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觀相卜
邑王府。
邑王李為安身為皇帝李元漢的胞弟,名利權勢已算是富貴至極,常人有着天家富貴大多貪權逐色,慾望不滿,可他這一生只娶了一個妻子,王府後院連個妾室也沒有,他亦是淡泊朝堂,終日沉迷道法丹藥,數十年來每月月初,無論是下雨颳風,都是雷打不動地要去京郊無晦觀住一兩日才罷,雖說求道之痴在京中已是無人不知,可在他身上也頗有成效,也不知是修得其法還是丹藥的緣故,六十七的年紀看上去猶如盛年,發如青雲不見斑白。
李為安膝下有兩兒,長子李霖雖已成婚十多載,卻一直未有子嗣,小兒李霆才二十齣頭,不僅身體羸弱還負有克妻之命,婚配三次,不是新婦死於迎親轎中,便是定親之時瘋癲,或婚後還未過三日便遺書懸樑自盡,京中宦官之家再無人敢將自家女兒許配,雖也有貪權者願以女換官,李為安為兒子餘生計量也勉強應許,可李霆得知后卻十分惱怒,發瘋似地轟走了所有人,還將自己的屋子點燃,誰再來說親,他便將人扔進火里燒了,李為安無奈,只得將親事作罷。
眼見自己這一脈將斷絕於此,李為安心中有愧先人,聽說無晦觀來了高人,他托無晦觀的懷山道長務必將人留一日,他強行帶着李霖夫婦,趁着天色剛剛透亮便套了馬車急急趕去道觀,不僅是為了談論道法,更重要是為兒子兒媳看上一看,若能有挽救之法,便不必教邑王府絕後。
路上,兒媳韓星心裏雖有不願,卻始終不曾言語,只聽李霖一路埋怨父親過分入道:“平日裏父親您自己問道煉藥也就罷了,也沒人說您什麼,可您今日拉着我跟絮絮跟您一起這又是個什麼事,若是為了孩子的事也不必了,您就放下我們自己去吧,我是不會任由您那些道友所謂的靈丹妙藥給絮絮服用的,老天若真要我命中無子我也認了,家裏也不是只我一個,不是還有斯語么。”
一路上就聽李霖叨叨,李為安終於不耐煩:“到底你是我老子還是我是你老子,我就叫你們陪着去一趟,又不是什麼刀山火海,哪兒來的那麼多廢話,絮絮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她這麼些年在為家裏操持的那些我看得見,若真是命該如此認了又何妨,若有一線希望也是要見一見,難道你真要兒媳婦陪着你老無所依才好。”
“家裏不是還有斯語嗎,他還年輕,總會有孩子的……”
“哎呀,那是他的孩子,又不是絮絮和你的孩子,你說這些做甚!”李為安急急打斷李霖的話,心裏更加煩躁,“斯語那個德行你看不見啊,他那副身子骨能做什麼,行屍走肉一般,也不知是我造了什麼孽債,一個個的都報在自己兒子身上!”
李霖正要開口數落自己父親的過分,韓星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袖對他搖頭,示意他不可再說。
李為安覺得晨起的涼風吹得頭疼,便撐着頭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一刻,他就像個尋常人家的老人,滿腹心事,清瘦可憐。
李霖也是無奈,他不想因為兒女之事委屈了髮妻,見到老父已過花甲卻還要為自己費心奔波,心中難免生出愧疚,便不再多說什麼,就隨了李為安去。
觀坐山腰,山下有萬千階梯扶雲而上。青雲已散,抬頭已見紅霞天光,長階兩側是參直的密林,一下馬車便能聽見自林中傳來數多林鳥的脆朗清啼。
無晦觀的兩個小道童遵聽師命,早早地就恭候在山門兩側,就等着車馬上的俗世之人前來,為他們引路。
見過禮,李為安輕車熟路先行一步,才過不久便與李霖夫婦拉開了距離,花甲之年仍步態輕盈,也是他平日裏注重自身保養的緣故。
李霖夫婦還互相攙扶着走在階梯上,李為安早就整理好衣冠急先入觀中給真人上香告願,等他一一都拜過了,懷山道長才出現在殿門外。
“王爺心切,今日來得早了許多。”
李為安側身指着姍姍來遲的年輕夫婦,無奈搖頭:“若非塵緣未了,我當棲山入道自顧清靜,哪有早晚。”
懷山撫髯溫溫一笑,朝李霖夫婦二人見禮,道:“貧道懷山,是這無晦觀的觀主。”
二人上前兩步,依禮拜見,以為懷山便是李為安要他們今日特來相見之人。
懷山默不說話,輕輕抬手為三人指引了去處,身旁的小道童會意,低聲叫二人跟着他去。
山裏的觀,青磚碧瓦,疏疏而長的古樹庇護着觀中清冷的牆院屋舍,焚香悠悠繞繞,貫着清晨的涼風,竟能將人躁亂的心緒變得溫軟平和。
李霖邊走邊環視四周,這觀中到處都是古樸素雅之景,青綠相錯,道人各自修行,輕語輕行,互不打擾,只聽得風過時樹葉沙沙作響,或是見地上樹影斑駁。
在僻遠的一處開闊地停下,小道童請三人於樹下石桌入座,將早已備好的花茶端上,道:“請三位在此稍待片刻。”
看了看周遭,韓星此刻也覺得從未有過的輕鬆平靜,不由嘆道:“這裏可真是個好地方,叫人心裏坦蕩安寧。”
李霖點頭附應稱道,李為安卻不以為然,聽說那位道人修長生道且頗有功法,又擅相面占卜,常年遊行山間,若不是因緣際會,他也不會出現在這隱於山腰的道觀。
正想要那道人,突然有人自松巔盤旋而下,如一則翩然,輕輕點落在樹下,他一身襤褸道袍,袍上皆是縫補的針腳,料子好壞不一,卻乾淨無垢。道者白髮如銀,身形瘦而有勁,猶如蒼松一般,手上舉着木樽,正接下松針上攢成的露珠,然後心滿意足地將一樽一飲而盡。
見這老道人行事非比尋常,往日在觀中也不曾見過,李為安當即起身作禮,李霖夫婦也連忙起身見過。
還未看清,只覺得手上被風似的輕輕一抬,三人的見禮便被中斷。
還不等李為安開口,老道端看他上下,又看了看李霖夫婦二人,笑呵呵道:“有趣有趣,平生難見。”
李為安皺眉不解,上前詢問道:“然則道長一目了然,可解我等心中之惑?”
老道請三人入座,才道:“老道相面,能窺一二,居士是授命渡人,故有一子半兒,且非尋常。”
李為安心裏暗驚,眉頭微蹙,問:“想來道長已然知曉我的身份……”
老道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回頭看了看李霖,隨即一個掌風便自枝頭攬來幾支松針,看松針落處,才對李為安道:“東南出,正辰時,疏雨,雷鳴三聲泣,此為半兒。”
此言一出,李為安臉色突然變得十分深沉,隨着老道話落,他的腦海里頓時浮現李霆出生那日的場景。
那日清晨,下着微微細雨,空氣裏帶着濕冷,他在草廬外邊惴惴等待,屋裏的女子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娩出了一個男嬰,之後便血崩而亡。嬰孩瘦小羸弱,皮膚上多是泛白的褶皺,許久也不見哭啼,接生婆提醒他不會哭的孩子多半活不長,他也以為嬰孩也將隨母而去,不料天上突現三道響雷,孩子奮力哭了出來,就此才保住了性命。
這事只有當時的接生婆和自己知道,那接生婆早已因此事被黃土封了口,難道眼前這老道真能卜知往事未來?
李為安不敢再細問,李霖卻聽得迷糊,正想張口,卻被老道舉手打斷,看着他們夫婦二人道:“此卦若是用以解當前之惑便是與公子夫婦相關。”
韓星一聽,神色急切,李霖知曉她的心意,安撫片刻,對老道說道:“旁事也就罷了,我們夫婦二人今日來此只為一事,不知能否心愿得償。”
“請公子夫人各以右左兩掌予貧道觀之。”
李霖正在遲疑時,韓星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見李霖仍在猶豫,也將他的手拿出,讓老道一看。
老道撫平二人的掌心,將兩手貼合邊緣並列,又並二指估量了二人的指長,細觀二人面貌,才道:“以貧道淺觀,公子與夫人有子女雙全命緣……”
“當真?”李霖夫婦幾乎同時驚呼出聲,連李為安聽了這話心裏的石頭也松落下來。
老道點頭,卻蹙眉安撫:“雖有些晚,卻總會來,依貧道估算,最遲便是明年開春時。”
二人一聽,頓時喜笑顏開,只有李為安一人注意到老道臉上的愁容,明顯他的話並未說完,李為安猜到緣由,便借口忘了添香火錢,打發二人去,囑咐他們要親手向真人供長明燈,二人雖有疑惑,但緣是父命也只好順從。
待二人走遠,李為安才低聲詢問,道:“道長有話但說無妨。”
老道一臉憂愁,幾番不肯吐露,卻試探問道:“居士出身高位,可曾想再進一步?”
此話一出叫李為安驚目乍舌,才知老道似已窺得天機,又聯想到當今皇帝無嗣為繼,應許已經有了繼嗣之意,當即誠信袒露:“我心向道,不在廟堂,若非是……”
老道微微點頭,道:“不瞞居士,令郎生得帝王之相,他日或可為天子,若為天子,兒女可至,可令郎雖有帝王之相卻無真龍之氣,此非長遠安泰之相。”
李為安斂眉追問:“若,安居守拙又如何?”
老道搖頭,嘆道:“天子困籠,亦非善果。”
嗡的,李為安腦子裏頓時轟鳴,一句話落下,他的四肢瞬間冰涼透徹,目光恍惚。
“可……可有化解之道?”
老道凝眉肅目,說道:“令郎是得水而主天下,若能如水順勢而下,或未可知,只是權勢富貴將如雲散。”
“好,好……”李為安仍然心驚,若能用俗世富貴換親兒一命,自然是十分值得。“那他們的孩兒?”
“半生富貴半生貧。”老道如是說。
李霖夫婦歸來時,老道已經不在,蒼勁的松樹底下,只剩李為安一人孤清而立,似有所思,既是二人已經站到他身側,他還未發覺。
“父親,您這是怎麼了?”李霖擔憂問道。
深深地吸了口氣呼出,李為安擺了擺手,好似無事之人一般展開笑臉對二人道:“回家吧,再晚了日頭就曬了。”
既已問了想問之事,即便此觀風景俊秀,他們夫婦二人也再無理由多做停留,三人隨即下了山,欣然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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