景也曾經短暫曇花一現。
於此期間,李贄祖父出海跑船,往返於泉州與呼魯模斯國*間,並娶了當地一個女子為妻。
所以,李贄的祖母,乃是一個擁有高挺鼻樑、深邃眼眸,不折不扣的波斯姑娘。
到了李贄父輩這一代,一方面因祖父業已致富;另一方面加上海禁又起,不想再與那些貪得無厭的官吏,永無止盡虛與委蛇下去,於是便選擇不再出海為商,成為了一位標準的讀書人,在泉州南門外榕橋附近,開設起一家私塾,以傳道授業解惑為業。
李贄七歲起,便隨父親習孔孟之學,二十三歲便科舉得中晉身士林,累官至國子監博士、戶部員外郎、雲南姚安知府,仕途不可謂不順遂。
或許,是因為生長環境與出身的不同,讓李贄也與其他官場中人不同,他的心底始終有着一個不一樣的追求。
因此,在雲南地方父母官任上,方走馬上任不久,李贄旋即棄官致仕而去,他先將其妻女送回了泉州,自己則開始獨自四處講學,或許是實在無法忍受,一種錯誤的思維方式,虐民苦民之深之久,他選擇用行動改變這一切,他開始宣揚他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