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冢刀鬼(下回)

荒冢刀鬼(下回)

他在對着我笑。

笑什麼呢,笑我的驚慌,笑我的失措,還是笑我的命運。以為我必輸無疑嗎?

這世上沒有可以讓我死在其刀下的鬼。我沒有閃躲,直勾勾的看着他,露出了一個陰惻惻的微笑。

此時萬籟俱寂,唯有墳前我的呼吸聲。那隻鬼緩緩從洞口爬了出來,月光的照耀下,像是一頭巨大的蛇蠕動着它的身軀。這時候我才看清他的面貌——是一隻老鬼,白髮掉落的十分稀疏,腐爛的一半白骨一半臭肉的臉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屍斑,有幾隻蛆在裏面亂滾,眼睛是暗黃色。身上是爛成布條的衣服,腳上的鞋早已沒有了,只剩下兩隻空空如也的腳骨,唯有胳膊上還余有皮肉,乾枯的手掌很大,一把通體墨綠鐵鏽的長刀被他握在手裏,但我看得清楚,這把刀是現代的款式,不是前朝的——有人把他的刀拿走了!

他順着我探尋的眼光,端詳着我的臉,一瞬間,看到我手裏提着的墓碑時,我看見他的臉上閃過錯愕,但一回過神來,我看到仍是他那詭異至極的微笑。

他緩緩舉起刀,高過頭頂,突然就向前一步跨向我,速度快極了。等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到了我的面前,左手的刀直直的向我的脖頸刺過來,我一個下腰,他從我的身前飛過去,落身在草叢裏,活活將草齊腰斬去了一半。我的腳向前一借力,向他衝過去。

誰知道那老鬼是躲也不躲,直接以平刃相對,這無疑是以卵擊石,因為他的刀已然是銹成了那個樣子。我也沒有退路了,用盡了最大的氣力,在到達他的頭頂時開始變為單手持刀,並開始旋刀。我的旋刀法是阿檌教我的,阿檌是四方鬼市中最被認可的刀法師傅。他在十三歲時就憑藉著與眾不同的刀法將眾多對手打敗,人們都驚訝於其刀法的獨樹一幟和花樣繁多想知道他師從何人。可阿檌一直都說他沒有師傅。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天才。又因為他總是說自己年紀小,不願意讓人家叫他師傅,所以我們都喊他叫師兄。他使得最好的就是自創的旋刀法,揮動起來披風而動,順勢而行,不說必殺,但一定會讓對方掉一塊皮下去。每當我遇到緊急情況時,便都會使出這種刀法。

我又重新開始鎮定起來,那老鬼卻突然仰起頭和我對視,突然他將刀舉過頭頂,使出了旋刀法——一模一樣的旋刀法,速度更快,力道更大。我震驚了,阿檌因為受我爹的囑託,交給我的刀法是看家本領,與別人的不一樣,他交給我的旋刀法里要將小拇指支撐着刀柄轉動,掌心要出風,這樣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但眼前的這個老鬼用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招式,他的小拇指雖然腐爛,但仍然可以繼續轉動刀柄,這種平衡感和熟練度絕對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練成的,這是我才發覺,這隻鬼對旋刀法甚至比對阿檌更熟悉!他生前到底是什麼人?

來不及多想,兩把刀撞在了一起,我塗在斬鬼刀上的邪水此時迸濺出來,正好滴在他的臉上。我被他重重的摔了出去,兩把刀都因為受力而飛到了草叢裏,那隻老鬼則用雙手捂着臉頰,神情陰森可怖。

因為我在刀柄上纏的有附魂索,所以只需要使勁一拉就行,等我把刀拉回來時,才發現那隻鬼的力度有多大,我的刀身竟然出現了一條裂紋。要知道這可是斬鬼刀,更何況我用的比一般的捉鬼人的刀更好,只用一把銹刀就能使出如此之大的威力,更別提他用好刀的威力。

我的心裏警鈴大作,看見那隻老鬼鬆開手,

臉上的皮膚被邪水滾爛了,黃綠色的牙齦露了出來,他開始癲狂的大笑,聲音凄厲。我眼睜睜的看見他彎腰拾起了刀,那把刀也被傷得不輕,直接斷了一半下去,一把長刀變成短刃,他看着刀,像是撫摸寵物一樣摸了一下刀脊。他的手指割破,自己的邪水冒了出來,伸出舌頭,像飲用聖水一樣慢慢舔舐起來。我被噁心到,忍不住噦了一聲。

怎料他卻像被中傷了一樣,眼神惡毒的看着我。緊接着我聽見了一個好像是瓷片在沙子裏磨光的聲音,淅淅瀝瀝的,像是嗓子眼裏卡了一口痰。我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略帶歉意的彎了一下腰。

這一彎腰可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感到一陣風向我襲來,隨即背上就沉了下去。他的刀變成短的了,我並不擔心他會這麼快的要了我的命。我將附魂索往上旋轉了一圈,帶動斬鬼刀劈向那隻鬼的腿部,想逼他下來,這樣我才有勝算。但我忽略了一點——鬼都是亡命之徒。

這隻老鬼不僅沒有閃躲,反而死死將我的背往下踩去,我感覺到他舉起了刀,與此同時,我的刀正好碰到他的腳腕。受傷是在所難免的,現在的目的是將致命傷轉為重傷,我一個鯉魚側翻,把背翻了過去,整個人倒在地上,好巧不巧看到了他猙獰的面孔,我的刀正將他的腳腕斬斷。他保住了右腳,眼一下子就發了紅,將刀猛的一往下懟過來,直往我脖頸來刺。我急忙閃身一避,吃了一嘴的灰土。但左肩還是被深深地刺了一刀,頓時血如泉涌。

此時一人一鬼都受了傷,彼此都有些吃力。我的左肩受了傷,只能勉強提着附魂索。那隻鬼此時的速度變得和我一樣,對我而言算是一個機遇。我繼續向他衝過去,想要繞到他背後,但他卻故意把背面向我。毫不意外,我的刀順利地捅入了他的身體中,但可怕的是我感到了一種空虛的觸感,他的身體中間只有骨架和腐爛的一張皮。我的整個手臂從他的後背直接貫穿到了他的前胸!此時我的臉距離他的後腦勺不過四寸。

這時我的手突然被他那巨大的手抓住,我極力想要掙脫,卻發現徒勞無功。他側過頭,眼珠子瞪得好像是要從眼眶裏蹦出來,我看見他萎縮的嘴唇一張一合,極其蒼老沙啞的聲音說:“你這是雙練刀的好手啊!說,你的師傅是誰?”

我自然是不會回答他的,右手捻出一張符籙,猛地向他的後腦勺粘上去,他的腦袋瞬間一沉,我的手才得以離開他的身體。就在我準備拿刀砍向他時,那張符籙卻突然破裂,他飛快地轉過頭用那一把短刃打向我的刀,這次顯然是帶了怨氣,我的刀竟活活彎了下去,折去了刀頭,他的刀也被甩了出去。

“呵呵,用我的刀法卻想殺了我,現在的江湖子弟都是這麼下三濫的嗎?我最後問你一遍,誰,是你師傅?”

“老子就不告訴你!”說完,我就用追命鉤子掛住他那隻沒有腳的腿,死命向前拉去。

他直接闖了上來,速度實在是太快了,我感到我的雙肩被他那雙大手扼住,長長的指甲已經刺穿了我的雙肩,我只好用刀砍了自己的右肩,他躲閃不及,被我砍掉一隻手下來,指甲還嵌在我的肩膀里。我來不及去拔,因為我的刀被他牢牢抓住,此時我的左右肩膀都有傷,那老鬼看準時機張開腥臭的嘴就咬上了我的左肩,撕下一塊皮下來。我斷了他的右手,看這架勢估計是要我血債血償。

我的斬鬼刀還在被他握着,那刀是花三千貫銀買的,用了四年,怎麼說也撈回本了,媽的,快斷臂了,我怎麼還在想這?我不敢戀戰,再等下去我的肩就要屍化了。馬上就解開了我的附魂索,用我最快的輕功飛回原路。那老鬼斷手又斷腳,速度比我略慢,但隔得距離也不遠。

我穿過桑樹林又使出輕功水上漂越過柳湖,大概甩了那老鬼一里的光景。此時將近子夜,天墨黑着。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回到棺材鋪,連滾帶爬的找到背包,吞下一包還魂葯,用兩張魚精皮包住我的雙肩,這時我才喘上了一口氣。此時才發現我的床上坐了個人影,我本能的一掌劈了上去,然而燈卻亮了,原來是阿檌。

“你要幹什麼?嚇死我了!快,那隻老鬼就要來了,師兄你趕緊把刀拿出來!”

“我不是不讓你去嗎?”出乎意料的是,阿檌的聲音冷得像冰一樣,我很熟悉這種嗓音,他只有在要殺人時才會用。我從未想過他會對我用這種嗓音。

“你瘋了!你是幫人還是幫鬼?”我氣急了。

他什麼也沒說,找出一把樣式古樸的刀遞給我,只是當時我沒有細看,若我當時細看了就會發現那是一把前朝的刀。阿檌神情陰森,我突然感到了一種眼熟的感覺,怎麼和那隻老鬼如此之像?我們是憑藉著身上的邪氣被那隻鬼發現的,阿檌可是不幹這活,那他是怎麼被找到的?為什麼他教我的旋刀法那老鬼比阿檌更熟練?我的腦子裏像是要被擠爆了。

門外一聲咳嗽聲,阿檌說:“他來了。”

我們出了迴廊,來到了大門,此時推開,不知是怎樣的腥風血雨。阿檌卻毫不猶豫的打開了,那隻老鬼就站在我們倆的面前,獰笑着,我們同時出刀,斬向那老鬼的脖子,他則沒有閃躲,只將刀刺向阿檌的喉嚨。我急於護住阿檌,兩把刀相撞發出鉦的一聲響。

那老鬼冷哼一聲:“這麼護着他啊?”

“要你管。”我回答他。

“護着一隻狗,你會後悔的。”

說完就又開始出刀,我的斬鬼刀在他的手中虎虎生風,連着速度快和力道足,幾下刀劍相向,竟然甩出了火花。

“迴廊!”

我們轉到內院,跑到了那一片堆滿了石碑和棺材板的隔牆處,阿檌在我的身後握着刀。

我心裏滿是疑問,但又問不了。看向阿檌,他的嘴唇緊閉,良久,外面都沒有聲響。我貓着腰向前走了一圈,都沒有發現那隻老鬼的蹤影,一轉頭,阿檌的刀正對着我,寒光閃閃的。

“你他娘的是真瘋了?你殺我?”

“清欲,我身為你的師兄,我也是迫不得已的,你不可以活下去。”他一面說著,一面向前望去。

“你是真瘋了!你一個人打不過那隻鬼!他的刀法比你好!”

“我沒有瘋,我只是欠他的,我知道是早晚要還的。”

“那你殺我搞毛呀?我對你不好啊?你欠他多少我賣身給你還成不?你先把刀放下,你肋骨斷了四根心裏沒點數啊?”

“我欠他一條命啊······”阿檌低下頭喃喃自語道。

“你聽我的,咱去官府坐幾年牢算了,不丟人,我找關係給你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把我宰了——兩條人命在你身上啊!”

我聽見阿檌噗嗤一聲笑了,他說:“清欲,再見了!”

我不知道這聲再見是對誰說的。

一刻之後我就知道了——那隻鬼從我的身後竄了出來,躍到了半空中,左手持着刀,我第一次見到有人能達到這樣的力度,我被阿檌一把推到了大門處,一紙符籙被他貼到我的腦門上,我瞬間動彈不得。

阿檌正對着那隻老鬼,我眼睜睜的看見阿檌向他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響頭,說:“您別殺他,我的債我來還。”

那隻老鬼看見他滿眼的厭惡,不屑道:“你喜歡的貨色不都和你一樣嗎?他可是斷了我的手和腳。”

“我來賠,別殺他。”說罷,用刀割斷了自己的一隻左腳掌和一隻左手,五指連心吶!我看到他痛到扭曲的面龐與臉上冒出的虛汗,心裏像刀割一樣。

“好吧,兩清了,我要來殺你了,徒兒。“

這是什麼稱呼?誰是你徒兒啊?我呸我呸。我師兄做的再不對也不能讓你佔着便宜啊?我心裏氣極了,一口血氣上涌,直接從嘴裏噴出血來。更氣的還在後面,阿檌直接拖着殘腿向他走去,向他笑了一下:“真沒想到,有生之年,有幸再與師父對決,咳咳,阿檌,心滿意足。”隨後向那隻老鬼行了一個武禮。

然後我看到了一場一生中最難忘的決鬥——兩個人像臨鏡自照一樣,使出的招數一模一樣,有時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時是一山還比一山高,兩個人拖着殘軀,斗的眼花繚亂。青灰色的地面很快就被阿檌的鮮血染紅,那老鬼的皮肉也被削了下來。終於,子夜到了,四下一片漆黑,我只能憑藉著聽力來判斷兩人的戰況,那時我才明白刀的聲音是何其的巨大,他們的聲音像一場大雨一樣,如鼓的雨滴和驚天的雷聲,刀刀凌遲在我的心裏。最後是長久的寂靜,一聲刀落的脆響結束了一切,卻沒有身體滑落的聲音。

符籙掉了,我撿起阿檌給我的刀,顫顫巍巍的點開了燈。

此時是夜裏最黑的時候,但也是離白晝最近的時候。我緩慢的走過去,看到了那隻老鬼傷痕纍纍的坐在地上,阿檌倒在他的懷裏,頭枕着他化為白骨的胸膛,帶着一絲笑意,安靜的死了。

我沒有遲疑,一刀貫穿那隻老鬼的琵琶骨,斷了他的活路。

他看向我,招呼我坐下,但我只是僵直的站立着。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他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故事很俗套,一個善於用刀的俠客被人迫害,流亡到了一個小鎮子裏,他受了重傷,就快要死了。一個小孩子可憐他,時不時從家裏帶飯給俠客吃,還專門給他打了一個窩棚住。由於身體底子好,又有那個孩子的盡心照料,他恢復得很好。在這麼多天的相處下,俠客得知了孩子想要成為一名捉鬼人的願望,因為學堂里的同學總是嘲笑他家是棺材鋪,是給鬼做生意的。他覺得無以為報,自己又這麼大年紀了,乾脆就把自己畢生所學全部交給那孩子算了。開始,孩子學的很認真,也是非常努力,小小年紀就可以掌握三十五種基本刀法,在他的眼裏簡直就是天才,但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孩子的慾望太強烈,他太想把那些曾經欺辱過他的人殺掉了。他可以培養天才,但絕對不可以培養魔頭,於是在之後的日子裏,他不願意再交給那孩子一點刀法。孩子剛開始還不樂意,但後來也沒再說什麼了。

他以為一切就這樣過去了,但沒想到,那孩子第一次用刀殺的人,竟然是他。他死在一個溫和的夜晚,死在了他最愛的荒原,死在了他唯一的一個徒弟的手下,他想,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他估計早就死了,多活了幾年,沒什麼遺憾的,他不怨那個孩子。當他最後一次有意識時,他的刀被那個孩子放在了身邊一起下葬,然後就是泥土覆蓋到臉上的聲響。他被活埋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個孩子之所以在死後三年沒有給他立碑,是因為那個孩子每天都在他的墳頭畫著變鬼的符咒,那個孩子連續畫了三年,目的就是為了讓他死後變成鬼還能繼續教他刀法。那個孩子不知道的是,這個符咒他只畫對了一半,當老俠客變成鬼破土而出時,會帶有怨念,會殺害置他於死地的人。但這麼多年過去,鬼也記不清他的面貌了,只好在墳邊枯守着,誰的邪氣重,和他過手,若是相同的刀法,那麼就是自己的徒弟。當他們在曠野重逢時,老鬼沒有用邪氣,就分辨出了阿檌······後來的事情,我也就都經歷過了。

老鬼說完故事,支撐不住了,他的頭磕在阿檌的額頭上,像是一對父子。他最後對我說了一句話:“把我們倆葬的近一點,我到那邊再教他耍刀。”紅日初升,新的一天的第一抹陽光照到他們的頭上,往日的苦難似乎都蒸發了,煙消雲散了,唯有最後一點溫情還殘留在他們所眷戀的人世間,享受着初升的太陽。

我呆住了,直到阿檌的父親站在我的身邊時,我才回過神。

阿檌叔說:“下葬吧。“

在那個早上,我們用驢車拉這兩具棺材,來到了長滿不知名野花的荒原,黑夜裏它們都合上了花苞,讓我不知道這裏景色的美麗。我們在最深處重新挖了兩座墳,阿檌叔只立了一個墓碑,放在兩座墳的中間,上面只寫着兩個字——刀俠。

我把阿檌最後留給我的刀給他看,說這是阿檌的遺物。阿檌叔搖搖頭,說是留給我的東西。

我仔細端詳着那把劍,發現上面的名字被抹掉了,只留下了新刻的兩個字——刀鬼。

是阿檌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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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亡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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