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夢
幾天後,埃里諾爾號順利回到了普利茅斯港。湯姆森走下舷梯,踏上了闊別已久的陸地。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這裏停留,而是馬不停蹄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當他來到紐約市腫瘤醫院時,妹妹已經在重症監護室昏迷不醒了很多天。
他沒有露出什麼表情,主治醫生之前已經跟他通過電話了。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勞拉女士說,“我們找到了配型合適的骨髓。但我希望你能儘快籌備好手術費用,她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會儘快。”湯姆森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他來到洛克菲勒中心的一家拍賣行,打開特意定製的木盒。起先,接待員小姐的表情得體卻疏遠,但當湯姆森從中取出那尊雕像時,她立刻嚴肅起來,客客氣氣地把湯姆森請到一間會客室,並通知了三位經驗豐富的專業鑒定師。
鑒定師們相互交流了一番后,最年長的那位對他說:
“我們的估價在130萬到240萬之間,如果成交,我們將會收取20%的傭金。您願意的話,請在合約上簽字。”
……
“您放心,很快,就在下周三的拍賣會。這是門票,屆時您可以到場旁聽。”
……
“祝賀您,先生。您的拍品拍出了五百萬美元的高價!”一位男接待員興高采烈地說,“哦,老天爺,這真是出人意料!”
湯姆森笑了笑。他走到珍妮的病床前,幸福地看着她逐漸康復的面容。
妹妹長大成人,在大學裏有了心愛的男孩。他也娶了一位可愛的姑娘,不再去海上奔波。他用剩下的錢買下一家百貨店,既是店長,也是唯一的店員,生活平靜而溫暖。時光荏苒,他和妻子都已垂垂老矣。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躺在搖椅上,看着活潑可愛的孫子在樓下的草地上玩耍。
他忽然感到有些疲倦,於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當他睜開眼時,發現四周一片黑暗。巨大的空虛和恐慌佔據了他的心靈。
這裏是死後的世界嗎?
沒有什麼天使,聖樂環繞,也沒有什麼魔鬼,邪靈引誘。似乎只有永恆的黑暗與寧靜,連死亡本身都將被遺忘的黑暗與寧靜。
他起先慌亂而無所適從,但慢慢的,他終於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他想妹妹年輕時明媚的笑臉,想起遇到妻子的那個下午,想起庭院裏的柵欄上茁壯生長的常春藤。這些美好的回憶沖淡了他的恐懼。他回顧自己漫長的一生,從孩子到少年,從青年到中年。他想起許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自己穿衣,第一次騎自行車,第一次游泳,第一次出海,他也想起第一次在妻子家裏過夜,想起那時的汗水淋漓,甚至還記得床頭上掛着的色彩繽紛的捕夢網。
他忽然怔住了,身體的自然反應告訴他,自己還活着。
一陣猛烈的顫慄直衝腦海。蒙帕內斯那場賭局的失敗、埃里諾爾號的擱淺、他前往小島上探索時撿回的那尊雕像,這些記憶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和那些虛實難辨的回憶混合在一起,讓他的精神開始錯亂。他的眼前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耳中迴響着一句句溫柔的話語。可下一秒,那又變成了一句句惡毒的咒罵。他的腦中閃過單調冰冷的病房,閃過父母無數次因為醫療費用而發生的歇斯底里的爭吵。這一切的一切喧囂着,聒噪着,就好像一場無休止的噩夢。
“回來吧……回來吧……”
嘶啞病態的低語從遠處傳來。
伴隨着古怪而沉悶的敲擊聲。如果這聲音出自一個人的話,他的聲帶一定在陰濕污穢的地窖里用黴菌發酵過。
湯姆森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機械地走去,像一個無生命的木偶。他走到一具青銅棺前。一群碩大的黑蛇在棺材四周爬行,滑膩膩的表皮貼着他的皮膚不斷遊走,但他依舊木然的前進着。越靠近,敲擊聲就變得越激烈,簡直像要捶破人的鼓膜。
湯姆森停在棺前,周圍不知何時出現的光又消失了。那棺材裏的東西開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像是棲息在古老山洞裏的蝙蝠。
當一切歸於平靜,湯姆森發現自己的身體終於恢復了知覺。他嘗試移動,手指卻碰到了堅固的牆壁。
不,不是牆壁。他發現自己像胎兒一樣蜷縮着,在狹小的空間裏動彈不得。他在棺材裏,進了那具棺材裏!
他大聲呼救,同時反覆捶打着棺壁,但因為四肢難以屈伸,根本沒法用力。只有手肘的活動範圍勉強大一些,於是他就用手肘不停地擊在側壁上,發出沉悶的敲擊聲。然而棺壁始終不為所動。恐懼感和身體的劇烈活動消耗着本就不充足的氧氣,窒息感漸漸襲來。他的呼喊變得微不可聞,動作變得越來越無力。僅存的求生欲使他用指甲徒勞而痛苦地抓撓着棺壁。
“珍妮……珍妮……”
第二天清晨,諾瑟姆睡意朦朧地爬下床,準備去上廁所。他的餘光瞥見地板上似乎多了什麼東西,於是轉頭去看,發現湯姆森滿臉是血,四肢怪異地扭曲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哦,天哪!湯姆——”
船員住宿區的走廊里亂成了一鍋粥。傑森和諾瑟姆抬着失去意識的湯姆森想去找船醫,狹窄的通道里卻擠滿了剛剛吃完早飯回來的人群。有的人跟在他們身後看熱鬧;有的人離得較遠,不明就裏,一些脾氣暴躁的已忍不住推搡前面的人;有的人似乎打算幫忙,但他們顯然只能添麻煩。人群像沙丁魚一樣擠在小小的鐵皮罐頭裏,很快,這裏就像洛杉磯的早高峰一樣擁堵。
“讓讓,請你們讓開一點!這兒有病人!”
“那是湯姆嗎?可憐的湯姆,他怎麼了?”
“我怎麼會知道!讓一讓,讓一讓!我們要去找醫生,這兒有人快要死了!”
傑森拼盡全力地咆哮着,人群終於讓開了一條通路。
船長室里,喬納森正在收拾文件,準備離開。他剛剛彙報完設備的維修進展,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請進。”萊昂說。
“報告船長!湯姆……”來人火燒火燎地說,“約翰尼·湯姆森出事了,他現在昏迷不醒,船醫正在搶救。”
“怎麼回事?”
“我說不清楚,您最好親自去看看。”
湯姆森躺在病床上,所有受傷的地方都被白色的紗布包裹着。此刻他看上去已經不是那麼血淋淋的,但滿頭的繃帶依舊觸目驚心。
“醫生,他情況如何?”船長問,“這些傷是怎麼回事?”
船醫格里斯摘下了口罩,說道:“只是一些外傷,沒什麼大不了的。關鍵的問題是窒息性休克。我給他上了呼吸機,現在情況已經暫時穩定,但是能不能醒過來,不好說。”
“謀殺?”
“不,你看,脖子上沒有勒痕,身上也沒有壓迫痕迹。這不是機械性窒息,看癥狀像是缺氧性或心因性窒息,缺氧的可能性很小,否則他同一個房間的船員不可能沒事。具體的病因還要等化驗結果出來。”
“馬上派人去檢查通風設備。”萊昂對喬納森說。
“是,船長。”喬納森轉身離開了病房。
“那些傷口?”
“我不知道。”格里斯收拾着醫療廢物,忽然抬起頭來,“可能是譫妄或是某種惡性的精神分裂。據送他來的船員說,他應該是自己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的。”
“自己?”
“對,剛被送來的時候,-他的臉上身上全是抓傷,指甲里全是自己的血肉,你真該親眼看看。”格里斯面無表情地說。
“這和他的窒息有關嗎?”
“理論上是沒有的。有時精神問題會誘發哮喘,但他沒有哮喘病史。”
格里斯停頓了一下:“對於精神問題,我不是心理醫生,只能開些安慰劑之類的東西。
“老實說,我還挺想念那位瓊斯先生呢。”船醫笑了笑,“可惜他還沒在海上待幾天,自己就先得了心理疾病。”
就在這時,本該失去意識的湯姆森動了一下。
這麼快就醒了?格里斯吃了一驚。但他還沒來得及有其他想法,湯姆森忽然暴起,狠狠抓向了自己的脖子,手上的針管被扯了下來,帶出一串血珠。
人能把自己掐死嗎?
理論上是不能的。格里斯學到的知識和他二十幾年的從醫經驗都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但他剛剛親眼目睹了一位昏迷的,甚至戴着呼吸機的病人,忽然伸出手去掐自己的脖子。
無論多麼出人意料,治病救人的天職依然促使他前去阻攔。萊昂比他更快,但當他把湯姆森的手鬆開時,他摸了摸湯姆森的喉嚨,對格里斯搖了搖頭。
“喉軟骨斷了。”
格里斯大吼道:“馬上手術!艾倫,去取手術器械!克倫特,給我當助手!”
“格里斯,冷靜。”萊昂對重新戴上口罩的船醫說,“我去外面等,這裏就交給你了。”
僅僅十幾分鐘以後,格里斯打開門,低着頭說:
“我很抱歉,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