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回家
“人須在事上磨,方立的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春分的一大早,書院便傳來了琅琅的讀書聲,數十個身着白袍豎著髮髻的少年在年邁的老教習的指導下,站在大庭廣眾之間,默背着老教習提前就叫他們做好的功課。
這是書院的慣例。
就如同那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出不凡的白袍少年們口中說的那樣,靜亦定,動亦定。
面對着來往行人投來的目光,少年們早已當做家常便飯,在又一次完整背誦好課文後,老教習點了點頭,然後領着眾弟子,滿意的返回書院。
小鎮上稍上些年紀的老人對這每日清晨便會隨機出現在小鎮大街小巷的書院弟子早已經是習以為常,但碰上老教習和這弟子們的目光時,還是會自然的回以一個微笑。
老教習和弟子們也同樣如此。
當然,還有不少心懷夢想的少年,滿心期頤的想要加入這數十個宛若仙人的少年當中。
“君子之本知行合一......”
角落裏,一個不到十歲左右的少年跟着白袍少年們完整的一字不落的將課文背完。
直到白袍少年們離開,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中時,他才有些失落的收回目光。
這是李長安想加入書院的第一千六百五十天。
自從那一日,他被家裏大人領着上街,無意之中看見那一群站在人群中宛如書上描繪的天上的仙人的時候,他便無時無刻的都幻想着自己能加入書院。
至於仙人到底是什麼,他不太清楚,準確的說,那時的他都不太認字。
他也只是在小一些的時候,看過一些彩繪的畫本。
畫本的故事好像講述了很久很久以前,仙人為了拯救人間,冒死開天的故事。
李長安還記得,畫本里的仙人有人首蛇身駭人模樣的,還有如同白袍少年們那般,乾淨出塵的。
李長安想成為仙人,因為他娘曾逗趣似的說過,成為仙人可以長生不老,還可以斬妖除魔。
於是從那一日開始,李長安每天一早都會在小鎮的大街小巷尋找書院弟子的身影,有時候找到的時間早一些,李長安就跟着多記一些,有時候晚一些,也就只能匆匆的記下後半段。
至於書院弟子背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不清楚。
李長安總是強迫自己記下所有發音,然後去到東街街尾的窮酸算命先生處,讓那個識得不少大字的年輕道人給自己寫下譯文。
有時候因為記的發音不準確,也讓那年輕道人好一頓抓耳撓腮。
終究,李長安在這日復一日的奔波下,總算是背得了幾篇文章,也算是在年輕道人的教導下,漸漸的明悟了這些弟子口中所頌的那些難懂的文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長安已經好一些時日不去找年輕道人了,因為家中的變故,年紀還小的長安不得已要去鐵匠鋪做幫工謀求生活。
李長安的爹娘在兩年前一次上山採藥的時候被一隻叫不出名字的妖怪殺害了。
雖然說那妖怪最後也算伏誅,但年級還小的李長安卻就此沒了依靠。
那也是李長安近四年來,第一次沒在清晨的時候,穿梭在大街小巷尋找書院弟子的身影。
花了不少時間,李長安才從陰影中走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是李長安在背誦的文章中學到的道理。
最後,還是那窮酸的年輕道人看李長安可憐,才藉著早些年間為南街的袁鐵匠算過一掛上上籤的緣分,將那時身體還算瘦弱的李長安給硬塞了過去。
要說李長安這孩子,小鎮東南西北四街的街坊們都還挺熟,畢竟比起自家那個只知道嚷嚷着要進入書院,卻從不作為的孩子來說,李長安每日清晨奔波在大街小巷的身影都是那樣的乖巧。
其實在李長安父母還沒出事的前,袁鐵匠就見過他,老實說,打心眼裏他還是挺喜歡這孩子的。
堅韌,肯吃苦。
這樣的性子絕對是成為一個好鐵匠的基礎。
不過就是這身子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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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袁鐵匠拗不過那算命的,也着實真心喜歡李長安,袁鐵匠就頂着家裏那碎嘴婆娘的念叨將李長安收入門中。
管吃管住。
沒工錢。
————
李長安在大街上飛奔着,儘管才十歲的他,此時卻已經要趕上一個十五六歲少年的腳力。
此時是早市,上街趕集的人還挺多。
儘管李長安已經身法敏捷的盡量避開了不少人,但難免還是會撞上幾個。
正當被撞的人罵罵咧咧要尋那莽撞之人時,李長安稚嫩的聲音從漸遠的人群中傳來,“張叔,對不起......”
聲音越來越遠。
當被李長安稱為張叔的人認出是他以後,也只是暖心的一笑,朝着李長安跑遠的方向喊道:“長安,你慢點!”
李長安已經跑遠,張叔的聲音是聽不到了。
這一路上,李長安上上下下可能撞了十餘人,但當他們知道是李長安以後,皆都是暖心的笑着。
這孩子,他不容易。
甚至難過了很多大人。
————
終於,李長安氣喘吁吁的停在了一處鐵匠鋪的大門前,門裏傳來了節奏緊湊的敲擊聲。
“噔......噔噔......”
李長安理了理自己麻布衣的前襟,慢慢調整自己呼吸的頻率,直到不再喘氣后,他才邁步走進鐵匠鋪。
鐵匠鋪中,滿臉鬍子拉渣也不修面的袁鐵匠帶着審視的目光上下掃視了李長安一番,在確認李長安儀錶整潔后,袁鐵匠又繼續敲打着鐵鋏夾着的燒紅的鐵塊。
李長安見袁鐵匠又再次忙活起手裏的事情后,他才悄悄的在心裏舒了口氣。
李長安一直很不理解,為什麼從不修邊幅的袁鐵匠向來卻要求自己要注意儀態,同樣也不理解,袁鐵匠為什麼不讓自己叫他師傅,甚至不告訴自己他的真名,只讓自己跟着小鎮居民一樣,喚他袁鐵匠便是。
好像他的名字原本就叫袁鐵匠一樣,甚至就連他的婆娘也這般叫他,只是在偶爾氣急敗壞的時候才會叫他,死打鐵的。
鍛造鐵器所需要的鑄鐵是早就準備好的,李長安在堆放鑄鐵塊的大簸箕中仔細挑選許久后,將一塊長條形的鑄鐵用鐵鋏夾起,隨後放進那簇着小火的烘爐之中。
烘爐一旁是與李長安三尺多身長几近等高的風箱。
袁鐵匠曾說過,他的風箱是特製的,比尋常鐵匠的風箱要大上幾倍,想要拉動這樣的風箱也往往要比拉動尋常風箱使用更大的力。
所以從李長安拜入鐵匠鋪那一天開始,袁鐵匠就未曾虧待過李長安的吃食。
袁鐵匠常對李長安說的一句話就是,要吃好了才有力氣幹活,要睡好了才有精神幹活。
李長安深吸一口氣,腰馬合一,單手拎着風箱的把手緩緩拉出。
烘爐內的火苗一陣抖動,像是被不曾見面的精怪伸手撥弄,隨後李長安沉力一推,風入爐內,頓時間烘爐內火焰大作,鐵匠鋪內的溫度也隨之增高。
烘爐內燃燒的火焰將李長安的小臉映得緋紅,偶爾間彈出一兩顆火芯,李長安也像是沒看見一般,雙眼仔細盯着那鑄鐵塊的變化,同時右手不間斷的推拉着風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李長安的額頭早已有汗水滲出,他就着隨身穿着的衣裳,拉起已經洗得有些發白的袖口在臉上胡亂一抹將就應付過去。
烘爐內的鑄鐵塊已經被燒得發紅,而不斷推拉着風箱的李長安也漸漸放緩了自己的速度,就在鑄鐵塊被燒得紅得發亮的時候,李長安用鐵鋏將其夾出來放在袁鐵匠特意為自己做的鐵砧上。
李長安的身高不夠,如果沒有適合高度的鐵砧是沒有辦法使出全部力量的。
鐵砧的旁邊是一大一小兩個鎚子。
李長安左手拿着夾着鐵塊的鐵鋏,右手單臂便舉起那個需要成年人雙手才能掄起的鐵鎚。
“噔......噔......”
李長安不停翻轉鐵鋏,右手舉起的鐵鎚不急不緩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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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又一下的敲擊。
鑄鐵塊在不斷的敲擊中漸漸改變了原本的模樣,直到鑄鐵塊漸漸褪去火紅,李長安又再一次將它放進烘爐。
————
大鎚定型的過程重複了四五遍。
鑄鐵塊也已經不見初始的模樣,一塊左薄右厚的鐵片被李長安用鐵鋏夾着,此時李長安早已換上小錘,按着昨天夜裏來的那位客人的要求,將鐵片逐漸變成他想要的形狀。
“噔噔......噔噔......”
相較於大鎚的沉悶,小錘則要輕快許多。
那歡快的節奏像是節日間喜慶的舞曲。
李長安專註的敲打,仔細回憶那位客人的所有要求,漸漸的,一柄刀尖平整不朝前突的砍刀雛形成型。
再次將其放入烘爐內,待到火焰將其又一次燒得火紅之時,李長安用鐵鋏將其夾出,然後迅速沒入一旁早就準備好的水缸之中。
只聽“刺啦~”一聲,白煙倏然飄起,水缸里的水宛如沸騰一般“咕嚕”冒泡,等到水面平靜,李長安才用鐵鋏將砍刀夾出。
淬火完成。
宛如魚鱗花紋的刀紋完美呈現。
這也是那位客人要求的,他說他的刀不僅要耐用,還要好看,為此李長安還特意請教了袁鐵匠。
儘管袁鐵匠對這種好看的說法嗤之以鼻,但還是耐心給李長安講解了其中奧秘,於是李長安在今日的鍛造中用上了這樣的手法。
“成了。”
李長安憨厚的笑了起來。
不為別的,只因為那位客人給的價錢是真的好。
早在一年前,李長安就不白吃鐵匠鋪的飯了,在袁鐵匠幾番確認李長安能夠出師后,李長安也這一年中完成了大大小小几十次獨立鍛造。
而每一次鍛造所得的酬勞,李長安都會分出九成給袁鐵匠,算是購買原材料的成本和感謝袁鐵匠這兩年的教導與照顧。
李長安用鐵鋏將麟紋砍刀再次放回烘爐內,這一次他推拉風箱的速度緩而徐,烘爐內的溫度雖然有所升高,但遠遠不及剛剛那般猛烈,不過一會,李長安便將其取出,待到麟紋砍刀又一次冷卻后,再次重複這個操作。
三次之後,回火完成。
韌性尚佳。
李長安雙手裹着布條,將麟紋砍刀在磨刀石上打磨刀刃。
————
“袁叔,昨天那位客人要求的麟紋砍刀已經鍛造好了。”
李長安終究是沒能邁過自己的良心,喊出那一聲不太尊師重道的袁鐵匠,在心裏衡量許久后,想出了這樣一個既讓袁鐵匠不在意又能讓自己舒心的稱謂。
李長安將已經裝好刀柄的麟紋砍刀遞到袁鐵匠面前,袁鐵匠仔細檢查過後便隨意的擺放到一旁,接着丟給李長安一個黑色包袱,聲音沙啞的說道:“這是前些日子在上山弄死的野豬肉,自己回家搞來吃了。”
“嗯。”
李長安接過包袱,朝着袁鐵匠半曲了一下身子,然後離開鐵匠鋪。
平日裏沒有特殊情況的時候,李長安還是會在鐵匠鋪跟着袁鐵匠夫妻一起吃飯,但偶爾也會像這樣,袁鐵匠會交給李長安一些從山裏弄來的野獸肉,讓李長安自己回家處理。
李長安之前也不明白袁鐵匠為什麼有時候會讓自己回家弄着吃,直到又一次,自己在獨立鍛造的時候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導致那一天的所有作業都要重頭再來的時候,李長安明白了其中原委。
那一天,李長安忙到了很晚,也同樣是那一天,李長安見識到了來探班的“師娘”的彪悍,同時也見到了袁鐵匠的“怯懦”。
後來,袁鐵匠時不時地便會讓李長安自己回家吃飯,而李長安也很懂事的從不問為什麼。
此時的天已經快黑了,距離早上李長安追尋書院弟子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快一整天。
“嘿,這可真是個磨人活計。”
李長安雖然嘴裏抱怨着,可臉上卻是滿足的笑容,他將黑色包袱背在身後,疲倦地伸了一個懶腰后,放聲道:“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