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何為深淵，為何凝視
結束了回憶的許子航慢慢穿過那道鐵門走進了小區，左轉之後，他只需要再經過五棟樓就能到達自家的那棟樓。
離家越來越近的許子航腳步反而越來越慢，口中的口哨也沒了聲響，臉上的神情更加木訥了，嘴唇閉合的甚至有些刻意，似乎是不打算再張開一般。
可不足百步的距離無論許子航走得多慢，終究還是那麼短，他還是站在了自家的那棟樓下。
其實，說是自家，可實在算不得自家，因為這個住所是租的。他們家一直是租房住的。他的父母來到靜海多少年，他家就在靜海租了多久房子。許子航小的時候從來沒考慮過“租和買”這個問題，他也不知道這兩者有何差別，也沒人跟他講過，甚至他從小看的書里也沒有關於這個問題的解釋。
可當他大了一些后，他能聽懂大人的交流之後，可以接收到各種渠道的消息之後，他發現原來租和買的差別簡直比天大。許子航也明白了一句話叫“寄人籬下，身不由己。”
許子航當然在心底疑惑過為什麼自家來到靜海近二十年，卻還是一直租房子住，居無定所，可他從沒有向誰提出過這個問題，不論是他的媽媽，還是他的父親。
他從初中就是這樣了，幾乎不會向任何人提問題。這不是一件好事，他自己都知道，可他就是說不出自己心中的問題，向誰都說不出，即使是向自己最親近的媽媽。
雖然許子航不會說，但他會看，會聽，就算他是個啞巴，他也仍然耳聰目明，即使他看到聽到后不會也無法多想，但有些事情他卻一定能記在心底。
許子航曾聽到過媽媽和父親在房裏的對話，她的媽媽高玉霞帶着些略微責備的語氣跟他的父親許心明講：“都怪你，要不是你當年非要聽你爸的在愚公鎮買了那塊地起了那棟屋，我們至於在這裏租這麼多年房嗎？當年明明可以在新村那裏買一套房的，當年一套只要五萬塊啊，現在呢？新村那裏的房子一百萬估計都只能付個首付吧？當年我們能掏五萬出來，現在呢？我看現錢加起來拚死都沒有五萬吧，混的比當年都不如，到時候兒子丫頭結婚要怎麼辦？”
聽到這番話的許心明似乎被戳中了心中的痛處，打斷了妻子高玉霞的喋喋不休，大聲斥道“你老是提這件事幹什麼，早就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現在提有什麼意義嗎？還有什麼叫我爸，我爸不是你爸嗎？你操這麼多心幹嘛，女兒結婚是結到對方家裏，跟咱們家有沒有房有什麼關係，不是應該對方擔心自家有沒有房嗎？許子航那邊，等他考了大學，畢業了，他在哪裏工作，我到時候自然會在那裏給他弄一套房子，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
之後許子航聽到媽媽呵了一聲后就沒再說話了，但意思很明顯。現在的許子航實在不算是個願意多想事情的人，於他而言太過麻煩，他顧不過來，也承受不住。他聽到這段對話之後也根本沒什麼想法，聽過就算，甚至都沒有過一下腦子，心裏連一點波動都沒有，還沒早上沒吃早飯到了上午第二節課肚子有些撐不住連覺都睡不了這件事帶給他的影響大。媽媽的責怪與父親的海口他都沒有放在心裏，但對話卻記在了心底。
許子航站在老式小區的老式六層樓房下，抬頭看了一眼第三層自家所在的位置，右邊的廚房大窗，中間的浴室窗，還有左邊客廳的一扇小窗都沒有亮光，這說明媽媽和父親都在他們的房裏。許子航鬆了一口氣后收回目光進了底層的大門，他背後的書包沒什麼書和作業本，因為作業都在晚自習寫完了。可那書包似乎重達千斤，壓得許子航上樓的腳步格外沉重。
三層樓梯也還是太短，許子航很快就到了。許子航站在門口右手伸到左肩取下書包，左腿抬起虛放於半空頂住書包，然後從黑色書包外層最小的那個袋子裏取出了單放的一把鑰匙，插進防盜門的門鎖后，順時針旋轉了一圈，一聲咔噠的聲音傳出后許子航慢慢向後打開防盜門，將鑰匙重新放回書包袋子左手拎起書包走進了家門。
許子航家是初二下學期搬到這裏的，當時搬到這裏屋裏是什麼佈置，現在就還是什麼佈置。進門是玄關，很短的一截玄關，不足一米長，畢竟只是一套兩室一廳一廚一衛整體面積都不算多大的房，用於連接大門與客廳的玄關能有多大。
一般在玄關都是要換鞋的，許子航家的玄關也確實有一個鞋櫥，但櫥里積滿了灰，很久沒用過了，許子航的媽媽天天都要上十二個多小時的班，也根本沒有時間經常打掃屋子。
鞋櫥旁的鞋架上有幾雙鱷魚牌皮鞋，都是小商場裏的仿真假鞋。很久以前，許子航一家還會一起去商場的時候，許子航的父親很喜歡吹噓自己在商場的砍價能力。
可其實，許心明能砍價成功的主要原因，不是他能說會道方法得當，而是因為他買的那些東西只值那個價，甚至更低。許子航不知道他的父親自己心裏清不清楚，但他是不可能向他的父親這麼說的，會爆炸的。他曾探究過自己父親心裏的想法，探究了十來年，最後失敗了，他成了現在這樣。似乎只有當他什麼都不去想的時候，他才能好過一些，這是人類的自我防禦本能。
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許子航至今不懂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不明白深淵是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凝視深淵，更不明白深淵如何凝視。這些問題他也探究了很久，到最後，他的潛意識告訴他，再探究下去，人就要沒了。
很多時候逃避都被視為一件可恥的事，可似乎有些事除了逃避別無他法。
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