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 二

語 二

"在下瑤光雨,不知二位深夜到訪,有何貴幹。"墨雨問道,帶着心中萬千的疑惑。

“家父今夜請公子到府上一敘。”天權晴雪答道,語氣沒有絲毫波瀾。

墨雨沒有作聲,轉頭看向那幾個蒙面的靈羽衛,方才被他斬斷左腿的人已揮刀自盡,與他的同夥共赴黃泉。墨雨指着那幾個沒有生息的靈羽,向眼前的二人問道:“他們是天權公派來的,你們也是天權公派來的,可否告知在下天權公究竟何意?”

客青蓮與天權晴雪對視一眼,隨即答道:“公子或許誤會了,先生同我們談話時,並未說到他會派人來為難公子,我們兩個也是方才得到的消息,說是公子或許有難,讓我二人前來助公子一臂之力。”

聽了此言后,墨雨心中的疑問愈發強烈,眼前的狀況讓他難以判斷,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相信眼前的兩人,雖然天權晴雪方才的話已經明示了墨雨,她是天權公之女,而客青蓮能與她一起同行,也必定是天權公極其信任之人,這或許是天權公為擒他的一個計謀,但若真是計謀,又十分荒誕,正如他剛才所言,若想擒住他,就早該讓天權公身邊的親信動手,而不是派這幾個身手並非頂尖的靈羽來斷送性命。一時之間,他沉浸在這些困惑之中,愣在原地。而天權晴雪的一句話讓他又回過神來,“我知道公子現在心有困惑,我們二人也是一樣。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公子與我等一起去見父親,這樣才會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

墨雨沒有回應,將目光轉向素兒身上,天權晴雪卻彷彿看透了他心思一般,繼續言道:“公子不必擔心,我們會請這位姑娘同行,雖然不清楚公子與這位姑娘的關係,但這位姑娘對公子而言必定是十分珍重之人。”

墨雨沉思片刻,隨即答道:“那就麻煩二位帶路了。”而後走到素兒面前,輕聲道:“別怕。”素兒此時早已不知所措,聽到墨雨簡短的兩個字后,才稍稍放下心來,沖他點了點頭。墨雨又走到天權晴雪與客青蓮面前,說道:“方才我在住處殺了三人,擊傷兩人,是否應該派人去查看下情況。”客青蓮掃了眼地上的幾具遺體,答道:“公子不必擔心,我這就找人去公子的住處,順便把這幾人的遺體也處理了。”

墨雨有些詫異,問道:“你知道我住在哪?”客青蓮一愣,隨即尷尬地笑了笑。墨雨反應過來,搖頭嘆道:“我的底細早就被摸清楚了,這點小事若瞞得過你們才是怪事。”客青蓮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回應,卻聽天權晴雪對他講道:“你先去派人來把這裏清理一下,我給這兩位帶路。”客青蓮點了點頭,隨即向墨雨二人道:“容在下先行告退。”而後轉身躍入了夜色中。天權晴雪也帶着墨雨和素兒向天權府邸而去。

此時已是午夜子時,剛剛的騷亂並沒有給打破東湖郡城中的寂靜。三人在官道上快步行走,都是沉默不語。晴雪向後瞥了一眼,見素兒的神情依舊有些緊張,便開口道:“素兒姑娘?”素兒心裏一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支吾着說:“小,小姐有,有......”話未說完又被晴雪打斷,“姑娘不必如此緊張,我們年紀相仿,若不介意,我能否直呼姑娘的名字?姑娘也直呼我名就好。”素兒猶豫了片刻,試探地問道:“晴雪姑娘?”晴雪輕笑着應道:“把姑娘二字去掉就更好了。”而後又瞥了墨雨一眼,問道:“公子莫非沒有事情想問我?”

“想問的事情太多,不如見到天權公時一併問出。”墨雨淡淡地說。晴雪也不再作聲,默默帶路。三人又走了一刻鐘,到了天權家的宅邸。晴雪帶二人穿過了大院,走到了一個亮着燈的屋前,輕輕敲門,說道:“爹,我回來了。”隨後便聽屋內傳出一聲“進來吧。”,晴雪推開門走進屋內,墨雨和素兒緊隨其後。二人剛進屋子,只見天權公坐在正對門口的桌邊的椅子上,身邊站着兩人,是今日在演武場時站在天權公左右的兩名青年。素兒連忙欠身行禮,顫聲道:“小女子見過公上。”墨雨猶豫了片刻,隨即單膝跪地,拱手說道:“罪臣瑤光雨,參見天權公。”

天權公打量了二人一下,隨即看着素兒,微笑着問道:“這位姑娘是?”不等墨雨答話,晴雪已附在天權公耳旁低語,聽罷晴雪的話后,天權公輕輕點頭,隨即向素兒說道:“今天讓楊姑娘受驚了,今夜就請在此暫且住下一晚,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素兒有些不知所措,正迷茫之際,晴雪走到她面前說道:“走吧,我帶你去房間休息。”素兒看向墨雨,見墨雨對她點了點頭,只得點頭答應下來。看着晴雪與素兒一前一後走出了屋子,天權公對身邊的兩人點頭示意,這兩人正是此前靈羽衛終選時站在天權公身後的二人,左邊的白袍青年向墨雨拱手道:“在下妘耀灼。”右邊那名面色黝黑的青年亦向墨雨行禮道:“在下奎鳶。”簡短的自報姓名后,天權公向二人示意,兩人隨即坐下,天權公又看向墨雨,說道:“不必如此見外,來坐吧。”墨雨沒有起身,仍跪在地上,說道:“在下不懂公上之意,還請公上明示。”

天權公嘆了口氣,說道:“起來說話。”語氣雖不強硬,但卻讓人無法抗拒。

墨雨站起身,低着頭一言不發。天權公看透了墨雨的心思,卻沒有點破,只是風輕雲淡地講道:“自從上次一別,也有十年了,不曾想能以現在這樣的方式重遇。”墨雨抬起頭望向天權公,依舊沒有回應。

天權公見狀,又說道:”我知道,你對今夜之事還心存芥蒂,那我便如實對你講。”墨雨這才應道:“多謝公上,在下願聞其詳。”

“自你踏入東湖郡的那天,我便得知,隨後一直派人暗中觀察你的動向。一年前曾有五人夜裏襲你住處,你將他們盡數擊斃,最終那五人被判為強盜,然而他們實則是紫微宮派來殺你的靈羽。”天權公稍作停頓,繼續說道:“今夜的情況與一年前的那晚相似,只不過那十個人與曾經的五人不同,他們都是我的部下。”

“公上既然早知我在東湖郡,又為何向紫微宮隱瞞至今。既隱瞞至今,又為何今夜派人來捉我。既派人來捉我,又為何派親信來助我。”墨雨看向天權公,內心的疑問傾瀉而出。

天權公輕輕搖頭道:“我沒有下過擒你的命令。他們也是受紫微宮指示。”

墨雨輕輕挑眉,問道:“公上此言何意?”

天權公輕捋了鬍鬚,憶道:“三年前,‘墜瑤光’的那一夜過後,我受國主的指示去紫微宮商討事宜。那次談話只有我們六個星公和國師,國主共八人。其中講道在那一夜過後,參與了行動的靈羽與瑤光家的人無一生還,但是瑤光府上唯獨少了瑤光家次子的屍體。”說到此處,天權公的目光落到墨雨身上,片刻后,他繼續道:“談話過後,國主和幾個星公說我久居外地,不懂紫微城中內情,便決定從宮中抽出十個人來協助我,順便也能提供一些關於你的線索,以便早日將你除掉。現在你明白了?”

“在下仍不明白,”墨雨說道,將目光移向了坐在一旁的妘耀灼與奎鳶,“公上手下高手雲集,尤其是在座的二位前輩,憑他們二人除掉我實乃易如反掌,既然如此,又為何要讓我存活至今?紫微宮日後怪罪下來公上又當如何?”

天權公沒有立即作答,起身緩緩走到墨雨面前,沉默片刻后問道:“小雨,你願意同我一道,反了這東國么?”

墨雨在原地怔怔地愣了片刻,隨即向後退了一步,用不可置信地語氣問道:“公上說什麼?”

“你願意同我一道,傾覆這東國么?”天權公的語氣波瀾不驚。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后,墨雨的下意識地吞了下口水,說道:“在下不明白,為何您會有這種想法?”

天權公坐回座位上,答道:“自從三年前北伐失敗過後,我便開始考慮這件事了。而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瑤光家被滅門一事。”聽了此話,墨雨又問:“在下知道公上與父親素有交情,但公上不會僅僅是為了幫瑤光家報仇而想做這種九死一生的事情吧?”

天權公笑了笑,沒有作答,反而向墨雨問道:“你知道如今北域的反軍勢力有多大么?”墨雨搖了搖頭,說道:“四年前,叛軍已佔有兩州五郡。但如今是何狀況在下已不得而知了。”

“現在僅僅北域的反軍,已佔下了東國東北部的六州二十郡。北域之地九成皆已入他們之手。西南,西北皆有小股的反軍揭竿而起。再過不久,陽明州難保不會變成戰略要地,到那時,你認為我當如何?”

聽到此言,墨雨忽然沉默下來。即使背負着滅門之仇,他也不曾真正想過站在東國的對立面,但如今天權公的一番話讓他頗為震驚,他從未想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七星公之一會有背叛東國的想法,就像他從未相信自己的父親真的是因為密謀在紫微宮裏發起政變才引來滅門之禍。

見墨雨不作聲,天權公接着講了下去,“誠然,或許我可以集我整州之力以抗反軍。曾聽你父親提起,你參與過平叛之役,你覺得那些反軍的戰力如何?”

墨雨不假思索地答道:“依在下來看,都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其中雖不乏會用靈法之人,但其靈法之粗糙,靈力之微弱根本無法與靈羽衛相比。那些不會操控靈法的人就更不用提,一百名常備軍足以抵上一千反軍。不僅沒有戰力,這些叛軍更無戰意可言,剛剛交鋒便作鳥獸散,讓人實在無法稱之為軍隊,說是一群草寇倒很合適,畢竟打家劫舍,掠奪女子,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過平常。我實在無法想像這樣的一群人要如何傾覆東國。”

天權公點頭道:“所言甚是。那些反軍根本不能被稱之為軍隊,讓他們上戰場與讓他們去送死沒有差別。但就是這麼一群人,到底是何來的勇氣能讓他們去造反?”

墨雨一時語塞,他清楚天權公話里暗藏的涵義,若不是活不下去,又有幾人願意如一群待宰羔羊般被驅趕上戰場,他不是不能理解造反之人的動機,只是自己從小以來習得的義理,讓他從內心深處抗拒着名為“造反”的行為。他緩緩開口道:“在下明白,他們活不下去便去造反。但他們造反之後難道不是生靈塗炭,難道不是會讓更多的人無法生存?”

“沒錯。所以,你更想站在哪一邊?”天權公注視着墨雨,問道。

墨雨給出的回答只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因為他真的無法做出選擇,他從心底瞧不起眼下的朝廷,但更看不上那些叛軍,與他而言,這兩方或許都是他的敵人。他只得答道:“我哪邊都不選。”

“既然如此,站在我這邊又如何?”

墨雨詫異地抬起頭,卻看到天權公正一臉欣喜地看着自己,他正困惑之際,卻聽天權公說道:“既然你不願與二者中任何一個同謀,那與我一道豈不是皆大歡喜?”

墨雨有些疑惑,只聽天權公繼續講道,“同你一樣,我也不願在此二者中選其一。我雖能理解那些反軍起義的原因,但也不信他們能成大事。至於朝廷,內憂外患之際,星公們還在思索如何自保實力,國主又是個空架子,如此下去,即使不被荒戎所滅,遲早被反軍耗得油盡燈枯。與其和這些人共事,倒不如老夫自己起事。”

墨雨吸了口氣,欲言又止,天權公看出他的猶豫,又道:“我知道,單憑我三言兩語必不能說服你。所以,我想了解你內心的想法。”

墨雨再次深吸口氣,說道:“在下只想知道,為何公上花費這些精力,只為招在下入您麾下。論身手,公上身邊應有不少人比在下出眾,就算在下為您效力,我之所能與公上所需相比,不過九牛一毛。”

“在你這輩的靈羽當中,你的身手已是頂尖。況且,你參與過許多戰事,論對戰場的了解,我麾下任何人都無法與你相提並論,若能得你相助,前路必將少去很多坎坷。”

聽到此話,墨雨思索片刻后抬起頭直視天權公,說道:“若在下無法從命,公上打算如何?”

天權公笑嘆一聲,旋即站起身再次走到墨雨面前,講道:“你是我故交之子,你若不願,我定不會為難你。從今往後,你只當我是你父親的舊友,有何需求,儘管向我提便是。”

墨雨再次跪下,向天權公行禮道:“公上之恩,在下銘記於心。只是尚不能從心底全然接受造反一事。在下的仇人們已於三年前那一夜中與瑤光家一同葬身火海,在下無法用報仇這個念頭為公上效力。不知公上可否給在下一個理由,讓在下對東國徹底死心。”

天權公靜靜地凝視着跪在地上的墨雨,緩緩吐出一句話。

“小雨,你可願隨我一同北伐?”

墨雨抬起頭,不由自主地瞪大了雙眼。天權公的話似一支離弦的羽箭,不偏不倚地擊中他內心深處最敏感的角落。三年半前,朝廷以瑤光公與開陽公為主帥,令此二家率兵北伐,最終卻鎩羽而歸。出征四萬之眾最後只剩六千餘人。那次戰敗是墨雨心頭始終無法掃去的陰霾,他已經忘了多少次夢見北伐將士堆積如山的屍骨,和從他們身上淌出的川流不息的血液。三年過去了,他原以為那場戰役的失敗早已被他塵封在內心深處,即使被觸碰,自己也會無動於衷,不曾想北伐的念頭已成為了他心頭的一個執念,縱使那是片刀山火海,他亦會奮不顧身闖入其中。他正發獃之際,天權公俯下身,握住他的雙臂,說道:“與我一同傾覆眼下的朝廷,隨後北上再討荒戎,收取百年之前失陷之地,使蠻夷將無法再肆意踏足我之國土,邊疆百姓再不會遭刀兵之禍。你意下如何?”

墨雨注視着天權公的雙眼,他的瞳孔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讓墨雨不由地深陷其中。

隨即,他用一種近乎決絕地語氣說道:“為成公上所圖之業,墨雨定將效犬馬之勞。縱使神形俱滅,亦無怨無悔。”

聽到此言,天權公臉上露出了一種無法掩飾的喜悅,妘耀灼與奎鳶也對視一笑。天權公將墨雨扶起,而後拉着他坐到桌前,墨雨能感受到天權公的雙手在微微的顫抖。天權公稍稍平復了情緒后,對墨雨說道:“能得你之力,是天助我也。往後的事,我雖心裏已有定奪,然而還需細細規劃。但眼下有一事,我想是你非做不可的。”

墨雨說道:“只要公上吩咐,在下必定盡心竭力。”

天權公笑道:“以後不要再叫我公上了,從我決定傾覆朝廷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經不再是東國的星公了。若你不介意,從今往後叫我伯父即可。”

墨雨連忙答道:“公上對我之恩,此生難以為報,又怎敢與公上攀親道故,若是......”未等墨雨說完,天權公又道:”那你和他們一樣,叫我‘先生’可好?“說罷,將目光轉到了妘耀灼與奎鳶二人身上。

墨雨突然想到,今夜客青蓮同他講話時,也是用到了”先生“二字。他沒有猶豫,即刻應道:”承蒙先生厚愛,墨雨慚愧難當。“

這一夜,屋內的燈光未曾熄滅。

轉眼間已是第二日清晨,墨雨從屋中走出,持續了一夜的談話讓他感到有些疲憊。他在天權府內漫無目的地散步,腦中還不斷復盤昨晚與天權公幾人說過的每一句話。他低着頭,沿着府中的小路緩步行走,忽然看到腳下出現了一個人影。他抬起頭,只見天權晴雪正站在他的面前。晴雪見到墨雨在此處,稍顯驚訝,她正欲問話,墨雨卻先開口道:“昨夜幸得小姐相助,墨雨感激不盡。”晴雪答道:“不必如此客氣。公子既然是家父的客人,我理應盡我所能幫助公子。”說罷,她瞥了墨雨一眼,看出墨雨有些疲憊,便問道:“看起來公子昨夜沒有休息好。莫非是和家父談得不順?”

墨雨笑着搖了搖頭,說道:“怎會。只是與先生談了一夜,方才結束,感覺有些睏乏。”

聽到此話,晴雪微微挑眉,隨後說道:“看來公子與父親已經十分親近了,既然如此,往後我們或許就要共事了,還請多多指教。”

墨雨輕輕點頭,猶豫片刻后,問道:“她......怎麼樣。”

晴雪眨了眨眼,隨即才明白墨雨的意思,而後微笑着說道:“公子不必擔心,同你一樣,我也陪素兒談了一夜,她的情緒平復了很多,現在應當已經睡下了。”

墨雨有些不可思議,問道:“你們聊了一夜?”

晴雪用一種理所應當的語氣回答道:“那是當然。少女之間一旦熟絡起來,相談一夜也是合情合理。公子果然不懂女子之心呢。”墨雨撇了撇嘴,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晴雪又道:“我去休息了,公子也請自便。”說著便與墨雨擦肩而過,墨雨回頭瞥了晴雪一眼,忽然轉身叫住她:“等等。”晴雪回過身,問道:“公子有什麼疑問?”

墨雨輕輕吸了口氣,隨後緩緩問道:“你......知道先生之後的打算么?”晴雪不解其意,愣在原地少時后,忽然明白了墨雨話中隱藏的涵義。她望着墨雨,卻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聽素兒說,你是個很可靠的人,看起來她很依賴你呢。”墨雨聽了此話,亦是不知所謂,回過神來時,晴雪早已不見蹤影。他只好繼續散步,心中卻還在思索晴雪的話中的寓意。過了一刻鐘,他實在抵不住倦意,便走到天權公給他安排的屋內睡下,再睜眼時,已是傍晚時分。墨雨起身,朦朧間看到外面似乎有人影,他走上前去將門拉開,只見素兒正站在門外。素兒被他驚了一下,隨即嬌嗔道:“你又嚇我。”接着便走進了屋內坐下,墨雨把門關上,坐在了素兒的身邊。

“你......”素兒此時心裏塞滿了疑問,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問起,只能斷斷續續地問道:“昨夜與天權公......談得......可還好?”

墨雨看着眼前思慮重重的素兒,心中不由地有了一絲內疚之情,他考慮許久,才輕聲說道:“我們的婚約,或許要延期了。”他抬起頭,清晰地看到素兒的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但很快便煙消雲散。素兒壓抑着內心的失望,強顏歡笑地向墨雨抱怨道:“怎麼了?難道你現在又突然反悔了不成?”

墨雨的內心十分猶豫,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素兒,告訴她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及其原由,但他內心又有顧忌:其一,他不知道在這時告知素兒天權公即將起義這件事是否合適,一旦素兒不願意與他站在同一立場,他們之間就會暗中產生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其二,他不想單憑自己的執念,就毀了與素兒的約定,如果他下定決心不參與此事,他們兩個或許可以安穩地生活下去,即便是亂世之中,他也有信心護得素兒周全,但他最終選擇踏上那條無法回頭的路,只是為了挽回自己曾經的遺憾。

墨雨想了很久,終於開了口。他將昨夜他與天權公對話的大致講給了素兒,但沒有明說究竟是什麼讓他下定主意追隨天權公。素兒聽后,低頭沉默了許久,墨雨見狀,又低聲說道:“這種事,從來都是九死一生的,我怕到時......”沒等他說完,素兒猛地抬起頭,帶着哭腔向他質問道:“明知道那是九死一生,你為什麼還要非做不可?”說罷,小聲地抽泣起來。“我......”墨雨無法回答她,只能握住她的雙肩,滿懷歉疚地說:“三年之內,天權公必會打進紫微城,到時,我回來娶你可好?”

片刻之後,素兒恢復了平靜,她望向墨雨,隨即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說道:“你有你的志向,我沒理由攔着你。至於我們之間的婚約,如果你覺得為難,就當沒這回事。我只有一個要求,你無論如何都要答應。”墨雨點點頭,說道:“不管是何要求,我都會答應你。”

素兒深吸一口氣后,說道:“既然你已決心起義,那我也隨你同去。”

“不行!”聽到此話后,墨雨立即從椅子上彈起,“為何?”素兒亦從座位上站起,湊到墨雨面前問道,“你不是答應過我,無論你去到哪裏,只要我願意相隨,你便不會阻攔么?”

“不行。”墨雨的語氣異常的堅決,他看着素兒,正想講些道理,卻突然發現她眼中泛起的淚光,而後腦中浮現起一年前那一夜的場景。那晚,他殺掉來取他性命的五名靈羽衛,隨即帶着滿身的鮮血站在素兒面前,告訴了她自己的一切。他又想起正當他轉身離開時,素兒忽然緊緊地抱住他,那一瞬間,他心軟了。自從被滅門起,他早已習慣了對他人的提防與猜忌,那也是他能存活至今的緣由之一。然而他從未想過有一個人,會在明知道自己是身負格殺令的逃犯后,依舊心甘情願地跟隨自己。或許就是從那一瞬間起,他心裏的防線被人從內部一點點地鑿開了。

他凝視着眼前的素兒,思考很久,才終於下定決心,說道:“我們今後的路會極其兇險,你必須答應我,要聽從我所有的安排。”

得到了墨雨的許可后,素兒才算是破涕為笑,一邊點頭一邊答應道:“好,好,此後的所有事情,我都聽你的。”墨雨看她這副模樣,有些哭笑不得。兩人又談了一會,素兒提到了昨夜她與晴雪的對話,與晴雪今日清晨說得一樣,她們兩個的確聊了一夜,素兒也確實對晴雪講了許多關於墨雨的事。墨雨聽到這些,不禁嘆了口氣,他雖然知道素兒尚且不諳世事,但他沒想到素兒居然會對初次見面的人將自己的底細透露得如此詳細。如同從前一樣,他伸出手指,輕彈了一下素兒的額頭,用稍加嚴肅的語氣說道:“往後不能像這次一樣,如此輕易地就把我們的底細全盤托出,即使是你信任的人。明白了?”素兒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忽然,屋外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墨雨即刻應道:“請進。”隨後門被推開,晴雪與客青蓮走進屋內。晴雪見了素兒,微笑道:“方才去你房中卻不見你蹤影,果然是在這裏。”素兒有些難為情,只能向晴雪尷尬地一笑。墨雨望着二人問道:“二位此時前來,是有要事?”

晴雪答道:“並非什麼要緊之事,父親今夜欲在會客堂里舉行家宴,特地讓我們來請兩位。”

墨雨先是一愣,而後說道:“我們二人參加先生的家宴,是否有些不妥。”素兒隨即起身附和道:“正是如此。且不論小雨,像我這樣區區一介百姓,怎敢......“未等素兒說完,晴雪便擺手打斷了她,”這是父親親口囑咐的事,你們就不要推脫了。況且昨夜我們聊了那麼久,怎麼一天還沒過去就如此見外了?“

素兒聽到晴雪這樣說,有些左右為難,正猶豫不決時,卻聽墨雨起身說道:“先生如此盛情,我們又怎會拒絕。勞煩二位帶路了。”說著拍了拍素兒的肩,素兒見狀,只好點了點頭。晴雪與青蓮見兩人答應了,稍稍示意后,正欲回身為二人帶路,卻被墨雨突然叫住:“稍等。”

晴雪與青蓮回過頭,晴雪問道:“公子還有何事?”墨雨徑直走到青蓮面前,悄聲問道:“昨夜剩下的幾個靈羽情況如何?”青蓮聽后,神秘一笑,而後湊到墨雨耳邊對他耳語一番,墨雨邊聽邊點頭,而後說道:“辛苦了。”青蓮又笑道:“區區小事,又怎談得上辛苦。”轉過頭卻見晴雪的臉上帶着些許不滿。

“有什麼話不能講給我聽?”

青蓮撓了撓頭,答道:“這......耀灼前輩告訴我,除了公子之外,這件事不要對其他人講起。所以......”晴雪聽了此話,不由地向青蓮翻了個白眼,隨後轉身走出門外,說道:“時間不早了,二位隨我來吧。”說罷自顧自地走在了前面,青蓮連忙跟了上去,墨雨和素兒亦緊隨其後。四人走了一刻鐘的功夫才走到天權府的會客堂,與昨夜和天權公見面的屋子不同,會客堂顯得十分大氣,門前有兩名士兵把守,那兩人見了晴雪后,立刻行禮,隨即讓開了道路。素兒看到這種架勢,心裏忐忑不安,下意識地拽住了墨雨的袖口。墨雨輕輕地握了握素兒的手,讓她盡量安心。四人進到了大廳,大廳中央擺放了一張圓桌,共五人正圍桌坐下。其中三人是天權公,妘耀灼與奎鳶,另外還有一名中年婦人與一名少年。那婦人坐在天權公身旁,模樣四十上下,身着淡紫色長裙,面容和藹,一頭長發盤在頭頂,扎着一根玉簪。那少年與天權公隔着一個座位,年紀十一二歲,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面色紅潤,看上去稚氣未脫,穿着與靈羽新兵同樣的服裝,一頭黑髮束在頭頂。墨雨立刻對着那婦人行禮道:“墨雨見過夫人。”素兒也連忙屈身行禮:”小女子楊素兒,見過天權夫人。今日承蒙公上厚愛應邀,誠惶誠恐......“素兒話未說完,正想着如何措辭,就被天權夫人打斷:”好了好了,不用如此客氣,快坐下吧。“墨雨和素兒見青蓮和晴雪尚未入座,便站在原地,忽然聽見那個少年講道:”爹,這就是你說的雨哥哥吧。“

墨雨稍稍一愣,只見那少年從座位上站起,興奮地望着自己,說道:”之前聽爹講過好多你的事情,這次終於見到你了。我還聽爹說十年前我們還見過面,我當時太小,什麼都不記得了,你還記得當時的事情嗎?“墨雨對少年突如其來的發問有些迷茫。十年前在紫微城中,他確實見過天權公與他的夫人,但是對這少年的印象實在有些模糊。他確實曾聽天權公提起他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但當時晴雪和這名少年是否在場他已經記不起了。忽然,一個名字閃過他的腦海,他試探性地問了一下:”你是......夕霞?“

”你果然還記得!“少年開心地轉過頭去,正想對天權公說些什麼,卻不料晴雪不聲不響地走過來將他按回座位上,”你已經不是孩童了,注意自己的舉止。“

夕霞還想再辯解,然而在看到晴雪眼神的那一刻便放棄了,只得乖乖坐在座位上。晴雪隨即也坐在了天權公的身邊,青蓮,墨雨隨即也坐下了,素兒則是等所有人都坐穩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墨雨的身旁。天權公見眾人都已就座,便喚來下人們,讓他們把準備好的酒菜一一端上來,隨後便讓他們各自休息去了。素兒看着一桌的菜,不禁咋舌,每份菜品分量並不多,但卻極其精緻,且種類齊全,她自認為即使是在東湖郡,自己的家境也算相當不錯,然而自她出生以來到現在,還未見過如此佳肴。素兒看了看墨雨,見他的表情十分平靜,才想起墨雨也曾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突然心底湧出一絲惆悵,在這一瞬間,她覺得只有自己與眼下這個場景格格不入。墨雨在一旁看穿了素兒的心事,默默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素兒這才稍稍安心。晚宴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期間夕霞時不時地向墨雨問起過去的事,墨雨一邊回答,一邊在心底感嘆少年的好奇心之強盛。正當他有些疲於應對時,忽然聽夕霞問道:“雨哥哥,你覺得是在紫微宮好還是在東湖郡這裏好啊?”此話一出,眾人心裏一驚,他們知道夕霞年紀尚小,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話會戳中墨雨的痛處。墨雨一愣,還未思考如何回答,只聽晴雪用十分嚴厲的語氣說道:“夕霞,怎能如此失禮!”

夕霞被晴雪嚇了一跳,正想反駁時,才忽然想起自己問得不妥,隨即低下頭,緩緩說道:“對不起,雨哥哥,我不是有意的......”墨雨卻釋然道:“我更喜歡在東湖郡這裏。”

聽了此話,夕霞抬起頭望向墨雨,見他並沒有絲毫責怪之意,方才歉疚之意瞬間一掃而空,而後轉頭向晴雪做了個鬼臉。晴雪見夕霞如此,只得瞪了他兩眼,隨後便不再理他。天權公見場面有些僵住,便引開話題,轉頭看向素兒,開口道:“楊姑娘?”素兒聽到天權公喚她,趕忙小心翼翼地應道:“在,不知公上有何吩咐?”

天權公又道:“不必如此緊張。我聽雪兒說起你和小雨有婚約在身,既然如此,我就妄自託大,選個吉日,為你們主婚如何?”墨雨聽到此言,瞬間瞪大了雙眼,他這才知道素兒居然連他們兩個之間的婚約都告訴了晴雪,他無奈地看向素兒,素兒此時也難為情地低頭不語,墨雨見狀,起身說道:“墨雨既然已決定追隨先生,眼下便不再考慮兒女情長之事,我和素兒的婚約......”“怎能如此!”墨雨話講到一半,卻被天權夫人打斷,“婚嫁之事乃人生大事,如此重要之約定怎可說廢就廢?”

天權夫人的話讓墨雨十分詫異,他轉頭看向天權夫人,只見她之前和藹的面容已變得十分嚴肅,忽然覺得無言以對。素兒立刻起身說道:“夫人息怒,這是我們商量好的事。墨雨要為公上效力,我不希望他因我而心有顧忌,請夫人不要責備他。”聽了素兒的話,天權夫人只能嘆道:“真是個傻姑娘。”隨即又對墨雨正色道:“難得這姑娘如此待你,你可不許辜負她。”

墨雨聽到天權夫人的話后不由一愣,隨即答道:“墨雨明白,請夫人放心。”

天權公看了二人一眼,而後也嘆道:“你們二人的婚姻之事因我而作廢,是我之過。”墨雨忙說:“此事與先生斷無關係,是我與素兒的決定。”天權公輕輕擺手,又道:“無論如何,對於你們兩人之事,我心難安。你們二人有何需要,儘管開口,也算我對你們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聽到此言,墨雨正欲回絕,卻不料素兒搶先開口道:“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

素兒看向墨雨,隨後深吸口氣,將目光轉向天權公,說道:“我願與墨雨一同為公上效力,望公上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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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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