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光怪陸離之所

“你真的叫卡因？”

“是的。”

“姓氏？”

“沒有。”

“行吧......”路莎無奈地拍了拍腦門。“那換個問法，你父親的姓氏是什麼？”

“什麼是‘父親’？我沒學習過這種概念。”卡因真誠地與女孩對視。

“父親就是，就是，與你母親一起生活的那個男人，他生你養你，直到你長大成人。”

“養育我......”卡因沉吟片刻，“我知道了，它叫‘高級逆模因培養皿’，那些研究員就是這麼叫它的。”

路莎：？？？

“你見過的，你還想把它賣掉換錢。”卡因比劃出一個氣密艙的形狀，補充道。

“你大概確實傷到了腦子。”路莎翻了個白眼。“還記不記得自己隸屬哪個教廷分部？你是神官，這個總沒錯，我親耳聽到你念誦神言。”

“神言？”卡因一愣。“不是什麼神言，那是迦南合縱國的通用語。感興趣的話可以教你，來，跟我讀第一個音節......”

“停！停下！”路莎臉色一變，慌忙阻止了這個致命的舉動。“你別說話了，真的，求你了。”

卡因討了個沒趣，靠在機艙角落安靜下來。

老掉牙的機甲此刻切換成了靜默模式，在路莎的操縱下安靜地沿着土路前進。

他緊了緊衣襟-------這是路莎留在機艙中的備用衣物，透過光屏看着沿途的夜色。在路莎看來司空見慣的景色對他來說是寶貴的信息，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次離開氣密艙，這片世界的一切都無比陌生，六千年來他所見只有無盡的深空，很久很久才會與一顆星球擦肩而過，陪伴他的只有深空中渺遠遊離的星雲。

“第六日。”他伸手去觸摸光屏，低聲自語。

“什麼？”路莎投來疑惑的目光。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美好，有夜晚，有清晨，是第六日。”卡因將完整的句子念誦出來。“這是迦南的歷史，節選自‘歲海紀史’第一節第三十一段。”

“聽着挺像那麼回事。”路莎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你說的那個研究所，叫什麼名字來着？”

“伊甸園。”卡因回答。“那些研究員說，伊甸園是宇宙中最安全的所在，外圈有低光速黑洞組成的防禦帶，沒有蟲洞的躍遷指令，任何文明都不可能發現它。可伊甸園最後還是被發現了，‘阿拉斯特爾’摧毀了它。”

“想像力真豐富，哪天你覺得當神官沒意思了，或許可以考慮當個幻想作家，就像海爾梅拉一樣。”路莎摁了摁額頭。

‘失能’神言製造出的電磁場域噪音太大，遠遠超過了人體能承受的範圍，儘管有義肢加持身體素質，她依然留下了頭痛的後遺症，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癥狀會慢慢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路莎停下機甲，微微側頭，“我們到了，卡因老爺。”

她收起約束帶，跳下駕駛座。艙門開啟的瞬間，嘈雜的聲音和光影充斥了整個世界。

卡因鑽出機艙，一副巨大的廣告幕布撲入眼帘。皮膚被濾氣金屬取代的金髮女人浮空而坐，雙腿交疊在一起，一隻手放在唇前做噓聲手勢，一隻手撐着下頜。

鏡頭緩慢地將特寫給到了女人面部的濾氣金屬，大字的宣傳標語浮現而出：“鑽石和玫瑰只能換來一時歡愉，濾氣金屬卻能讓你青春永駐！三七重工新品發佈會即將開幕，有金屬的地方，就有三七重工！”

廣告幕布之下是一群舉着牌子的殘疾人，牌子上寫着諸如‘還我義肢’‘貸款逾期兩天，我的義眼被三七重工剝奪使用權’之類控訴的話。

“那些是貸款逾期的可憐人。”路莎看了眼人們手中的標牌，隨口為卡因解釋。“三七重工前陣子推出了一項福利貸，主動更換義體的人可以獲得一份工作，義體不需要首付，以工資的形式三十六期貸款階段性償還即可。這年頭，一份正經工作是很珍貴的，更何況是成為三七重工的員工。這項福利貸吸引了很多人更換義體，加入機械新派。”

“這種機械造物是對一個人本我的褻瀆。”卡因皺眉，“不過對於活不下去的人，這項福利貸是很不錯的政策。”

“問題就出在這裏，三七重工在勞動合同上做了手腳，他們提供的崗位本質上是臨時工。那些可憐人很快失去了工作，他們償還不起貸款，又沒有足夠的信用點離開新派的領星，三七重工剝奪了義體使用權，他們就從一個活蹦亂跳的正常人成為殘疾人。”

路莎嘆了口氣，“機械新派的領星是沒有‘殘疾人’這個概念的，機械義體可以代替一個人除大腦以外所有器官。這些人無法申領殘疾補助，只能舉着標牌控訴......這是徒勞的，別忘了，147星的執法權被以股份制形式出售給黑水安保，而三七重工和黑水安保互持股份。”

卡因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路莎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去停泊機甲。

他又看向那些可憐人。在他們身後，千百米的高樓林立而起，每座高樓都有一塊巨大的廣告幕布，炫目的霓虹燈照亮小鎮的夜空。再遠一些是位於鎮郊的工廠，工程用大型自動機械轟鳴着向生產線運輸半成品，每一台工程機械的造價都能買下整整一棟高樓。

一隊舉着抗議標語的遊行隊伍路過，穿着愛心制服的孩子跑出隊伍，為他們送來助力的麵包。他們耷着肩低着頭輕聲道謝------有的人已經沒有肩膀了，便只低着頭。

不該是這樣的，卡因莫名生出這樣的想法。

“衣服還我，先穿這套吧，迪倫加入黑水安保前留下來的。他以前很窮，水費都交不起，總是來蹭我的浴室，現在他終於得償所願變成了有錢人，這間破爛浴室就入不了他的眼了，這套換洗衣服在柜子裏放得快要發霉。”

路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卡因轉頭看去，女孩拋來一套運動服，舊而整潔，深黑的紋路洗得發白。

“謝謝。”他低聲說。

待卡因換好衣服后，女孩抱起自己的備用衣物，折返回機艙。她再次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塊破舊的電子光屏。

“渣客鎮的地圖，上面標記了很多暗區，這些區域都是網絡地圖上找不到的，你用起來應該會方便一些。”她將光屏遞給卡因，“不管你來這裏做什麼，總之都是來給拜倫歌那個混蛋添堵的。哈伯斯閣下希望能見你一面，畢竟你失去了‘基路伯’，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

卡因看着那塊光屏，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什麼‘基路伯’，到這裏也沒有什麼目的。脫離培養皿的時間過長，我有點餓......幫你們做事的話，可以送我一些培養基液么？”

“你......”路莎嘆了口氣，確定這名教廷神官真的失憶了，而且貌似還有嚴重的妄想症。

“沒有培養基液，不過我們至少能讓你填飽肚子。”她招了招手，示意卡因跟上自己。

“為什麼不讓那些可憐人填飽肚子？”卡因問道。

“我們已經在做了，那支遊行隊伍就是我們安排的。”路莎低聲回答，“他們幾乎失去了一切，總得為他們留下最後的尊嚴。”

經過轉角時，卡因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殘疾人。

此時已是深夜，街道上幾乎沒有了路人，他們的房子被三七重工收取抵押了貸款，只好在硬冷的街沿鋪上被褥，巡夜的警督持着三七重工出產的電擊束縛器向他們走來。

他收回視線，追上路莎的腳步。束縛器射出電網的滋啦聲從身後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凄厲的哀哭聲。

路莎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向前走去。

“不可使仁慈離開你。要系在你頸項上，刻在你心版上。”卡因右手撫胸，低聲禱告。

“又是‘歲海紀史’？”路莎頭也不回地嗤笑一聲，“這不是童話故事，這是現實，神明都忙着飲酒作樂，看不到凡間疾苦。”

她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鐵門前，有規律地敲擊了幾下，又在門鎖處驗過了虹膜。

鐵門自動開啟，露出一條幽深的通道暴露，冷氣撲面而來，隱隱能聽到通道深處傳來的喧囂。

卡因遲疑了片刻，跟着路莎鑽了進去，鐵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那喧囂聲愈加地清晰，有猛烈敲擊的鼓點和金屬樂，清脆的碰杯聲中交雜着男人的嘶吼和女人的嬌笑，有時還會傳來電流的滋滋聲，隨後男人女人的笑聲和喘息更上一層樓。

走過一個轉角后，卡因不由得遮住雙眼。

炫目的射燈在廣闊的舞池中巡迴照射，光束將一張張人臉映成各種各樣的顏色。盛大的舞會恰好達到了頂峰，數十盞燈束都集中到中央舞台上的熱辣女郎們，亮片舞服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下一刻，女郎們整齊劃一的將舞服脫下、揚起！后場的幕牆上投影出她們搖曳的身姿，泛着煙火的禮炮噴射出綵帶，將全場的氣氛烘托到了最高峰！

卡因環視全場。在那些射燈映照不到的陰暗角落，男女三三兩兩躺在一起，偶爾有男人慵懶招手，黑衣白襯的侍者捧着精緻的針管應招而來，將泛着電光的液體通過非法接口注射進他們的金屬義肢。

“罪惡、陰暗、違禁物、走私品；秩序、公正、免費的接濟麵包、救命的必需藥品......”路莎拍了拍他的肩膀。

“卡因老爺，歡迎來到地下暗區，真正的渣客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