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地獄十九層

1937年8月13日，農曆7月初8，日軍進攻上海。

這一年，葉輕舟二十三歲，萬重山三十五歲。

日機在上海上空瘋狂轟炸，其中一枚便落在了回春路。

天空裏警報聲不斷，遠處的爆炸聲一直在響，葉輕舟嚇的躲在從床底下捂住耳朵，她從未有過這般的恐懼感讓她恨不得封了自己的五感。葉輕舟想要逃走，可是東北淪陷，北平淪陷，大半個國家都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葉輕舟不知道能逃去哪裏。

萬重山站在院子裏，抬頭看着頭頂上的轟鳴，天將傾倒，非個人之力能夠更改，即便是他自負甚高的萬重山，也只是眼睜睜的看着，無能為力。

孫楊抬頭看了看葉輕舟的房間，裏面燈火通明，卻是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問道：“先生，葉老闆那邊？”

萬重山扭頭看了一眼葉輕舟的房間，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這些年葉輕舟雖然身世浮沉，飽受欺凌，可一直有人護着，在京城更是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兒，沒有人能夠欺負她的。後來逃難，又有榮來在身側護着，雖是忍飢挨餓，但終究無人欺凌到她的頭上。再就來到上海，雖幾次受辱，終究是一直護在萬重山羽翼之下，性命無虞。可是，現如今這個世道，萬重山擔心自己護不住她，更何況，上海怕是守不住了，一旦日本進駐上海，又不知道該是怎樣的境地。國之困境，無有置身事外之人，葉輕舟總要經歷的。

炮聲停止了，葉輕舟還是躲在床下不敢出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葉輕舟竟然睡著了。等她醒來，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葉輕舟一抬頭撞在床底，痛的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還在。葉輕舟忙從床底下鑽出來，小心翼翼的的湊到窗前看着外面，一片安靜，被炮彈洗禮后的上海，在晨光的照耀下竟然有些違背常理的寧靜祥和，若是沒有這場戰爭，這樣的美好每天都可以享受到，可惡的戰爭，可惡的日本。

萬重山一夜未睡，此時正靠着沙發眯着眼睛休息。

孫楊進來后，見萬重山閉目養神，剛想出去，就聽到萬重山開口問道：“怎麼樣了？”

孫楊說道：“這次日本是進行了無差別轟炸，幾個炮彈都扔在了非戰區，其中一枚就在回春路。”

萬重山皺着眉頭睜開眼，卻是看到葉輕舟從樓上滾了下來，忙起身過去。

葉輕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推開萬重山伸過來扶着自己的胳膊，說道：“別攔我，我要去找傾城。”

孫楊忙說道：“那邊現在亂成一團了，你去了也沒用。”

聽到孫楊的話，葉輕舟更是激動，一心想着去找葉傾城，推開攔着的萬重山就要往外跑。

萬重山一把按住葉輕舟的肩膀，說道：“輕舟，你先聽我說，現在外面兵荒馬亂的，你自己一個人去了也找不到，說不准他們昨晚根本就沒在家。”

葉輕舟滿腦子都是葉傾城，聽見萬重山的聲音，忙說道：“萬重山，你幫幫我，我不能沒有傾城，她不能有事。”

萬重山見葉輕舟滿臉淚水，眼神中滿是熒光星河，心中不忍，說道：“我已經派人去找了，很快就有消息了。”

葉輕舟焦急的跺了跺腳，說道：“不行，我得去找她，你放我出去吧。”

自從日軍在淞滬備戰，有進攻意圖后，萬重山擔心葉輕舟會跟着葉傾城出去惹事，便不許葉輕舟出門了。

萬重山自然是知道葉輕舟脾氣的，若是自己堅持不肯放她出去，還不知道她會鬧出什麼事情來，便說道：“我讓孫楊陪你去。”

孫楊忙說道：“先生，礦洞那邊？”

萬重山說道：“那邊我去，你陪輕舟去回春路。”

聽到萬重山許自己出去，葉輕舟忙匆匆離開。

孫楊衝著萬重山點點頭便跟着出去了。

萬重山本想自己陪着葉輕舟的，可是昨晚日軍剛轟炸完，今日要處理得事情有很多，萬重山實在是分身乏術。

車子開出租界沒多久便開不動了，四周都是逃亡的難民，哀鴻遍野，哭喊聲，叫罵聲，讓葉輕舟彷彿輪入地獄，這比當年葉輕舟逃難還要凄慘萬倍。

二人下了車，孫楊護着葉輕舟不被難民衝擊到。好不容易到了回春路，二人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這是怎樣的世界，地獄十九層，這裏便就是地獄的最深層，第十九層。

孩子坐在燒焦的木石之間，滿臉驚恐的喊着“媽媽”，臉上的血水還沒有擦乾；母親抱着血肉模糊的孩子，坐在屍體旁邊，容貌憔悴；老人捧着已經被炸的剩下半個身子的老伴兒，面上麻木。而更多的是被壓在倒塌房屋下，已經沒了氣息的男女。

一個被倒下的房梁壓住的女人身下傳來輕微的哭泣聲，孫楊忙去抬女人身上的房梁。葉輕舟見狀也過來幫忙。最後從女人身下抱出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不知道是憋的，還是哭的，臉上青紫，不過好在還有氣兒。

葉輕舟抱着嬰兒，有些不知所措，見嬰兒哭的聲音越來越大，葉輕舟有些手忙腳亂的將嬰兒塞到孫楊的懷裏。

知道葉輕舟心中記掛着葉傾城，孫楊忙接過孩子，轉身抱着孩子去尋找前來搜救的護士。

四周都是斷壁殘垣，葉輕舟竟然找不到葉傾城的住處了，葉輕舟翻看着死去的屍體，既擔心找不到葉傾城，又擔心找的到。不知道翻看了多久，仍是沒有葉傾城和夏涵的身影。葉輕舟看着遍地的屍體，周圍的哭喊一片，葉輕舟忍不住的跟着哭喊道：“傾城，葉傾城，你們在哪啊，傾城。”

葉輕舟原本就是撐着一口氣到了回春路，可是回春路的情況，讓葉輕舟更加揪心，這種的情況，葉傾城生還的機會太小了，她不想去想，更不敢去想，可是身邊到處都是殘缺不全的屍體，讓葉輕舟忍不住的去想，忍不住的去猜，葉傾城會不會在這裏。

夏涵醒來，看着周圍被隨意丟到一起的屍體，夏涵被人從磚頭下面挖了出來，挖他出來的人以為夏涵已經死了，急着去救那些可能還活着的人，便將夏涵抬到屍體堆里了。夏涵忙將雙手伸到面前，又上上下下的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遍，雖然身上都是傷痕，衣服也破了，不過好在命還在，也沒缺胳膊缺腿的，還是個健全人。夏涵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幸好昨晚葉傾城沒有回來，不然還不知道會怎樣。

夏涵站起身來，看着面前的場景，他不明白，這些昨天還各自為了生存忙碌的人，今天就都死了，甚至有些人連個健全的屍首都沒能留下來，他們只是想活下去啊，哪怕是卑微，哪怕是受人欺凌，哪怕是忍飢挨餓，只要活着就好，這點兒奢求怎麼就那麼難。

夏涵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忙四處尋找可能還活着的人。在一處角落遇到蹲在地上哭的葉輕舟，忙湊過去，關切的問道：“哥，你怎麼在這兒，受傷了？”

葉輕舟抬眼見是夏涵，忙拽住夏涵的胳膊，問道：“傾城呢？傾城呢？”

夏涵拽着葉輕舟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說道：“我也不知道傾城現在在哪，她昨晚沒回來，不過她應該沒事。”

葉輕舟聽見夏涵說葉傾城應該沒事，便稍放下心來。

葉傾城帶着人回到回春路，遠遠的看到夏涵與葉輕舟，忙喊着“姐，夏涵。”跑了過去。

劫後餘生，葉輕舟忙查看葉傾城，見她安然無恙，一直懸着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

陳清伽見孫楊向著三人走來，轉身帶着人加入了救援，沒有過去打招呼。

孫楊看了一眼陳清伽的方向，又看了看葉傾城，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他們應該是一路來的。孫楊走到三人身邊，對葉輕舟，說道：“葉老闆，我們得回去了。”

原本葉輕舟想讓孫楊自己回去，她留在這裏跟着葉傾城一起救援的。

葉傾城卻是說道：“姐，你回去吧，最近在萬府待着，不要出來。”

葉輕舟還想拒絕，葉傾城卻是繼續說道：“最近日本人和各方勢力都在搞刺殺，很多人都知道你跟萬重山得關係，難保他們不會把你列為刺殺的目標，我會小心的，你不用擔心我。”

葉輕舟知道葉傾城說的沒錯，現如今各方勢力混戰，日本人也有心拉攏萬重山，被萬重山拒絕了，難保他們不會利用自己威脅萬重山，見葉傾城與夏涵都安然無恙，戰火焦灼，萬重山應該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自己不能讓他分心，便點點頭，對葉傾城說道：“好，我先回去，你一定要小心。”

見孫楊一路護着葉輕舟，避免她被人傷到，葉傾城覺的葉輕舟在萬府也挺好的，至少萬重山會護着葉輕舟。

孫楊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陳清伽看向這邊，二人對視了一眼，若是孫楊沒有記錯，上次送方誌出城，此人就在隊伍之中。

將葉輕舟送回萬府，孫楊見萬重山還沒有回來，便又出去了。

葉輕舟坐在院子裏的鞦韆上，昨晚一夜未睡，今晨又去尋葉傾城，現如今回到府里，葉輕舟竟是在鞦韆上睡著了。悠悠醒來，院子裏一片安靜，葉輕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昨晚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一場夢，但是長袍下的灰塵以及衣袖上的血跡，無一不提醒着葉輕舟，那根本不是一場夢，日軍真的進攻上海了，還轟炸了平民區。

進了屋子，見萬重山和孫楊還沒有回來，最近萬重山好像一直很忙，總是早出晚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