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學者
雅典是一座令人愉快的城市。無論是那和煦的陽光,還是那終日吹拂着的濕潤的海風,都是那麼親切可人。你大可以踩在細膩的沙灘上,眺望蔚藍的愛琴海;也不妨流連於市井街巷,品嘗世界一流的美酒。如果說還有哪座城市能同時為多情的浪子與嚴肅的學究所鍾愛的話,它一定能在其中摘得桂冠。
這裏是一座大都會,一個港口,一個聖堂,被智慧與藝術的女神捧在指尖。商人愛它的繁華,詩人愛它的浪漫。如果你是個歷史學者,那麼古老典雅的雕塑會讓你驚嘆不已,而那些塵封兩千七百多年的刀劍剎那間的閃光,依舊會讓你屏住呼吸。當你經過古老衛城的廢墟,那莊重的神廟,那多利亞式或愛奧尼亞式的立柱,那華美的浮雕,無不會讓你深深着迷。
康伯巴奇教授停留在衛城博物館一層的一處三角楣前,指着一尊手持長矛的女神像說:“這組雕像刻畫的是提坦之戰的情形,奧林匹斯神族在宙斯的帶領下與提坦神族爭奪宇宙的至高王位。中間是雅典娜女神,兩邊則是被她打倒在地的提坦神。”
“對希臘神話不甚了解的人常常在關於橄欖樹與橄欖枝的故事的影響下認為雅典娜是象徵和平的女神,卡尼爾先生,這是一個荒誕的謬誤。這種想法只是今人的附會。雅典娜是智慧與戰爭的女神,她的別名帕拉斯含有‘揮矛’的意思。她曾幫助珀耳修斯割下美杜莎的頭,在特洛伊戰爭中,她親自打敗了嗜血的戰神阿瑞斯。毫無疑問,雅典娜是智與力的象徵。”
康伯巴奇教授似乎興緻勃發,在博物館裏做起了導遊。拉烏爾仔細聽着,他一向對這些古老的神話頗感興趣,像個跟在老師身後的學生一樣不時提問。走出博物館,康伯巴奇教授遺憾地說:“如果不是時間緊迫,我真該帶你去帕特農神廟看看。”
拉烏爾說:“我也很遺憾,不過教授,我們什麼時候談生意?”
康博巴奇教授用鑰匙打開他那輛白色古董奔馳車的車門,說:“不要着急,卡尼爾先生。現在是午餐時間,我至少不能讓客人餓着肚子。”
康伯巴奇是一位著名的符號學與歷史學家,也是船長萊昂的老朋友,一年前來希臘做訪問學者。埃里諾爾號來雅典的時候,教授常常會託付萊昂給他在溫切斯特的家人捎一些當地特產。因此拉烏爾與他見過幾次面,彼此還算熟悉。
教授之前打來電話說,他正準備回國,需要幫忙託運一件大件貨物。船長派拉烏爾前來交接,還給他放了兩天的假。
“我們去哪兒?”
“普拉卡區,我在那兒租了一棟公寓。那兒充滿了各種新古典主義建築,我想你會喜歡的。”
教授慢條斯理地發動了汽車,他向右轉頭看着倒車鏡:“哦,先生,請系好安全帶。這輛車可有五十多歲了。”
與今天的車輛相比,這輛車沒有繁複的內飾,簡潔的老式收音機與儀錶盤嵌在考究的桃木內飾板上,充滿了懷舊的美感。黑色的皮質座椅保養良好,坐起來十分柔軟。
教授打開收音機,女歌手優雅而富有詩意的嗓音從懷舊電台里流淌出來,是娜娜·穆斯庫莉那首經典的《雅典的白玫瑰》。
“看得出來,您很喜歡這輛車。”
“哈哈,當然。它並不那麼迅速,但勝在穩重可靠。看到車窗前面的那塊小三角窗了嗎,如果你感到熱的話,可以打開它。”
老實說他並不熱,但拉烏爾感到十分好奇,
還是忍不住去伸手擺弄,發現它果然是可以活動的。
“哦,天哪。”拉烏爾驚嘆不已。
教授哈哈大笑:“很有趣的設計,不是嗎?”
大約十幾分鐘以後,教授停下車子,前面是步行街。
普拉卡環抱在衛城山與高樓大廈之間,歷史悠久的遺迹參差錯落,古色古香的房屋鱗次櫛比。走在Kydatheneon大街,陽光懶懶地鋪在地上,風送來親切的嚷鬧。他們經過一座拜占庭式的教堂,走過餐廳、便利店和裝潢典雅的咖啡館。街上遊人如織,賣花的小姑娘們從這頭跑到那頭,一位憂鬱的手風琴藝人演奏着悠揚的樂曲。許多餐廳把桌子擺在路邊,人們就在大街上用餐、閑聊。
當你走在這裏時,你幾乎會忘記自己處於一座像紐約一樣繁榮的國際大都會。
他們穿過一條逼仄的窄巷,眼前出現了一片鬱鬱蔥蔥的草地,一座素白的建築靜靜聳立。它有着帕拉第奧式的山花與線腳,牆上裝飾着簡潔的蔓藤與貝殼紋樣。纖細的石柱撐起一座方形門廊,兩側開着一對淺色的拱形百葉窗。晴空之下,幾棵高大的橄欖樹隨風搖曳。
“我們到了。歡迎來我家做客,我的朋友。”
當教授打開門時,一位穿碎花連衣裙,梳着金色盤發的姑娘將他們迎進來。
“西菲拉,這位是讓-拉烏爾·卡尼爾先生。”
“歡迎你。”西菲拉向他笑了笑。
“拉烏爾先生,這位是西菲拉。我獨身一人多有不便,平日生活都靠她來打理。”
“你好。”
“我們去樓上,”教授微笑着扭頭看向西菲拉,“午餐準備好了嗎?”
“當然,教授。”
房間裏陳設簡單,牆上掛着幾張簡潔的後現代主義裝飾畫,CD機里播放着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康伯巴奇從酒櫃裏取出一瓶酒,介紹道:“這種酒名叫Tsipouro,口感厚重熾烈,是上好的烈酒。在克里特島上,人們叫它Tsikoudia。希臘人常常在宴會上用它來招待賓客。”
西菲拉送來了沙拉和填着肉餡和土豆的烤餅,還有-merida,一種當地特色烤肉。不得不說,它很合拉烏爾的胃口。
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聊起溫徹斯特和雅典的天氣狀況,還有糟糕的空氣污染。酒至酣處,教授開始饒有興趣地聊起他曾教過的一些學生。
“我記得上次,維特里奇……不,維特里基,這個學生向我請教五芒星形狀與維納斯崇拜的關係,以及它是如何在歷史中演變成異教的邪惡符號的。我記得他頭髮亂糟糟的,講話時也很緊張,但他的提問在學術上可是相當大膽。”
康伯巴奇教授記起拉烏爾曾在餐前閉目祈禱,於是攤了攤手,改口道:“畢竟我在這兒教的只是歷史課。”
拉烏爾禮貌地笑起來,向他敬了一杯。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學生時代,那時我也是個沉迷於古代史和各種奇異符號,不擅與人交際的人。在那時,我的同學大概都認為我是個怪人。”
“我和你們船長萊昂正是在大學裏認識的,誰也不知道我們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怎麼會成為朋友。他那時是個桀驁不馴的傢伙,喜歡頂撞老師,甚至敢於帶頭捉弄新來的校長。你可能想不到,他把校長室的房門裝扮成發佈通知的佈告欄,可憐的科斯特爵士站在那兒,就像在阿拉伯故事裏的寶庫前,卻忘了開門的咒語。哈哈哈,老實說,我壓根沒想到萊昂後來會去參軍。”
拉烏爾想到平日裏滿臉嚴肅的萊昂,搖頭表示這難以想像。
“軍旅生涯會改變一個人,”教授俯身給拉烏爾添酒,“我也不知道這是好是壞。萊昂是個天才,他比我更適合成為一個學者。但他的姓氏要求他必須得到軍人的榮耀。可惜後來……”
西菲拉走進來收拾餐盤,教授止住話頭,轉而笑着對她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上班,做完工作就早點回去吧。”
“謝謝您。”西菲拉一邊說一邊埋頭收拾,動作很麻利。她很快就擺弄好一切,退了出去。
康伯巴奇教授搖晃着酒杯說:“好吧,也許我們不該過多討論這些過去的事情。‘如果一個人常常回憶過去,那就說明他已經開始老去。’至少今天下午,我想重新年輕一會兒,讓我們喝光最後一滴酒,乾杯!”
日暮里,教授站在窗前,目送西菲拉遠去。
“一年前我來到這裏時,還有些不習慣。沒想到轉眼之間就要離開了。拉烏爾先生,你覺得普拉卡這個地方怎麼樣?”
“很美。”
“是啊,很美,我想我會永遠記住這裏的。”
夕陽漸漸沉下去,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
“不過接下來,我們該談正事了。”
地下室里有些陰冷潮濕,教授推開門,微風帶起輕薄的灰塵。冷色的燈光下,許多老舊的傢具沉默着立在那兒,像是一座座久未打掃的墓碑。房間中央有一架龐大的三角鋼琴,拉烏爾嘗試撥動琴鍵,然而黑白的森林一片片倒塌下去,靜默無聲。
康伯巴奇教授徑直走向牆角,那兒擺放着一個被黑布矇著的,衣櫃大小的長方形物體。
“你應該看過有關報道,三年前,薩拉米斯島上曾挖出一座古墓葬。考古學家初步估計,它大概在安提柯王國時期,甚至更早。”
“開掘第三墓室時,人們挖掘出大量古代陶器和雕塑,圍牆上的銘文“ANT”顯示它似乎與安提柯一世存在關係。在此之前,安提柯墓的地點是一個世界未解之謎,這無疑是個無比振奮人心的消息。然而,等他們打開主墓室,裏面卻空無一物,葬坑裏墓主的棺木與骸骨通通不翼而飛。外界質疑不斷,這項考古工作最終也沒有拿出實際成果。”
康伯巴奇教授把黑布揭開,黑布之下露出一具青銅棺材。一瞬間,拉烏爾感到周圍的溫度似乎下降了不少。
“這就是為什麼我需要你們。三年來,我一直在追尋着它。機緣巧合,一個朋友給我發來一張某個地下拍賣會的電子邀請函,主辦方是一個雅典的走私團伙。他們在主頁上展示的拍品照片中有一具青銅棺。這相當不同尋常,因為在古希臘時代,人們通常採用木製棺材安葬逝者,身份高貴者在傳說中則往往使用黃金作為靈柩。然而當我凝視這副圖片時,我突然驚訝地發現上面的圖案與薩拉米斯古墓的壁畫有高度的統一性。”
拉烏爾凝神看去,這具棺材上佈滿了古怪邪異的紋路,四角裝飾着互相纏繞的蛇形浮雕,隱約可見蛇群之下哀嚎的人面。棺蓋上刻着一組無法辨識、無法理解的詭異圖案,彷彿攜帶着可怕的扭曲和惡意,讓他感到頭暈目眩。
他挪開目光,發現在這些圖案底下還排列着一些古希臘語銘文,它們似乎經過鎏金處理,黯淡的金漆上生長着星星點點的銅綠。
康伯巴奇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意識到,這很可能就是那具消失的棺材。所以我來到雅典,花一千萬歐元從那幫不識貨的傢伙手裏買下了它。起先,我計劃將它賣給當局,用於開展國際研究。但當我得到它時,我立即注意到它上面那些與眾不同的圖案,它們是那麼美,那麼富有規律。於是我意識到,這一定是某種文字。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發現!這種文字從未出現在歷史記載中,它們很可能會顛覆我們對古代文明的所有認知。這樣的成果不亞於楔形文字與甲骨文的發現!這必須由我們完成,拉烏爾先生,你明白嗎?我得把它帶回大英博物館。”
拉烏爾的身體晃了晃,終於從那種莫名的狀態里擺脫出來。
“為什麼你直到現在才來找我們?”他不解的問到。
康伯巴奇無奈地說:“我聯繫過萊昂,已經商議好交接時間和地點。但那場拍賣會的消息忽然走漏,不久以後,主辦方全都進了監獄。比較幸運的是,我們採取現金交易,客人的身份也都完全保密,警察很難查到我的身上。可他們在海關和機場加強了檢查,這讓我短時間內沒法脫身。一些認識的朋友建議我以訪問學者的身份繼續留在這裏,等風聲過去。我只能在這裏長住下來,一邊教學一邊進行秘密研究。”
“你能相信嗎?這居然讓我有了更大的發現。”說到這兒,康伯巴奇興奮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陣陣潮紅。
“想必你也注意到這些古希臘語了,我猜想它們可能是上面文字的註釋。可惜的是,它們受到的磨蝕太嚴重了,僅有幾個殘缺的文字能勉強辨認。一年來,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嘗試復原這些銘文。然而,我在這些文字中發現了一個超乎想像的名字。
“所有人都錯了,這座陵寢埋葬的恐怕並非安提柯。而是……”
康伯巴奇的聲音回蕩在地下室里,帶着激動與顫抖。他用朝聖般的腔調念出了那個名字:
“亞歷山大。”
4月16日深夜,埃里諾爾號駛離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