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臨終遺願
成希眼角微微動了動，隨即醒轉了過來，但映入眼帘的，卻不再是和那頭黑熊廝殺的林中，而是一間極舊的土房之中。
土房的牆上早已經裂開了道道裂痕，一股微弱的光透過屋頂上的明瓦射入屋內，屋內的塵埃在光中胡亂的飛舞着，卻是在房梁之上靜靜地描繪出了陽光的形狀。
屋內的通風極為不佳，僅靠着一側牆上的一扇小窗戶換氣，因此此刻的成希此刻居然聞到了一股極濃烈的着火的氣息在房中瀰漫。
成希掙扎着想要坐起來，但奈何自身的傷勢實在過重，微微一動便拉扯着全身的傷勢，疼的成希直抽冷氣，但這股着火的氣息越來越濃烈，成希不得不再次試圖起身。
或許是成希試圖起床的聲響驚動了屋中的老人，張奶奶從另一間房中緩慢的走了進來，看到這個重傷的年輕人居然試圖從床上坐起來，張奶奶連忙上前，微微發怒道：“你傷口還沒徹底好呢，幹嘛亂動！”，說罷便將成希扶着躺了下去。
這時成希才反應過來，是眼前這位老婦人救了自己，但此刻煙味越來越濃烈，連忙說：“奶奶，着火了！快點想辦法逃出去，然後滅火呀！”
聽到這話，張奶奶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沒事沒事兒，只是我家煙囪堵了，煙味兒散不出去，你要是覺得悶，待會兒我退點灶里的柴火就行了！”
聽到這話，成希才明白是自己想的太多了，一時間也是鬆了一口氣，也是到了此刻，成希才清晰的感覺到全身傷口撕裂的痛楚，又是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看到成希的傷再次讓他痛苦不已，張奶奶滿是心酸，這孩子是受了多大的難才會有這滿身的傷，他也不過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為何滿身的傷疤比老獵戶還多，除了前幾日的新傷，成希渾身竟沒有多少完整的皮膚。
成希稍微緩和了一點后，輕聲問道：“奶奶，我睡了多久啊？”
張奶奶溫和回道：“不久，就四天四夜。孩子，我跟你說，你受這麼重的傷能恢復這麼快已經是很難得的了，我可是見過一個被熊咬傷的村裡人恢復了大半年才好的差不多了的。”
成希微微一笑，想繼續回應坐在床前的老人，但奈何渾身的傷實在太疼了，微微開合了嘴后，終究是沒能說出任何話來。
張奶奶將卻示意成希不必起來，依舊對着他滿臉溫和地說道：“那天你倒在我家後面，渾身都被血染透了，可嚇人了，我跟你說，如果不是村裡那大夫的醫術高明，你可能就撿不回這條命了，還有還有，大夫囑託了我，你醒了之後讓我去告訴他一聲，他說要再來看你一次，確定你沒問題了才能給你開藥調理。”
成希就這樣躺在床上靜靜聽着老人家的絮叨，心中沒由得空明安逸了起來。
都說隔輩親，但成希從未見過自己的爺爺奶奶，甚至連自己父母也未曾見過一面，這次出行，目的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父母的蹤跡。此刻有位老人救了自己一命，還能在自己的身旁對自己絮叨着，這種感覺對自己而言真真是彌足珍貴的。
過了許久之後，成希終於用自己沙啞的聲音緩緩地說了一句音調極長的話。
“謝～謝～奶～奶～”
驟然間聽到這句話，張奶奶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淡淡的，似輕雲一般，揉進了半生的惆悵。
自己啊！似乎真的已經很久沒和這般大的年輕人細細的聊過天了。
“你在這兒稍微等一會，飯馬上就好！”，說完，張奶奶就離開了成希的床邊，朝屋外走去。
房間中又只剩成希一個人，他靜靜望着頭頂那束射進房間的那道光，無由的又是一陣迷茫。
……
成希就這樣在張奶奶家住了下來，對於尋找父母的事情也暫時擱置了下來。
幾個月來，成希幫襯着張奶奶打整家裏的農田，栽秧插苗，割麥收谷，家裏的諸多事宜一應都由成希來打理，甚至是家裏一些破爛的竹簍、竹篼等一些需要用竹子編織的農具，成希也在幾位老農的教導下做了許多。
而小院中結的柿子也常常被成希背到附近的鎮中去售賣，補貼了不少家中的花銷。
楊家村的村民們並不知道張老太太和成希的具體關係，只當他是老太太的侄孫，而成希似乎也早就習慣了這種身份，每日樂呵呵地對着村中的居民打着招呼，每每此時，村民們都會好好的誇讚一番這個少年清秀的面貌和周到的禮數。而成希在這兒似乎也找到了往日崇南村的某些氛圍，除了沒有師父之外，一切都寧靜而祥和。
村中那名醫術極高明的老中醫後來也經常來到小院中看望成希和老太太，一是為了保障村中最年長老太太的身體健康，另一方面，也是對成希起了收徒之心，自從上次來對成希檢查的時候，他便發現這個年輕人對每一樣藥材的藥效和使用方法都對答自如，老中醫就明白，眼前這個少年要麼經過高人指點，要麼就是天賦異稟，對藥材有着絕對的天賦，於是每次來到這座小房子的時候都會對少年表示自己的心意，奈何這少年每次都笑着拒絕了自己，對此，老中醫也只能無奈的嘆息。
但今日來屋中的老中醫卻眉頭緊皺，面色極其凝重，一旁的成希也是面露擔憂，期待老中醫能給自己一個不同於自己把脈出來的結果。
但片刻后，老中醫還是搖了搖頭，無奈的鬆開了老太太的手，徑直朝着屋外走去，成希幫張奶奶蓋好被子后，也跟着老中醫來到屋外。
“陳叔，奶奶他怎麼樣了？”
姓陳的大夫卻低沉說道：“她日子不多了！”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如五雷轟頂般，讓成希無比錯愕與震驚。
“可～可前幾日不還是好好的嘛，怎麼今日就突然這樣了？”
“她的身體其實早就不行了，一個是前些年拾柴火的時候落下山崖，若不是發現的及時，一條命就沒了，但她的手臂卻是永久錯位，再也無法修正回來，所以你看到她的手肘突出一節，手臂更是比一般人短了一截，這些年若不是村民一直幫扶着老太太，她可能早就被活活餓死了！”
“那她的子女呢？難道就這樣一直不管他嗎？”
談到張奶奶的子女，陳大夫也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就是我想說的第二個原因，老太太一直在念着自己兒子的音信，許多時候，她的病也都是靠着這股信念支撐着，而今體內的諸多疾病一齊爆發，我真的是回天無術。”
成希一直眉頭緊皺着，“那有沒有能聯繫到張奶奶兒子的方法，我去辦！”
“沒有！”陳大夫無奈地說道。
聽到這兒，成希也一時沒了辦法，內心滿是悲痛。
“好好陪陪她吧，幾個月下來，或許在她心中，早就已經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你多陪陪她，老人家就算是走了，心底里的遺憾也不會有那麼多吧！”
語罷，陳大夫整理好自己的藥箱子后，便離開了小院，只剩下成希仍待在原地怔怔出神。
過了一小會兒后，成希轉身朝屋內走去，坐到了張奶奶的床前，靜靜地看着躺在床上氣息紊亂，臉色蒼白的老人。
回想起幾個月來眼前這位老人對自己的照顧，成希頓感痛苦萬分，眼前的老人雖不是自己的親人，但確實是把自己當做親人來看待，從最開始自己受傷，老人細緻照顧着自己，到每晚老人都來給自己蓋被子，再到用自己不便的雙手給自己做不是那麼美味的吃食，甚至是每晚自己練功時，老人也會拿把蒲扇，坐在門前靜靜地等着自己。
在老人眼中，自己或許就是她的孫子吧。
諸多情景浮現，成希的雙眼早已濕潤，兩滴清淚也緩緩地劃過少年清秀的面頰，留下兩道淺淺的淚痕。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的雙眼慢慢地睜開了，看着圍在床四周的蚊帳，老人心中空乏無助的感覺頓時湧上心頭，卻在這時，一陣微鼾傳入老人的耳中，老人側頭看去，發現成希正安靜地趴在床沿上，應是坐在此處許久，疲累至極，這才趴着就睡著了。
這時老人也發現了，在成希睡着的那塊地方，竟然被淚水打濕了一片。
看到少年如此，張奶奶滿是土斑的臉頰終是浮現了點點微笑。
或許是感受到床上老人的動靜，成希瞬間就清醒了，看着醒來的張奶奶，成希盡量剋制着自己內心的悲傷，笑着說道：“奶奶，你醒啦！”
張奶奶也勉力笑着，“醒啦，孩子累了吧，去睡會兒吧！”
“不累，奶奶，我一點都不累，我就想多陪你會兒。”
看着如此懂事的孩子，張奶奶心中一陣觸動，說道：“你和我的兒子呀！真的很像啊！”
“那奶奶給我講講你兒子的故事吧，我喜歡聽奶奶講故事”，成希真誠說道。
老人似乎陷入到長久的回憶之中，過了許久才說道：“我的兒子呀，很聰明！”，談起自己的兒子，老人渾濁的眼睛終於浮出了一絲清明，“小時候我的兒子呀，也可調皮了，常常帶着一群小孩子去附近的水塘洗澡，那水塘可不幹凈了，還淹死了幾個小孩兒，所以呀，每次我逮到他在那兒玩水，就肯定會打他一頓，打的他滿屋子亂叫都不停的。”
“他小時候還特別喜歡偷別人家的果園，每年瓜果成熟的時候，他總會把攔偷瓜果的走獸的籬笆破個洞，偷偷摸摸的跑進別人的果園去偷，雖然算不得什麼大事兒吧，但他父親為這事兒卻是打他比我打的都凶嘞！”
張奶奶就這樣不急不緩地訴說著自己兒子以往的趣事，期間渴了，成希連忙給老人倒上涼茶，待到老人潤了潤喉嚨之後，才繼續說道：“但我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答應孩子他爹去做那押鏢的活計，而那孩子又是個好動的性子，一天在家也不願好好讀書，我也只能讓孩子跟着他爹去，可這一去就出事了。”
“那趟押鏢，父子兩個一同從沈黎城出發，而他父親性子急，想着能快點送到，就能多賺點鏢錢，於是帶着一眾人抄了近路，可誰想到，那條路上遍地都是山賊，一行人剛進那條路就被截住了，本來孩子他爹已經交了諸多銀錢，想求那路山賊保自己一個平安，但誰想到那群山賊心太貪了，他們居然想吃掉孩子他爹護送的貨物，孩子他爹當時就暴怒，拔出刀就和一眾山賊拼了起來，但奈何山賊實在過多，我們的兒子就這樣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爹死在自己的眼前。”
“而就在那群山賊想要殺了我的孩子的時候，鏢隊的救援終於到了，在山賊的刀下救了我的兒子。”
“那後來你的兒子呢！”成希不解問道。
“他被救回來之後，整個人就變了，許多時候，我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屬於他年齡的冷漠，他也變得極其仇恨那些官員，每當進城看到那些肥頭大耳的縣官時，他的眼睛裏總是會有絲絲恨意，他的心性也變得更加堅韌，而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也只能默默地教他，讓他本性向善。”
“後來，他就去投軍了，以往的很多年中，他還會回來看看我，但四年前開始，他就再也沒回來了，他每月仍會給家裏寄很多的銀兩，村裏的人也都說他孝順懂事，但其實誰又知道，我想的，只是他健健康康的，我想的，只是他能回來看看我。”
或許只有面對眼前這個雖不是自己親人的少年時，老人才能真正的吐露自己的心思吧
說到這兒的時候，張奶奶止不住的咳嗽了起來，臉色更蒼白了幾分，嘴唇上的血色也止不住的消退了。
成希連忙上前幫老人捋順了氣息，並扶着老人在床上坐了起來，在老人背後墊上了足夠舒適的墊子后，這才坐了下來。
老人伸出了手，想要拉住成希的手，成希連忙伸出自己的手，緊緊握住了老人的手。
張奶奶接著說道：“孩子啊，我知道，你終究是會離開這兒的，老婆子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人，但你真的不用再繼續守着老婆子我，老婆子我大限將至，我有感覺的，這幾個月來，你為我，為這座小房子已經做了太多了，孩子，你真的不欠我了，你也從來沒欠過我，放下老婆子吧，去做你該做的事兒！”
成希這時候也更咽着，拉着老人枯瘦的雙手說道：“奶奶，您別再說了，我雖然從小沒見過父母，但我的師父教過我，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您對我有再造之恩，我對您如何報恩都不為過！如果您願意，我就是您的親孫子！”
說罷，成希離開了自己的位置，對着床上的老人深深的磕了一個響頭。
“好！好！好！”老人連說三聲好，心中甚是欣慰，甚至連自己蒼白的臉似乎都紅潤了幾分。
“孩子”，老人帶着極為疲憊的聲音說道，“我累了，讓我休息會兒吧！”
“好，奶奶！”
說罷，成希扶着老人躺下后，就退出了房門，轉身去給老人熬藥了。
剩下的諸多日子裏，成希再沒有忙碌其他的事情，專心陪着老人，也或許真的是因為這幾天成希的陪伴，老人的元氣居然有絲絲的恢復，不再如往日那般死氣沉沉。
這幾天，成希會經常推着老人坐在小院中靜靜地看着日暮，也會在風和日麗的天氣中背着老人登山，途中老人多會心疼成希背着自己會疲累，多次要求成希放自己下來自己走，可這少年依舊倔強的背着自己。
成希還帶着老人去逛了諸多附近的集市，老人之前由於腿腳不便，只能在最近的集市中買些日用的東西，而這次成希直接做了一個拉車，自己親自在前拉着，帶着老人環遊了周圍好幾個大的集市，也為老人買了諸多此前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兒。
成希就這樣以一個不是親人的身份，做着諸多本應是親生子嗣應該做的事，陪伴着老人慢慢地走過最後的人生。
這天，老人將成希叫到了自己身前，就只拉着成希的手，也不多說其他的言語，一老一小就這樣坐在小院中，安靜地看着院中的落葉，看着枝頭的飛鳥來來又回回。
老人過了許久才說道：“孩子，你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嗎？”
“不知道，奶奶！”
“我希望呀，我的孩子，永遠懷着一顆善良的心！”
“奶奶，我一定會的！”
老人輕輕的摸了摸成希的頭，“奶奶相信你，奶奶餓了，去幫奶奶拿點吃的吧！”
“好，奶奶”，說罷，成希便轉身進屋內去拿吃食。
可等到成希出來的時候，老人已經安靜的坐在那張老舊的椅子上，安靜離世了。
老人，老人，原來是將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