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婆家娘家
費了好大的氣力,王加根總算把貸款展期的事情搞定了。
不過,他心裏清楚,展期只是權宜之計,並不能實質性地解決問題。再過三個月,敬文未必能還清貸款本息。
看來,這筆貸款最終恐怕只能由他自己來承擔了。
一想到這兒,他就萬般焦灼,坐立不安,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着。臉上整天掛着霜,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多年清苦的校園生活讓他和方紅梅養成了勤儉持家的習慣,即使是搬進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他們仍然保持着這一優良品質。
他們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捨不得用,捨不得換傢具,捨不得買空調,捨不得買洗衣機,捨不得裝電話,精打細算,可省吃儉用留下來的錢,如今將瞬間化為烏有。他真是不甘心啊!早知是這樣的結果,還不如向那些“月光族”“日光族”學習,有一個錢花一個錢。何必把日子過得那麼緊巴巴的?
論消費觀念和消費水平,王加根還趕不上他小舅子方敬文。
雖然他的工資收入比敬文要高得多,但在花錢方面,卻遠不如敬文瀟洒大方。敬文崇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吃穿住用玩,只要手裏有錢,就絕不會委屈自己,一定要讓自己的慾望得到滿足。他抽煙、喝酒、抹牌賭博,可謂五毒俱全。抽的香煙都是牌子比較響、價格比較貴的,要麼“紅塔山”,要麼“阿詩瑪”,很少抽劣質雜牌香煙。不想做飯了,就邀上狐朋狗友,到外面去胡吃海喝,猜拳喝令,快活得不得了。打麻將,“鬥地主”,輸贏動輒成百上千元,而且總是滿不在乎的模樣。既不大悲,也不大喜,完全到了寵辱偕忘的境界。
王加根就難得那樣洒脫。
這也是他經常慨嘆世事不公、罵自己沒有出息的原因。有時他非常困惑,甚至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古訓產生懷疑。敬文從來沒有“遠慮”過,似乎也沒什麼“近憂”。他這人謹小慎微,未雨綢繆,還是愁腸百結,道不盡的煩惱與苦悶。
他不知道自己與敬文兩種截然相反的生活態度,究竟哪一個對,哪一個錯,弄不清孰是孰非。有時,他甚至這樣設想:假如現在突遇天災人禍,他和敬文都掛了,丟了性命。兩相比較,哪一個活得更有意義?哪一個會覺得不枉此一生?哪一個感覺更划得來一些?
這次去孝天城催收貸款,王加根還有一個新發現,那就是敬文家裏已經裝上了電話。
這個發現對他的刺激太大了。
喬遷新居時,王加根曾提議家裏裝一部電話。方紅梅死活不同意。
她的理由是,他們又不做生意,裝個電話有什麼用?夫妻倆生活在一起,上班都在家附近,每天同進同出,未必還要在電話里噓寒問暖不成?裝一部電話得兩千元裝機費,每月還要交座機費和通訊費。有必要花這個冤枉錢么?
王加根沒辦法說服老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沒想到,同樣不做生意、同樣是夫妻倆生活在一起的方敬文和李華,家裏卻不聲不響地有了電話。敬文為什麼就有膽量、有氣魄花這個冤枉錢?他還欠着一屁股的賬債呢!
尤其讓王加根難以忍受的是,當他把敬文拿不出錢還貸款的情況告訴方紅梅時,方紅梅竟然顯得很淡定,看不出着急的樣子,甚至還為方敬文開脫。
“他媽的!到底是她親弟弟。如果是外人借了兩萬元錢不還,她不把我罵個狗血噴頭、不尋死上吊才怪呢!”每想起這些,王加根就氣得牙根發癢,恨不得離婚。
一個女人,既然結了婚嫁了人,就應該專心經營自己的小家庭,但方紅梅卻並不是這樣的。結婚這些年,她沒有把心思完全用在家庭建設和相夫教子上,更多關注和牽挂的是她娘家人。
家裏該買什麼傢具,該添置什麼家用電器,她很少主動提及,都是王加根一個人操辦。就連一年四季的床上用品和大人小孩的穿着打扮,她也很少用心地去佈置和安排。
家裏的彩電、冰箱、音響、熱水器、抽油煙機和席夢思,這些稍微高檔一點兒的物件,都是王加根從孝天城買回的。
方紅梅不僅不參與挑選,王加根買回后,她還要雞蛋裏面挑骨頭,嘮叨個沒完,嫌貴了,嫌他亂花錢。能省就省,有舊的就不買新的,有廉價的就不買貴的。一個原則,最大限度地省錢。到如今,夫妻倆沒有一身像樣兒的衣服,更談不上金銀首飾。
方紅梅總是素麵朝天,基本上沒有用過化妝品。
按說,勤儉節約是值得稱道的優良品質,可問題是,方紅梅在小家庭建設及他們一家三口的消費上摳門,但對她娘家的弟妹又顯得特別大方。臘梅、敬文、敬武讀書和考學,以及後來結婚、生小孩,需要他們拿錢出來援助或送禮的時候,方紅梅總是站到她弟妹那一邊兒,與王加根鬥智斗勇。軟硬兼施,死乞白賴,爭取拿出去的錢儘可能多一些。彷彿這些拿出去的錢是王加根的個人財產,與她沒有任何關係。兩人當教師時就是這樣。王加根進銀行工作后,家裏的經濟條件好轉,方紅梅的這種德性更是變本加厲。
敬武夫婦有了秋秋和冬冬兩個小孩之後,不滿足於在農村種責任田,想出去做生意。因為沒有本錢,他們就讓老父親來找王加根。先是說想貸款,被王加根婉拒后,又提出向王加根借錢。
王加根明知道這種借出去的錢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還是湊了一千元錢給老丈人。
敬武讀書老不開竅,做生意卻是一把好手。年把時間,就用賺來的錢在方灣街上買了塊宅基地,做了一棟二層小樓。樓房封頂的時候,不僅沒提還那一千元錢的借款,還讓他們再拿一千塊錢出來送禮,恭賀他大廈落成。
方紅梅對此絲毫也不生氣,還稱讚小弟敬武有板眼兒。
得知王加根掌管着A銀行孝北縣支行的煤氣本,煤氣可以隨便灌,而且不花一分錢,方紅梅又想到了她妹妹。
她對王加根說:“臘梅一個人帶着黑皮在方灣生活,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家裏,當爹又當媽,日子過得太艱難。光一日三餐就夠麻煩的了,農村買煤不方便,買回來的煤也不好燒,每天還得生爐子。既然你手裏有那麼多的煤氣本,不如讓臘梅也沾點兒姐夫的光。”
結果,她硬是逼着王加根買了個燃氣灶和煤氣罈子,灌好煤氣送到方灣工商所。
為了保證臘梅家的煤氣不斷供,方紅梅讓王加根又去買了個新煤氣罈子,平時就灌滿煤氣備在家裏。只要聽說A銀行有汽車去孝天城,她就吵着鬧着讓王加根跟着去,順便把灌好的煤氣送到臘梅家裏。同時,囑咐王加根把臘梅家的空煤氣罐帶回,輪番着灌,輪番着送……
方敬文就更不用說了,一直把大姐家看成是他的提款機。
只要手頭上緊,他就來找方紅梅。次次開口都是借錢,卻從來不見還。去年他們喬遷新居時,手頭那麼緊,敬文還來借走了兩千元錢。緊接着,又巧舌如簧地給大姐灌“迷魂湯”,逼着王加根為他辦貸款。
如果不是方紅梅一而再、再而三地嘮叨,王加根不可能想方設法從銀行貸出那兩萬元錢。現在,這筆貸款出了問題,方紅梅卻如沒事人一樣,王加根能夠不生氣么?
為了接濟娘家人,方紅梅表現出的無私奉獻精神和“宰相肚裏能撐船”的大度着實讓人感動,但對待她婆家這邊兒的親戚和家人,她又成了個只進不出的皮筲箕。
當然,這與王加根特殊的家庭背景有一定的關係。由於一直沒有與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方紅梅與加根父母之間本來就沒什麼感情。再加上,白素珍在他們結婚的時候強行要走了禮金,王厚義背着他們賣老宅敗光祖業,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拒絕搭把手,方紅梅對加根的父母恨之入骨。
提起這些傷心事,她就罵兩個老的禽獸不如。
因為對加根父母的憎恨,導致她對婆家所有的親戚和親人都冷若冰霜。她不願意與他們交往,也不允許王加根對他們示好和援助。如果涉及到經濟利益關係,進賬可以,但絕不往外出。
本來,王加根與他爸媽之間矛盾重重,沒有正常家庭的父子、母子情誼。在內心深處,他甚至對父親和母親充滿了怨恨,不願意與父母有過多的來往,更不願意在經濟方面對他們提供幫助。但是,如果方紅梅在他面前貶損他父母,說他父母的壞話,他又會滿肚子不高興。尤其是看到方紅梅對娘家人和婆家人截然相反的態度,他心理上就覺得不平衡。
都是人生父母養,憑什麼你對你爸媽那麼好?我對我爸媽卻那麼差?都是手足之情,憑什麼你對你弟妹那麼慷慨大方?我就不能對未成年的妹妹盡點兒責任和義務?你完全不顧及我們的小家庭利益,我一個人維護又有什麼意義?
逢年過節,在為方紅梅的爸媽準備節日禮物和禮金的時候,王加根也會提出給保定的母親寄點兒錢,或者郵點物資。繼父老馬六十歲生日時,他又理直氣壯地要求匯去兩百元錢。這麼做,純粹是為了心理平衡,與孝心及情感沒有多大的關係。
當然,對父親王厚義和繼母胡月娥,他還是不願意搭理他們。
自一九九0年春節他們一家人去江漢農場借錢空手而歸,王加根快五年沒與父親聯繫了。這期間,王厚義和胡月娥回過孝天好幾次。比方,清明節到王李村上墳,春節到胡月娥娘家拜年,與胡家親戚禮尚往來。
王李村和胡月娥娘家離花園鎮並不遠,但他們不好意思或者說不敢見兒子加根,更怕遭媳婦方紅梅的白眼。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並不知道,兒子媳婦的工作單位都發生了變化,以為他們還在牌坊中學教書,還是那麼窮困潦倒,擔心他們又惦記“賣房子的錢”。
他們每次回孝天,都是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沒有打擾他們的兒子、媳婦和孫女。直到去年中秋節,回娘家送禮的胡月娥不知聽誰講,王加根和方紅梅都發達了,一個調進了孝北縣第一高級中學,一個在A銀行孝北縣支行當辦公室主任。她就大着膽子來到孝北縣城,找到了王加根的家裏。
那天,王加根剛剛參加完孝天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他被推選為孝天市作家協會理事,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他中午聚餐時喝了不少酒,回家見到坐在客廳沙發上的胡月娥,就居高臨下與她講道理。質問她:“你們做老人的為什麼那麼無情無義?怎麼會做出連狗子都不聞的事情?”
胡月娥滿臉通紅,囁嚅着甩鍋:“這都是你三叔出的主意。”
王加根又藉著酒性,把王厚道臭罵了一通。
晚上,方紅梅在家裏請她的“麻友”吃飯。“麻友”包括孝北縣一中的打字員和兩個女教師,都是她的同事。
為了熱鬧,方紅梅讓她們把老公和小孩也帶來了——晚餐實際上有四家人。家裏的小方桌坐不下,王加根就從房間裏“滾”出一個直徑足有兩米的圓桌面,擱在小方桌上面。
十幾個人團團圍坐,享用着方紅梅準備了一下午的好飯菜。四個男士吵吵嚷嚷地鬧酒,每一個人都喝高了。吃完飯,撤下圓桌面,四個女士又開始打麻將。女的搓,男的觀戰,小孩子看電視。一直鬧到深夜十一點多鐘,客人們才餘興未盡地離開。
這陣勢,胡月娥哪兒見過?
從她進入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起,就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院子裏停放的豪華小汽車,漂亮的營業辦公樓和宿舍樓,王加根家裏的地板磚、吸頂燈、壁燈、鋁合金門窗、抽油煙機、熱水器、冰箱、彩電、洗衣機和新傢具,讓她目不暇接、眼花繚亂。方紅梅招待“麻友”的飯菜,比他們的年飯菜還要豐盛。打麻將紅梅輸了兩百多塊錢,竟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王加根也沒有埋怨她……
這是兒子媳婦家裏么?曾一度,她懷疑自己走錯了家門。因為在她的記憶里,王加根和方紅梅一直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過着恓惶的日子。這才幾年時間,怎麼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帶着複雜的心情,胡月娥回到潛江縣江漢農場,把她所見所聞告訴了王厚義。
王厚義同樣很驚訝。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子會有這麼大的出息。這幾年,他因為擔心兒子捲土重來向他借錢,一直不敢見加根的面,甚至怕收到兒子的來信。現在聽說兒子飛黃騰達了,他又有點兒內疚和懊悔,急切地想見到王加根。
“乾脆,我們今年去加根那兒過年!”元旦還沒有到,王厚義就在家裏提出了倡議。
胡月娥自然表示贊成。
加葉和加花更是高興得跳了起來。她們主要是想和王欣一起玩。
於是,他們把自己的勞動成果——收穫的一些土特產都翻了出來。剝了些花生米,磨了點玉米粉,裝了些綠豆、黃豆和黑豆,又灌了一塑料壺香油,再帶上大人小孩換洗的衣服,臘月二十七大清早就動了身。他們從江漢農場坐小麵包車到潛江縣城,從潛江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孝天城,再從孝天城轉車到花園鎮。
一家四口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
他們的不期而至,讓王加根和方紅梅猝不及防。兩人沒有一點兒心理和思想準備。
方紅梅內心的壓抑和不樂意是可想而知的。不過,她還是顧及着大面兒,強作歡顏,勉強應酬。和加根一起做了一大桌子好飯菜,又拿出家裏最好的白酒,為多年不相往來的親人們接風洗塵。只有王欣因為家裏驟然熱鬧起來而感到興奮,與兩個姑姑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吃過飯,胡月娥搶着收拾殘局,主動提出洗碗。她還叫加根和紅梅歇會兒,出去走一走。
方紅梅沒有客套,告訴她洗潔精在哪兒,碗筷洗乾淨后擺放在哪裏,然後拿上鑰匙,和王加根一起出門散步了。
下樓后,走出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方紅梅就淚如雨下,傷心地抽泣起來,瘦削的肩膀一起一伏的。
“我們結婚,他們裝聾作啞,對我們的婚事不聞不問。欣欣長這麼大,他們沒有帶過一天。賣掉王李村的房子,他們連招呼都不給我們打一個。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找他們借錢,他們不僅一個子兒也不借,還夥同厚道糊弄我們。說什麼變賣祖業的錢是他的養老保證金,揚言要與我們一刀兩斷,現在怎麼又來找我們?”
聽着老婆的傾訴和質問,王加根無言以對。
他只能仰面朝天,一聲嘆息。
方紅梅說,看見這一家老小,她心裏就堵得慌。她絕對不同意這四個人在自己家裏過春節。
“給些錢和年貨他們,讓他們走!”方紅梅堅定不移地對王加根說,“如果他們不走,我就帶着欣欣回方灣。你一個人在家裏陪他們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