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怕生
他居高臨下看着趙繚,像撫摸小貓一樣撫摸着趙繚的頭髮,動作溫柔,聲音溫潤。
這聲音就像是初春的風,拂面溫潤,可落在身上總有幾分寒津津。
趙繚的下巴被男人的膝蓋硌得生疼,可她也不躲,就安安靜靜伏在男人膝頭。
不適、恐懼、恥辱,她的臉乾淨得什麼都沒有,連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淡入嘴角。
“回主人的話,屬下的傷口雖已癒合,但其中教訓,屬下銘記在心。”
“嗯。”男人輕飄飄應了一聲,話音落時,窗外的晴空萬里忽而積雲遮空,從本就不甚敞亮的觀明台中又榨出些許光亮,沖淡了地上僵硬連在一起的兩道影子,留下千瘡百孔又死氣沉沉的奢華與陰雲做配。
“記着啊……記着就好。”
天色淡了,他的聲音也輕了,生怕撕破了陰雲一般。
他似有似無的笑容不曾淡去,只是眉心不經意地一緊,卻又很快恢復了平坦,似被強行撫平的褶皺書角一般。
過了許久,男人緩緩抬手,用指腹輕輕描摹趙繚的眼眶,沒頭沒尾道:
“阿荼,第一次見你時,你才只有桌子這麼高。
你抓着你兄長的手看着我笑,一雙眼燦若繁星,讓我一眼就選定把你留在我身邊。
可是你來到我身邊以後,你就很少看我,也再沒笑過。我問你為什麼,你說因為你怕生,熟悉了,就好了。
然而十二年過去了,阿荼,你還是不肯看我。”
男人偏着頭看趙繚,苦笑了一聲。
“你當真,就這麼怕生嗎?”
他話音落,就看見在他的膝頭上,她平靜地抬頭,將雙眸完完全全送入他的眼中。
就像是一隻漂亮的木偶,他提線,她照做,聽話得比千言萬語更讓人啞然。
或許是她的瞳孔黑得太純粹,哪怕他離她這麼近,哪怕她的眼神這麼坦然直白,從她的瞳孔里,他還是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是。”
“是嗎……”他漫不經心地應。
“可是,你好像不怕李誼呢。”
“屬下不明白。”
“只見過他寥寥三次,就能為他欺瞞於我,養了你十二年的我。”
男人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
“趙繚,我該說你什麼好呢?”
趙繚生硬地仰着頭,視線不經意飄過男人身後的牆。雪白雪白,看得趙繚有一瞬恍惚。
又重新刷牆了啊……
趙繚心裏自言自語,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牆,無厘頭地想要看到雪白掩蓋住的東西。
一層牆灰,一層血垢,一層牆灰,一層血垢……
我曾濺上去的血,如今早幹了吧……它會被覆蓋在第幾層……
煞白的牆看得趙繚眼睛一刺,心中卻忽然笑了。
有什麼意義呢?我到底在堅持什麼呢?
我噁心自己的次數還少嗎?還差這一次嗎?
“主人明鑒,昨夜何人救下大皇子,屬下確實不知。
未能完成主人任務,屬下罪該萬死,請主人降罪。”
“嗯。”
沉默了許久后,男人才點頭,似是信了。
“是我的錯,阿荼,是我沒有提醒你李誼有多會蠱惑人心,才讓你着了他的道。阿荼,是我的錯,你別自責。”
他柔聲寬慰趙繚,可他捏着她下顎的手,卻好像不經意重了些力道。
那一刻,趙繚相信如果可以,他一定會把她直接捏死。
就像是被強按進染缸的布料一樣,醬紫色一點點滲透着趙繚的膚色,從脖子一直蔓延到臉頰,最後止步於一雙空洞的眼。
“但是阿荼啊……”
男人緩緩俯下身來,看着趙繚很感慨地嘆了一聲。
“啪——啪——啪”男人在趙繚的臉上拍了幾下,看似隨意,實則三掌下去,趙繚的半張臉瞬間通紅。
“你是我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笑了,眼神卻愈沉了幾分。
“也是一條怎麼都養不熟的狗。”
。。。
“她方才一共說了幾句話?”
男人端杯抿了一口,臉上的笑容隨着杯中的熱氣一併淡了。
“回主人,九句。”恭敬立於椅子后的人道。
“九句話,除了兩個‘是’,她撒了三個謊……”男人的指節叩了叩膝蓋,笑着嘆了一聲,沒做任何評價,把茶杯隨手放在桌上。
便有侍女躬身上前來換熱茶。
立侍的人的喉結滾了滾,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道:“台使大人對主人忠心耿耿、心懷敬畏,實乃我等之不可及也。”
“敬畏?”男人嘲了一聲,略提了提聲音。
“跪下。”
這不輕不重的一聲,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一道驚雷,將一前一後的兩個人全都劈倒在地。
然後就聽“咔嚓”一聲脆響,侍女跪下時太過慌張打翻了茶杯,滾燙的茶水不偏不倚撒了她一手。
此時隔着厚實的衣袖,都能感覺到她手上的熱氣,她卻將手藏在袖子裏,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只有肩頭止不住地抖,單薄得就像是風雨中被摧殘的梨花。
不知是因驚雷,還是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