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五、忘卻
入夜,外面很安靜,聽得見燭火搖曳撲簌簌的聲音,我躺在一堆稻草上,倚着天牢冰冷的牆壁,透過鐵窗,看着外面的星星。從前在逢山澤我也常看星星,那裏的星星同這裏的不太一樣,這裏的星星看起來有氣無力的。
我回到天族,便被關進天牢等候發落,這幾天沒人說來提審我,亦沒人來宣佈天君如何處置我,我像是被遺忘了一樣。
我仍是沒等到師父過來。
天牢的看守是個清秀的小仙童,年歲不大,因着人太單純,不懂得給上峰送禮說好話,被打發到這裏當差,他沒事幹,總愛跟我聊天,叫我一句姐姐,我也喚他的乳名,叫他小六。“姐姐,平日裏別人入了天牢,除了罪大惡極的,總有人想方設法來探視,你也不是什麼壞人,為什麼沒人來看你?”小六從袖袋裏翻出一把花生,扔了幾顆給我。
我接過花生,剝去外殼,搓掉紅衣,填進嘴裏。這花生是甜味的,像是小六這樣半大孩子喜歡的類型。“我有過來往的人都不在九重天,怎麼來看我?”我答道。
小六很認真地搖搖頭,道:“宮尊者一直在九重天呀,姐姐不是他的弟子嗎?師父不是都很疼弟子的嗎?”
我苦笑,道:“也許我的師父不疼我也是有的。”
小六反應過來是說錯了話,忙忙向我道歉,我擺擺手,示意他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為什麼呢?連個認識不久的雪姬都不惜與天族作對為我出頭,他為什麼都不願意來看看我?
我只是個普通的小仙,沒有什麼傾國傾城的容貌,沒有什麼通天的法力權勢,亦沒有出眾的家世,我知道我配不上他,可既然如此,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非要有當初呢?
這着實讓人不懂。
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抬頭,深深淺淺的墨色映入眼帘,像是雲霧縹緲的夜空,沒有星星,昏暗極了。
是師父。
小六詫異地張大了嘴巴,末了又似理解了什麼,起身行禮退下去了。
師父看着我一下子便紅了眼眶,他像是真的很心疼,很愧疚。他打開牢門,俯身蹲下,替我將臉上的臟污抹乾凈。
“天君如何發落我?”我問。
聽到我這麼說話,師父很是意外,他囁嚅許久,最終還是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垂下眼帘,搖搖頭:“不必了,不必說什麼對不起了。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他們要把我怎麼樣。”
“璟離執意要讓你上神石雷柱受天雷,我跟他們爭了幾日……”
“跟我說結果就行。”我生硬地將他的話打斷。
他有些不可置信,手從我的臉頰上滑下:“鎖入鎖魂塔,永世不得超生。”
意料之中而已,我抿了抿嘴,道:“我知道了。”
“維葉,”師父突然抱住我,他的懷抱很溫暖,像是逢山澤的春天,他的力道大極了,像是在拚命抓住一個即將要幻滅的夢,不捨得鬆手,“等我,就算拼盡一切,我也會救你出來,到那時,我給你十里紅妝,白首一生,你會是合虛境唯一的夫人。”
我掙脫他的懷抱,撐起身子端正跪在地上,叩頭:“尊者珍重吧。維葉自請逐出師門,從此合虛境再無維葉,還請尊者忘了我這個不孝徒吧。”說罷我起身,走出牢門,外面早已有人在等着送我入鎖魂塔,我拖着鎖鏈一步一步走過去,沒有回頭。
我轉身,走向天涯。
從此,天涯無他。
鎖魂塔裏面比外面的夜空還要黑,內壁嵌着兩條粗大的鎖鏈,因着我法力不高,故而沒有對我用上這鎖鏈。鎖魂塔內儘是無法轉世的惡靈,呼嘯着尖叫着,但他們並不能近我的身。
我倚在塔壁上,聽着外面的動靜。
“跟主子對着干,真是沒好下場。”
“誰說不是,看看這位吧。”
“你說上頭那幾位會不會是串通好的,要除了她,讓公主做了惡人吧?”
“你可別亂說。不過這也可真不好說。”
守鎖魂塔的活閑,他們就這樣聊着天,人換了一撥又一撥,話題換了一輪又一輪。
守衛換了九撥,也就是三天後,惡靈近了我的身。
想來想去,應是我的仙障破了吧。
疼,一陣又一陣的疼,身上鮮血直流,雙眼灼痛,不能視物本以為已經不知疼痛為何物,可也一次又一次痛徹心扉。
不知多久后,塔外傳來守衛的聲音:“聽說了沒,天君要將公主賜婚到合虛境了。”
“啊?尊者?”
“八九不離十了。聽說尊者取了瀛洲的聖龍目,估計是要拿來做聘禮了。”
“裏面這位……”這個聲音帶着些憐憫的意思。
“管她做甚。這會兒多半已死了大半吧,不是誰都跟那個小妖王一樣,魂魄還能歸體重生七世。聽說那位小妖王前段日子還跟咱們開打了,說不把裏面這位放出來就不死不休,結果,夜度川一戰慘敗,還是靠着長昊神君才換來一條命。”
我敲敲塔壁,道:“告訴璟離,我要見她。”
外面的人很是意外,想來是根本沒想到我還活着,還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讓我見璟離,對她說,我們見最後一次,然後我自行了斷。”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外面的腳步聲多了。
“璟離開門,”我說,“我現在是個廢人了,你連開門都不敢嗎?”我強撐着站起,步步走到門口,步步綻出一朵血色蓮花。
門打開,我的眼卻感覺不到一絲光亮。“你的眼睛?”璟離的嬌呼傳來,她像是被嚇了一跳。
“被戾氣灼瞎了,”我說,“恭喜。”
璟離沒回答。
“我去神石,從此以後,這世上,就再沒有維葉了,”我憑着聲音轉向璟離的方向,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她,“不放心可以讓人跟着我。”
她沒阻攔,只問了一句:“你認識路?”
“鎖魂塔前的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我從前在書上看到過。”我小步摸索着向前走去。
身上傷口扯動,衣上血染了一層又一層。
體力不支,我走不了幾步便會摔倒在地。
足下濕熱,像是逢山澤夏日的大雨。
“仙子一人獨住?”
一人獨住,未來,我亦一人獨往。
我扶着欄杆蹣跚,道旁叢竹竹葉如刃,劃破我的面頰。
“這裏遍生脆主任,維葉萋萋,你便叫維葉吧。”
維葉萋萋,究竟是萋萋,還是凄凄?
啪,我腳下一軟,伏倒在階上。階石料極好,初涼,觸手便生了熱。
“這一路註定坎坷,你願信我能護你周全嗎?”
那一次,我吻了師父的臉頰,這一次,我錯信了他。
嗤,衣料被勾住,扯破,清清涼涼的手感,像飛花院的無數個夜。
天階夜色涼如水,師父,你終究是沒來。
登階,五百三十三階,每一階都雕着各色浮雕。我一一撫過,蓮綻浮塵,日升光海,天地初現……每階,都寫着故事,創世的故事。最後一階,雕着四主神合祭神石。
白色長袍,金線飾風雲山川紋,高冠,登雲靴,瑞獸禁步,白玉帶,少蒼佩在腰間,只是少了那朵合歡花。
尊者沒了維葉,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尊者,或者,一直都是。
神石到了。這條路,那麼短,那麼長。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神石,將右手置於神石上,扶着神石跪下,道:“先神在上,維葉於神石前立誓,此生不再見宮以誠一面,若違此誓,受百道天雷,魂飛魄散,灰飛煙滅。神石為證。”四周的雷柱發出隆隆響聲,有些可怖。
吐納幾口神石靈氣,我的真氣緩緩凝聚。伸手召開我的佩劍,又使訣召了一朵雲,登上。“我如今目不能視,還勞煩仙友,載我一程,去……合虛境吧。”
腳下的雲抖了抖,多半是聽見我剛才的誓言,心裏疑惑。我跺跺腳,道:“走吧。”
身後的侍衛聽到動靜,趕來阻攔。我劍上凝了半生法力,拚死廝殺,艱難前行。到南天門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染透,半是我的,半是別人的。
“大膽反賊,還不束手就擒!”是璟離。
我沒理會,仍不停地躍起,落下,刺,劈,削,砍。咻,一支箭正中右肩,將我射的一個踉蹌,我一把拔出箭,揮手擲去。一個閃身上前,憑聲辨位,左前,右後各有一名高手,正前方隔了兩三人,站着璟離。拚死一搏,長劍連挑三人,璟離躲閃不得,胸腹被扎了個貫穿,而我的左肩和右側后腰也被捅穿。
身邊人似乎停止了進攻,我趕忙離開南天門。
我聽到身後傳來長昊神君的聲音,他說,保重。
也不知行了多久,我終於支持不住,一下摔倒在雲上,一摸,才知那朵雲都已經被血染得濕透。雲緩緩停下,我一頭栽了下去。
風中有淡淡的香味,像是合歡與竹葉。
溫熱的身體接住我,輕柔地,似林間風。“維葉……”他的聲音在顫抖。
“師父,師父……我伸手去夠他的臉,卻已經沒有力氣舉起手臂,師父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
耳畔隱隱有雷聲。
“這是?”
“天雷,”我咳出一口血,“維葉立誓,若……再見……再見師父一面,受……百道……百道天雷,灰飛……煙滅。”
一聲霹靂巨響,第一道天雷已經落下,我顫了顫。
“你又是何苦?”他的眼淚滴在我手上,是溫熱的。
“我時間……不多了,我想……對師父說……說幾句話。”
“好,我在,我都聽着呢。”
“我……我不怪師父……啊!”又是一道天雷,“是我,是我自己……痴心妄想。”
“是我,是我……”第三道天雷落下,我感受到師父又把我抱的緊了些,“是我給師父惹麻煩了,師父,輕點,我好疼……”師父的真力緩緩輸入我的身體,又立刻散開。
第四道天雷。
“師父……師父若是夜間睡不安穩,可,可放一些合歡花在枕下……我……我以前……都是這麼做的……”
一切,都結束了。
身體漸輕,飄過山海,再睜開眼,我躺在一張小竹床上,頭頂是淺粉的合歡,遠望如煙。
旁邊的小仙娥看到我睜眼,過來扶我:“小殿下醒了。”
小殿下?我打量着自己,眼睛能看到東西,嗓子也還可以發出聲音,全身上下更是沒有一點傷痕。
“我這是,做了個夢?”我有些不可置信,問身邊的小仙娥。
她也有些詫異,道:“小殿下不記得了?殿下封印容天陣里的滅世戾氣受了傷,這一睡就睡到了現在。”
我點頭,似乎是有點印象,只記得自己最後封印完容天陣就暈倒了,怎麼又會在這裏?“我睡了多久?又是為什麼在這裏?”
“有大概一千年。當時凌徹上神把您抱回了山海雲洲。”
這大概是被容天裏面的戾氣反噬,被幻境困住了。至於幻境裏的記憶,想來我一會兒便會把它忘了。
“你先下去吧,我想再休息一會兒。”我對小仙娥道。
小仙娥也沒多問,懂事地下去了。
她做的對,我們最好的結局,是重新開始。
夢裏,山海雲洲的合歡,花開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