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捲起來了，你看他們捲起來了
雲漪看向窗外遠處的風景。
沒有誰知道。
幾十萬年前，那個孤身踏在名川大澤，遊盪四海八荒不知多少元會的少年，穿過夜裏漫天狂風卷雪，在終年皚皚的昆崙山下背靠着通天神木。
態度謙卑誠懇，在遍地篝火與狼煙中，用一味仙藥，換走穿着樸素衣物的妖族獵戶手裏，剛剛捉到，正準備烤燒的一隻兔子。
那個時候啊，洪荒大地上，弱肉強食，眾生都不過是微渺的塵埃，生生死死，它們活得太混沌了。
當其他好心的獵戶提醒這個衣着普通的少年，那只是普通的白兔，可不是什麼大荒口耳相傳的崑崙大山出的奇珍異獸，再者，現如今洪荒的形勢，就算有奇珍異獸，那些個強大的神魔門庭也不會有時間收購了。
“值不當的，小兄弟。”
篝火旁的少年摸着懷裏的白兔雪白柔順的皮毛，它差點就被放血剝皮上烤架了，此時在瑟瑟發抖。
青白色衣袂被狂風掃得獵獵作響。冷風兇猛，他卻笑起來，熱烈又張揚，在風的怒吼中，也不顧他們能否聽到:“怎麼值不當，我也沒說要拿它賣出去啊，我只是覺着這些小動物活得好好的，被你們這麼捉走怪可憐的。它們的命也是命，再說了……”
篝火旁堆着防風的石塊，可橙紅色的火焰還是搖曳得東倒西歪。
少年乾淨秀朗的眉眼垂下來，低語道:“開了靈智的小兔子，你願意跟着我嗎？”
懷中的小獸不安地顫抖。
少年蹲下來把它放回雪地，兔子動了動，突然向遠處沒有人煙的森林跑去。
森林裏深而黝黑，寒風從裏面吹出來，冷得刺骨。
一雙手突然從後上方伸出來把它按住。
後面傳來少年輕潤而幽幽的聲音。
“小短腿跑得還挺快。喂，這時候三界大劫，龍鳳麒麟三大妖族爭奪氣運，天地動蕩，眾生匍匐在地，到處是廢墟。太危險了，你這樣的，連化形都不會，太弱，只能被他們當乾糧吃掉。回去也是倒血霉，確定要走嗎？”
那兔子不斷在半空中掙扎，耳朵彎起，毛色與昏暗的冰天雪地融在一起。幽谷中的嵐冷冽逼人，樹林撲簌簌颳起大風吹入火堆中，火焰陡然變得激烈而旺盛。
青白色衣袍的少年面無表情。
把它的毛茸茸的身體轉過來，大眼瞪小眼，道:“你欠我一株贖身的仙藥。”
那小獸頓時抬起小腦袋，被火光映紅的長耳朵耷拉，無辜地而惹眼，還發出咕咕的聲音。
“別想着逃跑。”少年和煦地笑起來:“今日救命之恩，便是我與你種下的一番因果。除非你此後自斷成仙道途，否則沒有我同意不可離我遠去。”
少年輕輕咬破食指，殷紅血滴滲出，他按在小獸頭頂，指天，嗓音溫和，慢慢道:“我以血為引，以天道為證。以此因果，立此緣契，如有一方違契，即降天罰。”
崑崙冷清的山頭，黑邃的夜空之上繁星光芒大盛，一道五色雷霆陡然照亮黑夜，縱橫天上幾百里，熾烈而激揚的雷聲轟鳴。
熊熊燃起的篝火旁，眾妖族獵戶目瞪口呆。
原來天道誓言還能這麼用?!
學到了，學到了!
懵懵懂懂的小白兔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的少年居然會不惜付出傷損根基的代價，跟一隻毫無修為、連妖都算不上的小獸締結天道誓言。理由還這麼奇葩……
只是冥冥中感覺，自己沒辦法逃跑了。。
坐回火堆旁，因為少年給了眾獵戶一株彌足珍貴的仙藥，質樸而單純的妖族人很親切地圍過來聊天喝酒，有說有笑。
有人嘆息:“小友怎生如此愚鈍，為一隻連半點修為都沒有的凡物平白傷損根基。”
身旁那個捉兔的妖族也說:“那可不，我看了小兄弟的做法，那幾乎是與傳說聖人的御獸之術媲美。”
有人當即笑道:“你也太能吹噓了，聖人是什麼存在，我等怎能與其相提並論。”
“哈哈，也是。”
少年看着老老實實趴着腿旁的小獸，笑道:“不過是投機取巧的小把戲。”
“不過小兄弟也的確聰智明慧，將來必將修為通天。”
那邊遞來一塊金黃酥脆的烤肉，少年接了過來，道了聲謝。火光里油脂透亮，雖說荒野上沒什麼香料，但浸了鹽巴的烤肉上還是彌散着動人心魂的香氣。
那妖族問道:“不知道小友叫什麼？”
少年的眼瞳倒映着篝火里的暖光，像是黑暗深淵裏燒着一團火:
“劉淮。”
那妖驚喜道:“小兄弟，你也是牛妖？”
劉淮看着這個身材壯碩的獵戶，頓時哭笑不得:“我不是。”並不是他發音不正確，而是此時並沒有“劉”這樣的姓氏的概念。
也沒有人族的概念。
因為此時龍漢大劫還未徹底爆發，女媧也尚未造人證道。至於他是從何而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在鴻鈞講道時便存在了，無根無源，遊歷四海八荒，只記得自己是“人”，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做劉淮。
有人笑道:“我就知道，牛族的一個個腰粗膀子圓的，怎麼會出一個這麼好看的小兄弟來。”
那個問話的牛族老哥聽這話顯然不太高興，嘟囔半天，忽然朝身穿青白色衣物的少年問道:“那你是什麼妖?”
劉淮正大口吃着烤肉，被這麼一問，咳了起來。
我該怎麼回答???
人#妖#???
不知怎麼的，這時候心裏面突然冒出這個強烈而清晰的念頭來:絕對不能說自己是人·妖。死也不能!!!
嗯，絕對不可以。
他想了想，道:“我是兔妖。”
旁邊可憐兮兮趴着，正逗弄着雪地嫩草的小兔猛然抬起小腦袋來，百萬分震驚:“!!!”
你放屁!!
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兔!!
雖然我不是人，但你是真的苟!!
牛老哥恍然道:“難怪啊。”
賣兔子的老獵戶也恍然:“難怪你肯拿一株仙藥來換這隻小兔子，原來是同族啊！”
旁邊妖也紛紛道:“真是有義氣的好妖，換我來我也肯定會怎麼做。”
七嘴八舌:“就是就是。”
賣兔者慨嘆:“我為我的行為感到羞愧，活了幾百年還不如人家這個小兄弟。我還是把仙藥還給小兄弟你吧，我受不起……”
“別別別。”劉淮連忙放下烤肉，站起來擺擺手，義正言辭道:“給您的東西怎麼能收回來呢。這樣，要是您真過意不去，就大家一起分了。這仙藥也是我在荒山野嶺上採摘到的。往西邊肯定還找得到。”
“小兄弟果然是個好妖，今晚上的酒我請，虎哥，把我放在包袱里的酒全拿出來!小兄弟咱們今晚不醉不歸!”一個妖族拍拍胸口，篝火明亮的火光跳躍，勾勒出他寬廣的胸襟。
那位牛老哥吼道:“我今天打的獵物多，誰也別跟我搶，現在就去再烤他娘的四五頭鹿崽子來!”
一名妖罵罵咧咧地朝遠處的篝火離去。大概是鹿妖吧。
劉淮摸着跳上他懷裏撞來撞去的小兔，一邊擼毛，一邊感慨:
“捲起來了。你看，他們捲起來了。”
然而小兔並不能接他的梗。
火光旁，它還在發狂似的用小腦袋撞劉淮，還張開小嘴巴咬他青白色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