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邪念起
濕漉漉的雨夜。
一處偏僻的農村小屋,方圓百米只有兩三戶人家。
屋裏寂靜漆黑,床邊地板邊緣透出光亮。
這是一個三十平米的地下實驗室。
入目一片合金的銀灰之色,冰冷的燈管發出慘白的光,中央是一張手術床。
藍色的無菌單上有一大塊抽象的人形燒焦痕迹,焦痕兩側數道細長的血污。
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跌落床下,坐在地上扶着床沿愣神,十指指尖磨破,剛剛結痂,因消瘦而顯得格外粗大的指關節微微顫抖。
他前額頭髮被剃掉,有三處縫合,頭皮和胸前黏滿電極片,喉嚨插着一截塑料管出氣,小腹有一血洞,皮肉外翻,露出鮮紅的腸肚。
麻藥勁兒還沒過,他沒覺着疼,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看到了那個惡鬼一般的人。
秦鋒靠癱坐在地上喘粗氣。
他滿頭大汗,乾裂的嘴唇勾起笑意,眼睛瞪大,露出近似癲狂的興奮。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哈哈哈他是對的!
嗚呦嗚呦的警笛聲由遠及近,警燈把小屋照成紅藍兩色。
水汽帶着紛雜的腳步聲和無線對講機的雜音從頭頂傳來。
秦鋒神識全開,大到警笛,小到螞蟻喘息,方圓一里聲音盡收他耳中。
他聽見警察壓低嗓音的交流,聽見不遠處想看熱鬧的鄰居急切地掀開被子、跳下床開燈的聲音。
“哐哐哐!哐哐——”地上小屋殘破的木板門疼得發抖。
秦鋒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向掉在不遠處的瑩白美玉。
“哐哐哐——開門!通州派出所!”
秦鋒用衣角小心地擦拭玉玦。
孫碩僵直不動,側目觀察秦鋒,右手用力摳住床沿,一口氣揉碎了才慢慢呼出來,生怕被注意到。
“秦鋒,你已經被包圍了!釋放人質!不要做無謂的反抗!秦鋒,你已經被包圍了!釋放人質……”
聲音帶着水汽傳進地下,小了一半。秦鋒朝玉玦哈氣,再擦。幸好沒壞。
地下室的小門被打開,三個矯健的身姿翻落,迅速舉槍瞄準。
“雙手抱頭,靠牆蹲下!”
秦鋒左手白光一閃,玉玦已隱入其中。
“擔架進來!有人重傷……”
“秦鋒,你涉嫌綁架罪、非法拘禁及故意傷害罪,現於……”
……
半年前,秦鋒精神醫學博士畢業前三個月。
秦鋒的導師劉慶林說他有一個項目,問秦鋒願不願意來。
秦鋒問什麼項目,劉慶林把秦鋒帶到附屬精神醫院看了一個病人和一套儀器,秦鋒馬上答應了下來。
秦鋒碩博讀精神醫學,本科是天體物理學,項目沒搶過劉慶林的教授紛紛以這個理由,想把自己帶的“正統”學生往他手裏塞。
但劉慶林就是喜歡秦鋒不被專業大類桎梏的思維和膽氣。
儘管有時秦鋒膽大得有些冷漠和激進。
秦鋒往醫院頂層去,一路上跟保安清潔工點頭微笑。
“把患者帶到診療室。”
護士長有點心疼這個病人,當秦鋒第一次來的時候,六層的姑娘們都來找她調班,想排到每周秦鋒來研究的那幾天。
但後來發現根本沒必要,因為秦鋒幾乎天天來,603的病人就沒有好好休息過。
她提醒過這位研究生,病人過度勞累,頻繁發病會影響研究精度,甚至造成病情惡化,所有的研究應該建立在保證病人生命安全的基礎上。
那天面對一言不發的秦鋒,她越說越激動,甚至懷疑秦鋒的專業素養,說完她後悔了,時間彷彿靜止,辦公室內良久的安靜給這個書生氣的年輕人籠上一層不容置疑的味道。
他的聲音平和,他說:“謝謝你的建議,我有數。”
那以後,沒再有不滿的聲音,不僅是秦鋒疏離的氣質,還因為603的患者真的很邪門。
相傳他是被不幹凈的東西上身了。
曾有值班護士夜巡,四處找不見病人的影子,她從門上的小窗找角度往裏瞄,發現病人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
此後時不時傳出有關603的傳聞。
大家心照不宣地等着看熱鬧,看這位高材生能研究出什麼來。
兩個男護士推着孫碩進來了。
診療室牆是淡綠色,陳設簡單,豬肝色辦公桌上擺着鬱金香,還有一個橙色貓咪杯子。
有一種莫名的不協調,彷彿一個想努力營造出溫馨放鬆的氛圍、但失敗了的蹩腳冷笑話。
本該是給病人放鬆心情的舒適軟沙發,此刻換成了鋼質輪椅。
瘦骨嶙峋的孫碩惡狠狠地盯着秦鋒,他雙手被緊緊束在椅子扶手上,小腿被束在一起,腰間還有一根十公分粗的皮質束縛帶。
“我是犯人嗎?你們憑什麼這麼對我!等我出去老子告死你們!”
“放開你,你又會傷人。”秦鋒身穿一件淺灰t恤,勾勒出精壯的身體。
孫碩三個月前被送來,他的下鋪說,孫碩在陽台跟父母打電話,正說看到一顆星星怎麼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然後就突然倒地不省人事,校醫找不出原因,趕緊送急診。
剛到醫院孫碩就醒了,開始說胡話,時而微笑時而哀叫。
一會兒陰厲地說自己是魏家老祖,一會兒痴痴惶惶,又陡然驚懼,在醫院走廊亂跑亂撲讓人救他。
第二天被轉送到此。
秦鋒翻開病例。在其他醫生眼裏,這是一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雙重人格。
秦鋒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直到昨晚他親眼看到了孫碩口中所謂的老人魂魄,偶然間的一瞥徹底改變了他早已設計好的一絲不苟的人生規劃。
那是一個綠色光球,飄飄然從孫碩腦袋逸出。
那個東西非常抽象,怪異而濃烈,看着它彷彿能切實感受到喜怒哀樂。
球狀表面像隱於縹緲嵐氣中的山,被變幻不定的綠色光霧籠罩,明滅不定又時刻有稜角起伏,分明有種五官的感覺。
在精神病院,一切不正常都很正常,除了物理意義上的不正常。
秦鋒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
他沒有聲張,沒有被嚇得大叫,他按捺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安靜地離開。
“嘭”地關上車門,儀錶盤有規律的“滴答滴答”的響聲催促他越來越急切的思維,按着方向盤顫抖的手暴露了秦鋒的緊張,他的眼中是興奮的光芒,他像一個發現新玩具的小孩。
回到家他在稿紙上不停推演分析,圓珠筆急匆匆橫豎撇捺,a4紙刷刷扔一地。
他翻出孫碩剛到醫院發病的監控資料,看得頭皮發麻。
視頻里孫碩先是四處打量,喜出望外仰天長嘯“天不亡我”,此時說話的應是魏槐。
接着孫碩結巴着說腦袋裏住了一個人,那不就是魏槐嗎?
住了一個人,真的住了一個人。
如此直白而真實的描述。
一夜難安,迷迷糊糊秦鋒夢見自己實現了換腦技術,成為醫學界神話被後世敬仰,夢見自己成為一團光球,在所有人的腦袋裏任意穿梭。
“不是我啊!我真的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我不知道,他媽的我說什麼你們都不信!”
孫碩的聲音把秦鋒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我當然知道那不是你,秦鋒心想。
他看着孫碩,似打量,似思忖。
“他說我再不聽話,就徹底奪舍我……我怎麼辦……我想回家。”
奪舍?
秦鋒輕飄飄地看着孫碩苦苦求告的臉,原來靈魂進入另一個軀體叫奪舍。
“你也是學生吧,學長你救我出去行嗎……”
怎麼做才能奪舍,侵入前額葉嗎,攻擊神經元還是擾亂生物電位,兩個靈魂會相互吞噬還是融合,這些過程用電波可測嗎。
“你他媽聽到沒有啊!……”
秦鋒對孫碩笑起來,像打量一個什麼物件似的,他要研究。
他想要學習奪舍。
首先在醫院裏束手束腳,得想個辦法把孫碩弄出去。但絕不是讓孫碩痊癒,很明顯那個魂魄是有神智的,那麼兩個人格越孤立,研究就越順利。
“求你了……”
秦鋒起來拍了拍孫碩的肩膀,將他獨自留在診療室。
秦鋒走去603,用外套遮住小窗,將昨晚翻箱倒櫃找到的紅外攝像頭藏在壁畫后。那裏是一個希臘美人的眼珠,秦鋒把瞳孔處扣掉,美眸變成了電子眼。
一切都是未知,秦鋒覺得先觀察試探。
是的,秦鋒,一位醫學博士,對病人的哀求置若罔聞,將病人的生命安全放在學術研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