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孤墳
山上本就到處是墳,可在深山幽谷之中,只有這座孤獨冥邸
他向來討厭山洞,尤其是這種狹窄而深邃的空間,即使他的事業永遠可笑地伴隨着山洞,卻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厭惡。
雲首一出身南方繁華的都市,至今已經89個年頭,卻一直在荒野尋覓世間的答案,縱使心知永遠無法在有生之年找到。
最近他時不時想起家鄉的繁華喧囂,街道上閃耀着大樓間玻璃幕牆的發光,呼吸間充斥着為了忙碌生活而散發的惡臭,即使那些不過百年間的光景,卻彷彿早就成了人們自古以來所願意接受的寧靜。
洞中的信仰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這裏陰暗原始,潮濕和腐敗的氣味混雜在山石與泥土間。隨着斜線逐漸往下,慢慢泥少石多,但萬年古木橫桓其上,粗壯厚實的灰綠樹榦互相攘擠,扭曲的枝杈在山頂織蓋出連綿不斷的濃密樹海,它們異形的錯節盤根自然就會在地底彼此角力,從石縫泥溝中參差不齊。
這裏永遠是夜,應該屬於深沉的寂靜和窒郁的黑影,而忽明忽暗的臨時照明則更讓人懷疑有神蟄居其間。
她是對的,他不斷說服自己,試圖相信女兒的話,二十五年前那場千萬人喪生的劫難,答案也許會在這裏。(此處可參看《元核事件》)
要不是那輛車終於到了,他大概會像往常那樣在心中反覆默念上千次。這種原本用於押運文物的裝甲車拿來載人未必舒適,否則首先跳出來大塊頭應該不會一個勁罵罵咧咧地伸腰。
這人確實長得魁梧,身高估計至少1米9幾,肩膀寬得出奇,健壯而不臃腫的體型卻帶着張稍帶橫肉的方臉。因此令人遺憾地感覺有點兒丑,就好似長期飾演反派的演員,無論怎麼改變角色,只要一站你身邊就永遠正面不起來。
另外跟着下車的年輕人則矮他整整一個頭,頂天了1米7的樣子,卻腳步穩健,站得輕鬆直挺,給人一種非常精幹的職業氣質,可惜雙目沉穩卻充滿陰鬱,與很少眨動的眼皮和鼻樑上劍一般的皺槽相互映襯,直接把那種負面情緒散發得更遠。
隨後的女孩則讓雲首一想起女兒,雖然她與女兒的形象完全不同,皮膚不白反而黝黑,小巧可愛的鼻尖有點翹,跟骨碌直轉的眼神配合得天衣無縫,倒是帶有幾分女兒當年的靈動。也許她除去病痛的話,皮膚也不會那麼慘白,而是跟這女孩一樣,健健康康的。
最後下來的是核心,雖然那軀體與女兒毫不沾邊,甚至過於美麗,引致工程部那群大老爺們全在暗暗矚目,但天下父親大都喜歡自己孩子充滿魅力。
然後他似乎看走眼,因為又再下來個矮瘦中年人,蜷着背比自己還老的樣子,一副襯衫西褲髒兮兮的滿身煙灰,像極了空難中失去全副家當的倖存者,當然那也是名副其實的。
而這人則徑直走向他,似乎對周圍事物只用千分之一秒就全部環顧過,緊接着突如其來的握手更令這把老骨頭難受,反倒隨後一大票恭維話並不陌生,這些早就聽多了,只略顯啰嗦。
“您老人家百忙中親自來迎接我們,真是不勝榮幸,而且您不但關心科研事業,就連這深山洞窟里的考古事業也得心應手,真是我們這些後輩的好榜樣啊。”萬東良還在滔滔不絕地講,彷彿講得越多就越幸福。
“我都這把年紀了,再不努力點,怎麼在死前看着子孫後代爭先地享用我的研究成果?”雲首一卻輕描淡一聲把這頓恭維大餐給噎停。
“這,這———”
“行了,既然你也搞研究,應該沒那麼多精力廢話。”銀髮老頭又是一句,然後走近時歆,眾人趕緊分出條道,戰戰兢兢讓在兩旁,氣氛像極在學校見到兇惡的老師。
他看看時歆的掌心,時而點頭,又時而搖頭,似乎在分辨,又像在讚歎。
“我手上這東西?”時歆小心翼翼地開口問到。
雲首一卻並沒有讓她把話講完,他突然目光一轉,拄起拐杖往洞中一旁的通道中走去,“跟我來,慢慢講給你們。”
別看這老頭走路顫顫巍巍,卻一點也不慢,看得大伙兒不知所措。
龍赫看着那有點蜷的背影,扭過頭笑嘻嘻地與雷鳴雨小聲講,“嘿嘿,這老頭兒,能處。”然後趕緊跟人們魚梭而入。
這條石道裏面明顯比剛才進來的山洞要矮和窄得多,高和寬頂多不超過3米,帶着一定的角度斜斜向下延伸。雖說是附路,照明可比外頭大洞強多了,一路燈火把石道映得異常通徹,絲毫沒有進入到隧道中幽然陰暗的感覺。
“外面的山洞,就是當年挖高鐵的隧道,盾構機械人無意中橫貫石道,方才發掘出這裏,你們現在走的,就是這座地底遺迹的墓道。”
這話倒是讓大夥有點驚訝,雷鳴雨伸手撫摸一下青石壁,被打磨得細膩光滑,只有些許砂砂手感,幾乎比得上現代石磚。這可不只一塊,而是前路望去成百上千塊,每塊都長兩米高半米,重量何止一噸,石塊錯落有序地疊加,嚴絲合縫得連張紙都塞不進去。再抬頭看那頂蓋的石條,每條都碩大橫陳,蓋得嚴嚴實實,長年累月下來,竟沒半分滲水泥跡。
他曾參觀過商代的建築遺址和墳墓,無一不是夯土的牆壁和墓道,按當時的生產力水平倒是合乎邏輯,如今滿滿的石條,古人到底如何做到?畢竟如果不是老頭子的說明,根本沒人會認為這是數千年前建造的東西。
“哇,那古人一定都很矮。”隨着逐漸深入,石道高度越來越低,龍赫摸摸頂板問到,“既然是墓,你們挖到啥好寶貝?”
時歆頓時一腳踢過去,“這是你該關心的嗎?”她見兩邊石壁上有些圓圓的黃褐色印斑,淡淡地差不多一人高低,隨着石道延展越來越多,好奇地摸了摸。
“說的對,再好的寶貝兒也落不到我手裏,有古屍沒有?墓里肯定有的嘛,我想看。”龍赫又說。
“誰能說沒有呢。”雲首一回答得模凌兩可,帶着眾人走出石道,這下豁然開朗,來到一處寬敞空間,大概兩百平方,其餘每個方向都各有一處形狀各異的通道口。
只見此處仍是巨石磊造,燈火通明,儼然已變成清理文物的前站。零星考古人員在忙碌着,把幾塊圓大餅狀,類似皮革的裝飾品從石壁上小心揭下。
“剛那些印痕就是這些東西留下的吧?這幾千年都沒化呀,我能摸摸嗎?”時歆其實也非常好奇。
“可以呀,它們處理保存得很好,即使接觸也不會有問題。”
“能摸文物感覺真棒,它們多少千年歷史?”
“三千年了。”
“古人真厲害,這些是做什麼用的?”時歆邊摩挲邊問。
“喔,這些叫人革裹,就是把人連着內臟夯平搗實,用着不知名的方法去掉水分,弄成這樣一張皮餅,拿來包裹重要器物和粘牆上的,結合商代流行人殉的習性,應該是隨葬的一部分。”
“噁!”時歆剛摸到一處貌似有眼睛鼻子的地方,嚇得趕緊把手縮回去,還偷偷聞一聞,確認沒有味道。
“哈哈哈,大小姐,那都三千大幾年,哪還有味兒,要說這東西來一張掛家裏,不比虎皮熊皮牛多了。”龍赫幸災樂禍地笑到,結果又挨了時歆一腳。
雲首一指着左右兩邊的通道繼續介紹,“本身商周墓只有一個墓室,但這裏卻出現耳室。這二十年來出土了大量文物,兩邊各有一具棺槨,裏面的屍體殘餘有可能是伯夷和叔齊,我們沒法確定,因為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載和壁畫雕刻,以這麼宏大的墓葬和人殉規模來說,實在是很古怪。”
龍赫一聽這下來勁,“有古屍看嘍?”
“已經損壞嚴重,但那並不是重點,你們繼續跟我來。”說罷老爺子帶着大家又走入墓室最後面的通道。
裏頭就狹窄得多,同樣是條石堆砌而成,卻不再整齊,四面都是凹下凸出的石塊邊角,差點兒坎到雷鳴雨的腳。他明顯可以感到這裏原本不是通道,而是硬生生把石條抽走做成的。但他稍稍估量一下,這條人為破拆的石道有差不多40多米長,如果說是牆體的話,那厚度可就太離譜了。
“其實當年盾構機械人並沒在這裏停下,畢竟再怎樣宏偉,充其量只是古墓,修改一下墓道口,旁邊修座博物館就成。”雲首一突然在石道的盡頭停下。
“直到繼續掘進的時候被卡住。”他說到這瞥了所有人一眼,似乎要大家認真記住隨後將看見的東西,又轉身走進去。
那石道的出口外雖然透着縹緲的燈光,卻剎那間給予雷鳴雨一種蕭瑟昏暗的感覺,伴隨着陣陣陰沉潮濕的洞中寒意,不是風,但會令人發抖。
“有人問我,科學家混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去搞考古?其實考古與科研都是探索答案,只是看目標是過去還是未來,但誰說得准呢?”他見眾人紛紛從石道中鑽出,於是指向前方,“這可是值得花幾十年探索的地方。”
雷鳴雨抬眼望去,胸肺中彷彿被陰冷的空氣壓縮一般,幾乎凝固起來。
只見在人為掏出來的巨大空洞中,一堵黑色的牆佔據了整整一面,雖然帶點斜度,但那完美筆直的邊緣告訴大家絕不可能是天然形成。
也許它並不是牆壁,或許那是深淵的邊緣,因為那種黑色他從未見過,不是顏料,不是石頭,那是絕對的黑,黑得彷彿是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