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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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幾個在說什麼?”墨雨對着面前的五人,沉聲問道。

“指揮......”林延望着墨雨,一時間不知所措,楊瀟站在一旁低着頭,不敢作聲,其餘三人也沉默不語。片刻過後,還是林延率先打破了這片沉寂:“屬下等人方才在談論朝廷與荒戎締結合約一事。”

“那你們談論出什麼了?”墨雨不動聲色地追問。

“屬下以為,眼下這種時局,整個東國已是危如累卵,朝廷一再縱容荒戎長驅直入,雖然有開陽公鎮守北方,但朝廷卻總調其去討伐北域反軍,如此下去,不出兩年,荒戎甚至能攻破紫微城。若坐等到時受亡國之辱,莫不如......”說到最後,林延還是猶豫了。

“莫不如什麼,接著說。”

見墨雨沒有阻止的意思,林延壯着膽子接著說了下去:“莫不如現在勸公上起事,趁朝廷反應不及時直指紫微城。我等自幼便受公上庇護,深知公上治民有方,也深信公上能推翻朝廷,一改東國頹勢。公上深得陽明州民心,威名也為人熟知,若趁此舉國上下皆對朝廷不滿之時起事,必能成功!”林延稍作停頓,繼續道:“屬下還認為,公上對朝廷不滿久矣,此次將我們兩百餘新兵全部納入靈羽衛,是為日後能與朝廷分庭抗禮而作的準備。指揮身為我們兩百名新衛的統領,定是深受公上信任,若指揮能勸公上起事,公上定將動心。在下的話說完了,請指揮定奪。”

墨雨眨了眨眼,掃了一眼其餘四人,問道:“你們呢?有何話講?”

紫芸與紫婷二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麼。楊瀟則將頭偏向一邊,不敢面對墨雨。只有梓承光猶豫許久,回答道:“屬下以為林延所言有理。”

“此事到此為止,你們幾個不許再對此有任何的議論。”墨雨冷言道。聽了此話,林延還想再爭辯些什麼,他抬起頭直視墨雨,卻被墨雨臉上的神情嚇了一哆嗦。墨雨死死地盯着他,表情雖不猙獰,但林延卻能從他波瀾不驚的面容中讀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殺氣,這種氣勢讓他愣在原地,不敢動彈。其餘的人見狀,亦被驚得冷汗直流,墨雨的表情看似平淡無奇,卻使在場這五人深刻地體會了窒息的壓抑。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警告你們,身為靈羽,絕不可有太大的野心。“

五人聽罷,都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回應。”若我從其他人口中聽到有關此事的任何言論,你們五人,軍法從事。”墨雨接著說道,語氣不帶絲毫情感。林延等人聽了,也不敢多說,只得顫聲應道:“屬下明白。”得到了他們的回應,墨雨揮了揮手說:“楊瀟留下,剩下的都走吧。”其餘四人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只剩楊瀟一人站在原地,此刻的他依舊低着頭,不敢面對墨雨。墨雨見他如此拘謹,輕笑一聲,對他說:“不必如此緊張,剛才你的所作所為,我都看見了。”

“指揮,我......”楊瀟這才抬起頭直視墨雨,卻欲言又止。“剛剛的事,你做得很好,”墨雨接著說道,“你比他們都清楚眼下是什麼時局,你也比他們更清楚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但最為關鍵的是,你比他們都清楚自己的身份。”

墨雨的話讓楊瀟稍稍安下心來,楊瀟盡量平復了自己忐忑的心情,對墨雨說:“上次的教訓在下牢記在心。屬下也清楚,方才指揮的舉動也是為我們着想,若放任林延的言行不管,日後他定遭其禍,我們其餘四人也會被牽連其中。指揮用心良苦,屬下在此替他們四人謝過。”

“多餘的說辭就免了。”墨雨輕聲言道,表情也舒展了許多,“你能明白是再好不過之事。我方才講過,若新衛中有其他人再對這此事有所議論,我會按軍法處置你們五人。這絕非戲言,若不想被我親手處置,你就要想好在這段時間內,如何堵住新兵們的嘴,清楚了么?”

“這......”楊瀟瞪大了雙眼,他知道現在的新衛中有很多人對朝廷所為之事極為不滿,他也聽過許多新兵們的言論,他明白這些血氣方剛的少年們恨不得用刀逼着國主撕毀合約,而後直出北關,踏平荒戎。而墨雨卻在這時,讓他獨自一人去澆滅燃燒在眾人心中的怒火,這對他而言,實在是無法完成的任務。但墨雨有言在先,軍令如山,楊瀟也了解墨雨是一個言出必行之人,他說出的話便如潑出的水,絕不會輕易收回。楊瀟無奈地說:“屬下明白了,請指揮放心。”

“此事交給你,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墨雨留下一句話后,轉身離開了。看着墨雨遠去的背影,楊瀟長舒了口氣,現在的他對墨雨是敬畏交加,敏銳如他也看不透這個二十齣頭的前輩心中究竟藏着什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全力執行墨雨下達的命令。

與楊瀟所想的相反,之後幾日出奇得平靜,新兵們的衝動與莽撞被時間逐漸沖淡,回歸到了日復一日的訓練當中,即使有人還會提起東國與荒戎之事,參與這些談論之中的新兵們也愈來愈少。他們此刻並不知曉,看似平和的氣氛下面隱藏的暗流正波濤洶湧,只差一個契機讓這股巨浪決堤而出。

然而,他們並沒有等太久。

承祈四年九月十日清晨,天權公召集了東湖郡內所有的部下,讓他們列隊於正北的城門樓下,郡里的百姓在隊列之外圍了數十匝。明明應是人聲鼎沸之時,整個東湖郡的城北卻是鴉雀無聲,城下的人群抬眼望着城樓上的統領,靜待着他接下來的發言。

天權公站在城樓上,東湖郡的風光盡收眼底,二十餘年來,東國經歷了大小十數次動蕩,但陽明州在他的掌中從來都是安然無恙,他就像一尊佛像,庇佑着衣袍下信仰他的芸芸眾生。但此時此刻,他二十多年來積攢的憤懣和野心早已無法抑制地向外膨脹,他不想也不能再等下去了。面對着城下的人群,他將這些年來所有的情緒傾瀉而出。

“想必諸位都知道,就在八月十五日,舉國歡慶的華秋節上,朝廷與荒戎締結了合約。百年之前的雲亭之役中,東國雖丟失了北部的三州十一郡,但當時的七位先祖卻力挽狂瀾,在如今的紫微城下將荒戎的五萬大軍一舉擊潰,保住了剩下的國土。七位先祖曾盟誓共討荒戎,不死不休,若他們離世之際尚不能完成此願,便將其遺志傳給子孫後代,直到將荒戎驅逐殆盡。”

“但是眼下,就在眼下,紫微城的國主與其他星公們,竟同荒戎締結了城下之盟。為了這份合約,朝廷不僅給了荒戎數以萬計的金銀,還將西北部的安山郡割讓。除此之外,朝廷為了一時之安逸,居然許諾荒戎一年之內獻其二十名少女用以和親。如此奇恥大辱,百年未見!百年之前,我等先祖浴血奮戰,才換來我等今日的一隅偏安。而今日,就在今日!東國的國主,竟屈膝於蠻夷,甘願將自己的土地任其踐踏,甘願將自己的子民送於其做為玩物!如此下去,百年之後的我們又有何顏面去見諸位先烈!他們若泉下有知,又該如何悔恨自己竟生出如此不孝之子孫!”

“國家至此,我已無法坐視不管。今日起,我陽懷若願棄東國天權公之名,舉兵直指紫微城,掃盡朝中宵小,逐荒戎於北,討回國土,還太平於民。”

“我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必立強盛之國,必伐跳梁之輩。願山河長在,國泰民安!”陽懷若突然張開雙臂,彷彿欲攬山河於懷中,他腳下的子民面對着他,紛紛跪了下去。

這短暫的片刻,整個東湖郡被沉默所籠罩,足以讓人窒息。

忽然,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在下願此生追隨公上!”人群像受到了啟發一般,吶喊聲此起彼伏。看着眼前的景象,陽懷若緩緩閉上了雙眼沉浸其中。狂熱的氣息延續了足有兩刻鐘方才平息下來,在經歷過一番壯懷激烈后,圍觀的人群忽然想起家裏的店還沒開張,還沒送孩子去學堂,見陽懷若沒有再宣佈什麼消息之後,城樓下的百姓們逐漸退散了。

在躊躇滿志地**過後,陽懷若將部下們召到演武場,隨即開始點將。整個流程並無特別激動人心之處,畢竟在此之前,他的部下們大都明了自己往後所擔任的職位。墨雨在一旁靜靜地聽着,除了他早已熟識的耀灼與奎鳶之外,被提點為將官的人大多是陽姓。墨雨正暗自觀望時,突然聽見一聲:“墨雨,客青蓮!”二人快步走到陽懷若面前跪下,拱手道:“末將在!”

“命你二人領靈羽新衛二百零七人與靈羽親衛五十一人,墨雨為指揮使,客青蓮為副指揮使。”

“在下領命!”墨雨起身歸位時,卻見到許多陌生的面孔用十分異樣的眼光望着自己。他默不作聲地站回原來的位置,彷彿一切與他無關。

“這小子是誰啊?憑什麼讓他帶兩百多名靈羽,我們卻只能分到不足三十個靈羽衛,大哥是不是糊塗了?”“就是,這小子看上去最多二十歲,讓他統領靈羽新兵,怕不是要把這二百多人全都斷送嘍。”四周傳出悉悉索索的冷嘲熱諷,墨雨清楚地聽到了他們每人的話,但面色也絲毫不改,倒是青蓮在一旁攥緊了拳頭,對那些嚼舌頭的人怒目而視。陽懷若也聽到了那些不和諧的聲音,他微微皺眉,說道:“有什麼話直說便好,在底下交頭接耳成何體統?”

人群沉默了片刻,隨即走出一位穿着鎧甲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套着一身黑青鐵甲,內着一套紅衣,腳踏一雙厚底金邊黑皮靴,頭戴一頂銀冠,臉型方正,目光有神,樣子大概三十來歲。那男子站到陽懷若面前行禮道:“回大哥......”陽懷若眉頭一皺,那人便立馬改口:“陽帥,我等並非信不過你挑的人,但這位墨指揮大傢伙之前都沒見過,也不知道他的本事,萬一你真看走了眼,來日戰場之上他自己送了命不打緊,但這兩百多名靈羽衛的命便要白白浪費了。所以屬下請陽帥三思後行。”

陽懷若問那人:“我且問你,自讓你掌管海青郡兵馬之後,到現在為止你打過幾仗?”

“回陽帥,平定南方亂民時,屬下親自經歷的戰役沒有八次也有五次,加上曾經率兵過河與北域反軍作戰,到現在為止大小戰事屬下已接觸過十次有餘,這些陽帥心裏應該都清楚。”

陽懷若隨即面向墨雨,對他說:“墨雨,把你至今為止參加的戰役悉數講給他們聽。”墨雨沒有猶豫,徑直走上前,面向眾人行禮道:“在下七歲時被紫微宮選為靈羽衛候補,八歲開始從軍,曾參與過此前三次對北域反軍的圍剿之役與北伐荒戎一戰,大小戰役至今經歷過三十三次。”說罷,墨雨正立站好,不再作聲。聽了墨雨的話,眾將皆驚,方才發言的中年男子更是瞪大雙眼,忙對陽懷若說道:“陽帥,你怎麼能把紫微宮的人招入麾下?此人定是朝廷姦細,若用他,日後定遭大亂!”話音未落,那人便抽刀想斬了墨雨,卻被陽懷若厲聲喝住:“懷安,不可造次!”

陽懷安聽到陽懷若的呵斥,這才停手,但依舊怒視着墨雨。陽懷若隨即走到陽懷安面前,對他說道:“他是我故交之子,我信得過他的本事,更信得過他這個人。若日後他有任何反常之舉,你們可推舉一人取代我的位置,如何?”

聽了陽懷若的話,陽懷安咬了咬牙,狠狠瞪了墨雨一眼后,向陽懷若行禮道:“屬下聽從安排。”而後憤憤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餘下的人見陽懷若方才的態度,雖心有疑惑,但亦不敢當面表露。陽懷若見眾人不再非議,便下達了日後的安排,而後遣散眾人讓其各自回去準備。青蓮正想與眾人一起退下前往新軍處,卻見到墨雨站在原地不動,他有些不解,便與墨雨一同留下了。片刻過後,演武場上只留下陽懷若,晴雪,青蓮與墨雨四人。陽懷若見周圍已無他人,轉過頭對晴雪說道:“雪兒,從今日起,你便是我麾下靈羽衛的一員,與其他靈羽衛同等。我把你交到小雨手下,往後你凡事都要聽從他的安排。”

聽到此話,一向冷靜的晴雪也不由地瞪大了雙眼,她不曾想到一向不想讓自己參與軍務的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立刻點了點頭,突然覺得不妥,馬上拱手對陽懷若行了禮,說道:“遵命。”而後欣喜地望向墨雨,卻看到墨雨一臉平靜,瞬間明白了這其中原由。青蓮此時也是毫無頭緒,正想對墨雨發問時,墨雨已向陽懷若告退了,他沒有辦法,只得跟上,晴雪亦緊隨其後。墨雨帶着二人朝新衛駐地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青蓮幾次想開口,但每次他靠近墨雨時,墨雨都默不作聲地加快腳步,彷彿刻意與他保持距離,如此往複幾次,他也只好作罷。

“你對爹都說了什麼?”晴雪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圍,對墨雨問道。

晴雪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墨雨和青蓮止住了腳步,青蓮也緊盯着墨雨,期待着他接下來的回答。

墨雨撓了撓頭,隨後轉過身對晴雪笑道:“到時你自然知道了。”說罷,又朝前邁開了腳步。晴雪聽后,只能無奈撇了撇嘴,與青蓮一同跟上。三人用了約莫半個時辰到達了新衛駐地,此時的軍營一片嘈雜,充斥着新兵們的吵嚷聲。陽懷若今日在城頭的一番話,無疑將這群少年剛剛平息的怒火再次點燃,在這種氣氛下,這群涉世尚淺的新兵們暢所欲言,將自己內心的憤慨盡情宣洩。墨雨沉默地穿過人群,沒有絲毫參與這些談論的意向,新衛們見到墨雨的身影后自覺地列隊,靜候墨雨接下來的命令。

面對着面前的晚輩們,墨雨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他不想將新衛們的熱情澆滅,但他亦不想對自己的部下們有所隱瞞。與新兵們不同,墨雨參加過許多極其慘烈的戰役,他清楚這些動輒指點江山的少年們根本不了解戰場究竟為何物。他深吸了一口氣,面對列隊在面前的部下們說道:“我不想對你們有所隱瞞,從今往後,我們要走的是一條十分艱險的路,我知道你們所有人都沒有親臨戰場的體驗,所以我現在會告知你們戰場究竟為何物。”

“無論你是修鍊了幾十年的靈羽,或是身居萬人之上的將領,在戰場之上,生死不過一瞬間的事。任何人被刀劍劈中要害都會死,被弩箭射中要害也會死。有人認為只要靈法修鍊到極致,便不會為刀兵所傷,”說話間,墨雨已走到了梓承光的面前,隨即抓起他的右手腕舉起。“我見過修鍊土靈二十餘年的人,用手臂擋住了劈來的斧鉞。他聚集的靈群雖無法被砍碎,但他手臂的骨頭卻因承受不住衝擊,在這裏生生地斷成兩截,皮肉雖還連着,但骨頭早已彎折下來,我親眼看見那人的斷骨刺穿了他手臂的皮肉向外翻出,”說罷,墨雨敲了敲梓承光小臂中間部位,繼續說道:“那一戰過後,再沒人能醫好他的手臂,他也從此心灰意冷,不久之後便死在了另一場無名的戰役之中。”

“我見過統領五千人馬的將領,在敵軍衝鋒之時,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便被冷箭射穿了喉嚨,埋葬他的遺體時,我們只能看見他咽喉處血肉模糊的窟窿。我見過靈羽衛的教頭前一刻還笑着激勵部下,下一刻頭顱便被狼牙棒敲碎,他的鮮血與腦漿灑滿一地,眼珠迸裂,整個腦袋彷彿一攤爛泥黏在地上。我見過無數不知姓名的士卒撤退不及遭到圍攻,被人一刀刀地剁成肉醬,再沒人能分辨出他們的樣貌,也再沒人能拼出他們完整的身軀,無人掩埋他們的殘軀,只能任憑一坨坨碎肉被野獸啃食殆盡。”

“這些,不過是戰場上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無論是萬人之上的統帥,還是默默無聞的士卒,在戰場之上皆如螻蟻,隨時隨地都可能被人踏作齏粉。一場仗過後,死傷者往往十之有三,而一旦淪為戰敗的一方,全軍覆沒也不罕見。對於新兵而言則更為甚之,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傷亡普遍高於五成,這還僅是對於勝方而言。至於敗軍,連老兵都活不下來,更沒有新兵能殘存的道理。”

墨雨稍作停頓,掃了一眼新兵,他方才的話雖短,但仍給了這群未經世事的新軍們不小的震撼,有些膽小的人早已面露怯色,其餘的人雖故作鎮定,但墨雨十分清楚,這些新兵的心裏都是忐忑萬分。雖然這些新衛們並非出身顯赫,但家裏大都有些生意,日子過得並不拮据。絕大多數人連殺豬的場面都未曾見過,更不要提血雨腥風的戰場。墨雨十分清楚方才的三言兩語定會讓很多人的心裏打退堂鼓,但是他更清楚此舉是必要的,至少對於他的部下們而言十分重要。

“我給你們一個機會,若有人現在想放棄靈羽衛的身份,我即刻放行,並且我保證,就此退出的人絕對不會遭受任何的非難。”

“因為此後我們面對的將是一條九死一生的路,我無法承諾讓所有人都活下來,所以我必須將戰場的真相盡數告知於你們,我不想你們在如此年輕之時就不明不白地送死。”

聽了墨雨的話,許多新兵已萌生退意。一個時辰前,他們在城樓之下義憤填膺,恨不得三日之內便攻進紫微宮,北上驅逐荒戎。然而聽過墨雨的一番話后,這些未經風雨的少年們着實被潑了一盆涼水。許多人在腦中描繪出墨雨所講的畫面過後,竟止不住地打顫。但即便如此,也沒有一人敢在此時說要退出,一是因為不甘心,畢竟許多人修鍊靈法為的就是能成為靈羽衛,光宗耀祖。雖然往後做的是造反的行當,但至少在這些少年心裏,陽懷若遠比在紫微城裏的星公們和國主有威信,只要陽懷若還認可他們,他們便足以為之自豪。其二則是因為新兵們仍有忌憚,即便方才墨雨對他們許諾不會追究,但他們心裏都清楚,既然已經踏上了這條船,所有人早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有人在此刻退縮,就算墨雨不會難為他們,也難保日後不被陽懷若藉機收拾。基於此兩點,新兵們皆立在原地,既不作聲,也無舉動。

墨雨見新兵們噤若寒蟬,立刻明白了他們心中尚有顧忌,正欲開口,忽見梓承光出列,快步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行禮。在一旁的林延見狀,想上前勸阻,卻被身邊的楊瀟拉住。梓承光在地上跪了片刻后,開口說道:“在下有話要說,望指揮准許。”

墨雨輕輕點頭,應道:“你儘管說,我不會為難你。”

梓承光抬頭看了看墨雨,隨機環視了周圍的新兵,接著說道:“在下出身木匠世家,祖祖輩輩皆靠木工手藝吃飯,若無意外,我此時應繼承了祖上的手藝,在東湖郡城裏做一個無名的木匠。不曾想受上天眷顧,生來便得了靈力,爹娘因此斷定我未來能光宗耀祖,便給我起名‘承光’二字。”

“爹娘湊了幾年的積蓄,終於在我九歲那年送我去了靈塾學習靈法。可惜我天資不足,雖刻苦修鍊七年,仍是進步緩慢。這次靈羽新兵選拔我雖是前五名,但我的修靈時間比多數人長了足足兩年有餘,更何況我又是新兵里最年長的一個。這樣算來,兩年之後我便會被許多人趕超,過上五年,我或許就只是一名可有可無的靈羽了。”說到此處,梓承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而後繼續說道:“在下從前認為,成為了靈羽之後,這輩子便有了着落,能安穩地娶妻生子,給爹娘養老送終。不曾想到局勢會變成今日這樣,也不曾想到此後面對的是如此艱險的路。爹娘只有我這個獨子,我若日後命喪沙場,便再無人為他們盡孝。我沒什麼志向,這輩子本就圖個安逸,至於立下戰功,封侯拜將之事,更是不敢妄想。也正因如此,在下也並不願將性命白白葬送。”說到此處,梓承光忽然將頭深深地低下,墨雨沉默地走到了他的身旁,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站起來。

“不知指揮能否容許如此懦弱的在下,繼續做你的部下?”

梓承光突如其來的話,讓墨雨有些措不及防,他怔怔地望着這個跪在地上的老實忠厚的少年,自他八歲那年正式被選為靈羽以來,已經歷過太多的權謀洗禮,儘管如此,他卻依然無法看透眼前這個晚輩內心的想法,畢竟這轉折太過突然,他一時之間無法辨明出梓承光話中的條理。

“如今時局動蕩,在下清楚即便陽帥不起兵,亂世亦無可避免。亂世之中,有人想着救黎民於水火,有人想着渾水摸魚,趁亂起家。而平庸如在下,卻只想着能得一隅安穩之處苟且而生,雖有些許本事,心心念念的依舊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但即便如此,此時此刻,在下依舊甘願跟隨指揮。在下雖與指揮相處時日不多,但在下深知指揮是誠心待我們,怕我們一時腦熱白白送了性命,否則也不會在此時要我等退出靈羽衛。指揮的好意,承光銘記在心。在下雖怕死,亦願將自身性命交給指揮任憑差遣。不知指揮是否願意接納我這般卑微膽怯之人。”說罷,梓承光昂首直視墨雨,他的面色因過度緊張顯得蒼白,卻依舊無法遮掩他眼神中的堅定。

墨雨看着跪在面前的梓承光,一時語塞。從他第一眼見到這個晚輩時,他便大致猜出承光的身世與經歷,他也清楚,承光比其餘新兵背負的東西要更重,在那些不諳世事的少年少女壯懷激烈時,梓承光心裏惦念的是家裏的收成如何,自己參軍后拿到的餉錢要攢多久才能給爹娘買得起一塊地,給自己搭一個新房,娶一個與他年紀相當,忠厚老實的女子。但他依舊站了出來,不光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亦是為了穩定軍心。比起那些沒吃過什麼苦頭,卻整天將“捨身報國,救濟斯民”等字眼掛在嘴邊的新兵們,此刻的承光充分地詮釋了何為“勇氣”。

梓承光的一番話將新兵們剛被墨雨冰凍的熱血重新喚起,墨雨能切實地感受到方才瀰漫在人群中的壓抑氛圍已逐漸散去。他拉起承光,令他歸隊,而後對眾人大聲講道:“想退出靈羽衛者,立即出列。”

墨雨面前的新兵們依舊紋絲不動,與方才不同的是,墨雨從這些晚輩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方才的猶豫不決,他們的目光中閃爍着一種難以名狀的堅定。見新衛們不為所動,墨雨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面對着眼前的兩百多名新衛,深深地鞠躬。新兵們被墨雨嚇了一跳,紛紛跪下回禮。良久,墨雨才直起身,說道:“你們是我見過最有勇氣的新兵,能做你們的指揮,是我三生有幸。”說罷,他便讓新兵們解散,回營休整。

見新兵們都回營過後,青蓮湊到了墨雨身邊,微笑着說道:“方才聽你對新兵們訓話,我還以為要嚇走不少人,不曾想到這種局面下還會有人站出來穩定軍心。你莫非算到了這點,才敢讓說出剛剛那番話?”

墨雨微微一愣,隨後無奈地答道:“我哪有那個本事,若不是承光穩住了新兵們,我定是進退維谷。”

“若是真的有人要退出,你打算如何向父親交代?”晴雪問道。

墨雨思索了片刻,答道:“先生會明白的。戰場之上,但凡有一人畏戰,那種情緒便會傳染給他人。若不告訴新兵們戰場的真相,無論如何訓練,他們打的第一仗定會如雪崩一般潰敗,到時葬送的就不止他們的性命了。況且,我也實在不忍讓他們在毫不知情時送死。”

晴雪聽了墨雨的答覆,神色稍顯訝異,墨雨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嘆道:“你在困惑為何像我這樣草菅人命的人會有如此想法,是嗎?”晴雪連忙搖頭,“我才沒那麼想,你不要亂猜別人的心思。”

墨雨不顧晴雪的反駁,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見過太多白白送命的士兵們,我只是不想這些孩子在這麼年輕時便暴屍荒野。他們......”話到一半,晴雪上前一步打斷了他:“不會的!爹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我們也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青蓮也上前拍了拍墨雨的肩,說道:“正如晴雪所言,先生為了此次起義籌謀已久,定不會斷送新兵們的性命,他們還是往後重要的戰力呢。你總不會信不過先生吧?”

墨雨輕輕搖了搖頭,未作答覆,只是告知二人下午去他房內商討事宜后便離開了,晴雪與青蓮也回房休息去了。

轉眼間已是夜晚,墨雨與晴雪和青蓮談論了許久,剛將他們送走,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忽然間,他聽到背後的門開了,但他沒有回頭,畢竟這個時間會進他屋內的人就只有一個。那人沒有作聲,徑直走到墨雨身後,墨雨忽然感覺一對纖弱的臂膀環住了他的脖頸,他輕聲問道:“怎麼了?”,隨即睜開眼看了看靠在自己右側的素兒的臉龐。

素兒莞爾一笑,答道:“沒什麼,見你最近你忙於事務,好不容易有個空閑,我來看看你都不行?”說罷,裝出一副埋怨的面孔。“這幾日的確雜事有些多,是我疏忽了。”墨雨的語氣中帶着少許的內疚。素兒沒有回應,只是鬆開了雙手,忽然一把拉開了墨雨系在腦後的頭繩,墨雨的長發瞬間散落下來。他有些驚訝,正想發問時,只聽素兒緩緩說道:“從今往後你就是陽帥的將領了,總是這樣披散着頭髮可不成樣子,我幫你束髮。”

墨雨聽后,笑言道:“就算你現在幫我理好了,我睡覺時不也是要把頭髮披散下來。”

“我給你理好了,你就不許把髮髻解開。”素兒一邊說著,一邊有條不紊地理順墨雨的頭髮。墨雨聽后,無奈地笑笑,而後閉上眼享受着半晌安寧。不到半刻鐘,素兒幫墨雨紮好了髮髻,她將擺在一旁的銅鏡放置在墨雨的面前,輕輕拍了拍他。墨雨睜開眼,一時間竟覺得銅鏡中自己的模樣有些陌生。之前在紫微城時,由於瑤光家的特殊性,他很少在外露面,更何況很多時候處理的都是一些無法見光的事,他從小時起便對自己的裝束並不在意。除了為數不多的幾次盛典,他幾乎沒有工整地束過一次發。素兒看了看鏡中自己的成果,有些意猶未盡,忙拉着墨雨起身面向她,又端詳了一遍,笑着說道:“你看,這才像個樣子。”

墨雨輕輕點頭以作回應,正想調侃素兒時,卻突然被素兒緊緊抱住。墨雨能感受到素兒的身體輕微地顫抖。他輕聲問道:“害怕了?”

素兒沉默少時,而後細聲回答:“我好怕。”

墨雨伸出手將素兒的臉輕輕埋進自己的胸口,在她耳邊安撫道:“別怕,無論怎樣,我定能護你周全。”

“那你呢?”

“傻丫頭,我若出事,又怎能保得了你?”

二人就這樣站了片刻,素兒才輕輕推開墨雨,她的臉頰上映着一層薄薄的紅暈,額前的髮絲稍顯散亂,墨雨看着她這副樣子,一時間竟有些恍惚。正當他出神之時,猝不及防地,素兒將雙唇輕輕地貼在他的面頰上,墨雨被素兒突如其來的舉動震驚,獃獃地在原地立了半晌。等他清醒之時,素兒已經跑出門去了。

這一夜,墨雨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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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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