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摘星塔
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曾經擔心過，像慕容這樣簡單幹凈的人，不會一直和我們這樣生活在各種算計的人一起相處，也曾憂懼過像他這樣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會不會有一天終於對我們失望，對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失望，從而堅決地抽身遠去。
所以當我知道慕容看穿我帶着目的性的各種行為時，我選擇先一步退開，想要不那麼難堪。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與他相交，甚至我曾無意識地，為遇到慕容而慶幸。
畢竟，我母親早逝，父親教會了我禮儀進退、謀略手段，卻沒告訴我怎樣去感受生活。而慕容，原本算不得特殊的一個人，卻碰巧幾次三番闖入我的生活，屢屢助我於困境。我毋需拋去勢利的眼光，此人的清潤澄澈便映入眼中，又有凜凜之姿，若有顏色，定為霜雪之色。
我羨慕極了。
其實早在明日酒吧我醉意里朦朧看他，心中便升起些許不可言說的情愫。如霜，如雪，如松，如劍，又像罌粟，有毒卻會上癮。我守着心中的那一點分寸，敬之，畏之，卻憧憬之至。
如今他道“別走了”，我想起不論是我記憶中在京城大學，還是楚生口中的三年前，他曾贊我似青蓮。青蓮是何等美好？我自知自己本不配。但或許，我在他眼中，也沒有想像中那樣不堪。
他默許我的行為，或許是感知到我的無力而退讓，或許是明白沒其他的路可走而認可。
無論是哪一種，都足夠了。
——
“你的意思是，”慕容眉頭緊鎖，“摘星塔沒法建成，是因為丟了圖紙。”
我沒想到慕容的思緒如此敏銳，從我短短几句話，就推出了前因後果。我站在石階上，看着面前尚未完工的塔，點頭道：“是。”
“所以，還有人，也在找這個圖紙？”
“準確來說，”我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恐怕已經找到了。”
聞此，慕容的神色不禁也凝重起來。“這個項目，對你來說很重要？”他音調不變。
“這是謝家的項目，也是謝家留給我的最後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到別人手裏。”
“無論如何？”慕容看向我。
“無論如何。”我看着慕容，面色沉靜，語速很慢。
“那你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聞言看向慕容，他此刻正緊緊盯着我。
“告訴你什麼？”
“你要這個項目，是因為這是謝家的項目，接手福利院，是想兩全其美。”慕容面露不滿，“若我不了解你，定然會以為你是個唯利是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將福利院作為跳板，想鬥倒周家。”
“所以呢？”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點好笑。
“還是說你就是想讓我誤會？”慕容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面色微慍地看着我。
我失笑：“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不想我這句話一出，慕容竟然沉了臉色。他眸色黝黑，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不發一言扭頭而去。
“欸你……”我下意識伸手想拽住他，只是慕容動作極快，三兩步便下了台階。我意識到自己剛剛想做什麼，一邊慶幸慕容走得快，一邊迅速地跟着一起走下台階去。
上水鎮雖說當時已經劃為公司的項目，但由於工程中斷，原住居民還有一部分沒有及時搬走，也乾脆一直留到現在。
沿路上，許多中年人停下手中的活，熱情地同慕容打招呼，他們看到我的時候，先是頓了一下，隨後露出更燦爛的笑容來：“小慕，帶女朋友來玩啊。”
慕容臉上也是笑意不斷，他聲音起伏不大，面上也沒有露出什麼尷尬的神情，只是解釋道：“朋友。”
我見此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淡淡地朝他們微笑。
順着小路，慕容帶我來到一間泥瓦房前。他熟門熟路地走進院子裏，驚起一陣雞鳴犬吠，然後朗聲喊道：“葉叔。”
隨着一聲應和，房子裏面迅速走出來一個衣着樸素的中年男人，他正要喚慕容，忽地看到我，很明顯愣了一下，儘管他有意掩飾，但他的反應還是比其他人要大許多。
我頗為不好意思地微微傾身：“打擾您了。”
“葉叔，這是我朋友，寧靜。寧靜，這是葉叔，我小時候常跑來葉叔家玩。”慕容簡單介紹道。
“您好。”我禮貌地問好。葉叔表情已經比先前自然許多，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你好你好。”
葉叔很快泡來了茶，他向我解釋道：“我許久沒見到過生人了，乍一看見你，沒反應過來，別見怪啊。”
我微笑着搖了搖頭，表示不在意。
緊接着，慕容便問起了葉叔的近況，葉叔的回答讓我想起了風荷福利院的院長，他們淡淡的神色，着實讓人心裏不好受。大抵葉叔也是不想讓慕容擔心吧。
話題繞着繞着，便談到了這上水鎮的建築。上水鎮的有一條綿延長遠的河，河邊有一片竹樓，據說是充分利用了上水鎮的地勢，建造竹樓的時候完全沒有影響到原本的地形。我因為這個項目的原因，對此做了諸多研究，只是我沒想到，葉叔對此似乎也頗有見地。
“葉叔可聽過那摘星樓？”我興緻勃勃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問起，“之前有個關於上水鎮的項目被迫停工，就是停在了這摘星樓，葉叔可知道，這摘星樓的建造，又是何處不妥？”
卻不想這一問，葉叔竟變了臉色，他道：“這我如何知道。”
我神情微微一滯。
“是我唐突了。”我頷首。
氣氛忽然陷入奇怪的安靜。
“茶涼了，我去燒些熱水。”片刻后，葉叔突然起身向房屋內走去。
慕容有些不好意思，向我解釋道：“抱歉啊，葉叔可能是許久不和人交流，性子有些……”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得房屋內傳來一聲“小慕，過來一下”。
我不甚在意地笑笑，示意他快過去。
我安靜地坐在位子上喝着尚未涼透的茶水，聽着房屋內傳來模糊不清的對話，“寧氏公司”“摘星塔”“謝家”之類的詞鑽進我的耳朵，漸漸的，我的腦海里勾勒出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來。
我鎮靜地喝着茶，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我沒有湊近偷聽，也沒有作出什麼無禮的舉動，唯一讓我有些後悔的，是我過於魯莽問起了摘星塔的事情。畢竟，憑藉所得的碎片獲得最多的信息，是我自小從我父親那學到的。
所以，慕容和葉叔出來之後，我只留了片刻，就選擇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