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四、千妖
三千里合歡盛開一瞬,八萬里翠竹風動一時。
他自遠方走來,萬株綠竹在他腳下臣服,金陛玉階在他身後化為虛無。
那年孤山聽夜雨,濕了誰的袍角杏花?
師父來了,七個月了,師父來了。
他身着極少穿着的正裝,白色長袍,金線飾風雲山川紋,高冠,登雲靴,瑞獸禁步,白玉帶,長劍少蒼佩在腰間,劍穗是我織的合歡花。
他看起來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可望不可及。
主神身份高,所有人都向他見禮,師父只是淺淺一笑,命他們起來。
長昊神君眉毛皺在一起,怒極道:“宮以誠,你是傻子嗎?”
雪姬也甚是擔憂:“糟了,尊者一來,只怕璟離要殊死一搏狗急跳牆了。”
“尊者明鑒,維葉以下犯上,重明宮不交出首逆,反而包庇她,反咬一口,我,哥哥也不為我做主……”她似是真的很委屈,泫然欲泣的樣子。
轟一聲,重明宮大門被雪姬踹開:“璟離你嘴巴放乾淨點,神君也是你可以肆意誹謗的嗎?”
“我沒有,我哪句說的是假話?長昊神君素以公正嚴明為人稱道,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璟離的眼中忽然亮起了什麼光芒,看起來醜陋而可怖。
雪姬三兩步繞開所有人,一轉眼便到璟離身前,抬手便是一個清脆的耳光:“呸,你肆意折辱仙門弟子,蓄意縱火重明宮,還私吞西嶺三百里封地,我有哪一樁說的是假的,神君大度不與你計較,你還敢對神君惡語相向了?”她出手太快,一時竟也沒人攔住她,這一掌生生打在璟離臉上,璟離的臉瞬間腫了半邊。
“什麼清流神君,養着個小妖女,還任由她為禍九重天,長昊神君,您當得起這個眾神之首嗎?”璟離一隻手捂着臉,一邊咬牙切齒道,“尊者明鑒,維葉修習巫術傷我至此,尊者千萬不可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啊。”
這一句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只有雪姬忽然暴起,全身紅光大現,指甲迅速生長,變成灼目的妖紅,抬手便向璟離心口而去,這一掌,是下了殺手的。天君和璟離本沒想到重明宮會動手,身邊本就沒帶幾個善戰的隨從,加之神君與尊者並沒有想阻攔的意思,雪姬那一掌生生穿透了璟離的胸膛。
“這一掌凶多吉少,”長昊神君閑閑道,甚至還閃身給雪姬讓了個路,方便她一把拉出重明宮門后的我,隨後直接向南天門方向行去,“破雪掌是她的成名殺招,她身上的妖力本是我封印的,如今衝破封印,想來天族也沒有幾個人能抓得住她了。”
天君半抱着璟離,一面吩咐人快醫治經理,一面回頭怒喝:“還不追,封鎖南天門,萬萬不能讓人跑了,”他竟然出奇地勇敢,盯着二位主神,“二位不出手阻攔,難道是要與天族作對不成?”
長昊神君看他的眼神像極了看傻子:“你難道覺得我想救你妹妹,為什麼呀,非親非故的。”
師父拉了拉長昊神君的袖子,道:“走吧。”
雪姬拉着我一路凌空而行,她一手執長劍,一手握着我的手,她凌空的速度極快,身後追擊我們的人根本追不上,甚至連弓弩和遠程攻擊的術法也挨不着我們的身,長昊神君說的對,整個天族沒幾個人抓得住雪姬。
“我們,我們去哪兒?”我一面問道,一面幫雪姬除掉左右兩方的追兵。
雪姬不知何時長劍已換成了泛紅的長刀,與剛才那柄普通長劍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或許就是她征戰時用的神兵。“回妖族。先出南天門,出了南天門就不擔心了,我剛已經用通心鏡傳了信去妖族,出了南天門就有人接應。”
我點頭,繼續幫雪姬應付着追兵。
南天門雖說是天族的南大門,但奈何誰也沒想到會有小妖王一路殺出去,且並沒人料到雪姬動作如此之快,連調兵加強防衛都來不及,雪姬一擊出去,竟倒了一片,我們就這麼順利地出了南天門。
“為什麼我們出來的這麼容易?”我一面喘氣一面問。
“南天門那一堆都是花架子,撐門面的,況且綻蓮的落花斬就算神君來接也不一定接得住,”雪姬抹一把臉上的血,有些驕傲地對我笑。
我點頭,又問道:“綻蓮是你的刀的名字嗎,還有落花斬,這都是你取的嗎,很是好聽呢。”
雪姬臉上的笑意又濃郁一些:“是個朋友,你一會就會見到他了,看,他在那兒。”
我循着雪姬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青年,長發束的規矩,一身銀甲,眉目疏朗,縱是着戰袍也帶着筆墨書香的模樣。他身後黑壓壓全是妖族的大軍,盡數身着甲,刀出鞘。
一看見我們,那青年立刻跪下見禮,道:“臣妖軍統領江沉拜見我王,恭迎我王歸來。”
雪姬刀鋒入鞘,抬了聲音,道:“免禮。今日陳兵此處,只因三仇。天族囚我,打壓我族幾萬年,此為仇一;草菅人命,肆意凌辱弱者,令人不齒,此為仇二;誹謗我恩人長昊神君,更是蓄意謀害神君,此為仇三。如今本王歸來,自是有仇報仇,想必各位這幾萬年都吃過天族苦頭,不如乾脆揭竿而起,洗雪我族萬年之仇!”她一襲紅裙看着單薄極了,可卻如她那把綻蓮,無堅不摧。
眾將士紛紛跟着高呼,一時竟有地動山搖之勢。雪姬卻悄悄與我咬耳朵:“怎麼樣,我厲害吧。”語氣裏帶了個拽拽的尾音。
我也笑着對她拱手:“妖王陛下,如何不厲害?”
“江沉聽令,如今除了你本部玄甲軍,本王令你再調鎮元,銅陵與奉安三軍,駐守妖族與天族邊界,一旦天族有動靜,即刻開戰。”雪姬回身,對着江沉道。
江沉拱手:“臣領命。”
雪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吧江沉,我們去敘敘舊。哦對了,忘了跟你介紹,這是宮尊者的弟子,維葉姑娘。維葉,這是我麾下第一大將,江沉。”
我躬身行禮:“江統領好,想必綻蓮的名字就是江統領起的吧。”
江沉淺笑回禮:“姑娘是個聰明人。”
妖都豫川離兩族交界處頗遠,為了方便指揮作戰,我們被安置在距邊境較近的離州。離州位於九重天,妖族,南原和西嶺四境交界處,神族與妖族混居,習俗建築都是融合兩族風格,綺麗與端莊並存。“這地方商旅頗多,也是個繁華之地,這幾萬年因着我們對天族稱臣,也沒有什麼摩擦,故沒駐多少兵馬,如今這些人都是從各處調來的,來之前我再三叮囑過,但凡有擾亂百姓生活的,斬,”江沉帶着我們去了一座宅院,院子黑牆黑瓦,看起來格外低調,“這是邊軍指揮所,你們切先在這裏住着吧。”
雪姬打量四周,點了點頭,道:“很好,老江,麻煩你了。”
“回來就好,”江沉嘴角泛起笑意,看的出來,他是真的很高興,“你們休整一下,我先去軍中了。”
看着江沉的背影,我欲言又止,雪姬輕嘆口氣,道:“有什麼想問的,便問吧。”
“江統領他……跟你很要好吧?”我覺得我問的這個問題簡直是一句廢話。
雪姬似乎是在追憶些什麼,眉宇間染上了一層悵然若失:“是啊。他出身妖族五大族之一的江氏,原身是只白鷺—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妖族和神族沒什麼區別,只不過一個修的仙法一個修的妖法而已,其實真算起血脈來都一樣,都是飛禽走獸草木什麼的通了靈識,就跟人族修道一樣,修仙道可成仙,修妖道便成魔了。九州混戰的時候我本來是給江氏當家臣的,江沉這個家主天生文質彬彬看起來細皮嫩肉的,我剛開始瞧不起他,他看我是個髒兮兮的女娃娃也瞧不起我,結果我發現這個小白臉排兵佈陣很有一套,他發現我這個丫頭片子打架很厲害,整個妖族沒一個是我的對手,也就成了朋友。後來江沉覺得他不如我厲害,乾脆奉我為主,我便一統妖族,做了第一任妖王。後來我被擒,本來把王位給他了,但這玩意兒還是只當個什麼首領,不過他也算是妖族的無冕之王了。”
“所以,理論上他把妖王之位讓給你了?”我問。
雪姬敲了一下我的頭:“當然不是,江沉也聰明,他看的出來我不會一輩子當個臣子,與其一場混戰成為手下敗將,還不如心甘情願稱臣。哎呀這話怎麼聽着這麼難受,我跟他不能說是君臣,是朋友,真朋友,我的王位有他的一半。行了,你這幾天好好休息,我請幾個大夫治治你這嗓子,也不知能不能救了,我還得看看兵馬糧草,萬一真打起來了呢。”她喃喃道。
“你,不是真的想要打仗嗎?”我有些意外。
“嗯,”雪姬點頭,“不是不想,是不能。現在妖族實力不算興盛,真要開戰,勝負難以預料,我們討不到多少好處。但是如果西嶺或者南原任何一家願意動手,那就不一樣了,十成十的把握能贏。”
我思忖一會,道:“估計天族也不會出兵,萬一西嶺和南原加入,他們就完了,他們不如何忌憚妖族,但很是忌憚四方主神。”
“長昊神君早就看他們不爽快了,只是找不到動手的緣由,剩下的,尊者,說實話,我不知道。”
我表示認同,我也不知道。
接下幾日,雪姬為我請來不少名醫,他們對我嗓子的觀點出奇一致,除非把那聲音再奪回來,我都不能再出聲,只能靠術法凝聲說話了。
在我預料之中。
道離州不過七日,兩族出了摩擦,傷亡頗為慘烈,那幾日,我沒見過雪姬的面,她在前線,我在後方幫着照料傷員。整個離州那幾日都是傷病員,沒有床榻,不少人只能躺在草席上,滿城都是傷葯和血腥味,滿城都是痛呼。我跟着軍醫滿城跑,生死見的太多,甚至一盍眼,都還是滿目殘肢斷臂。
“姑娘,能不能幫我把這墜子給我阿娘,幫我跟她說,說,我好想她。”
“姑娘,你回來幫我帶句話給我同鄉的小然姑娘,她也在軍中,就說,我們來世再見吧。”
“姑娘,你看,這是我家丫頭,她的小像我一直貼身帶着,一點沒弄髒,她還在等我帶她去看燈節,只是我怕是回不去了。”
“姑娘,你幫我給家裏傳句話,讓他們,不要再讓弟弟上戰場了。”
他們一個個的,或許都有記掛的人吧。只可惜,埋骨他鄉了。
今晚雪姬回來了,說是動亂暫歇,可以稍微喘口氣了。“探子來報,長昊神君回凡思台了,一回去便召見了分封在各地的老部下,陳兵邊境,估計,真要打仗了,”
我只是機械地重複着手上拆分繃帶的動作,問道:“我師父呢?”
雪姬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風平浪靜。”
“雪姬,你說他是不是就不想接我回去?明明其實很簡單的事,為什麼現在事情成了這樣?可他為什麼還是沒有動靜?”我心裏有些難過,像是心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對面沒有回復,只有一聲沉沉的嘆息。
“雪姬,你說,是不是沒有我,就沒有這場戰事?”我繼續追問道。
她似乎是懂了什麼,眼神一顫:“你別給我做傻事!這場仗遲早要打,你只是個誘因罷了。你別胡思亂想。”
“我沒有,”我一字一頓,很認真地說道,“我就是覺得,也許你們能有時間再準備準備,傷亡不會這麼慘重,我這幾天見了太多戰死的將士了,我只是覺得,不值得。”
“維葉你不懂,天族倒行逆施,這場仗在所難免,只是這傷亡我也有責任,是我輕敵了,”她的言語面色中也帶上了沉重,“總之,跟你沒關係,記住了嗎?”
我很輕很輕地點點頭,道:“你為什麼這麼好?”
“老子就見不慣他們欺凌弱小,不管是誰,都不行。”雪姬臉上的神情像極了個山大王,看起來很是好笑。
但我沒有笑。
接下幾日,我還是照舊照料傷員。
“明天是祈火節,我妖族重火,這個節一向是要大辦的,我想着分發些吃食什麼的給城裏的難民,還得辦燈會,熱熱鬧鬧,快打仗了,總得鼓舞一下士氣,哎老江,你看怎麼樣?”雪姬一邊擰着眉看着戰防圖,一面故作輕鬆地問江沉。
江沉會意,道:“也好,我還下令讓那些能過來的軍屬來離州團圓,這,馬上日子就難過了。”
我在一旁研着藥材。
祈火節果然熱鬧,我沒見過神族怎麼過節,想來也不過如此。駐軍今日也設了大宴,宴席之上都是雪姬心腹,她很高興,飲了不少酒,醉得厲害。“我跟你們講,你們都說我是個明白人,其實老子最糊塗了。小時候糊裏糊塗也不知道為什麼族人不喜歡我,趕我出族。我看外面在打仗,就糊裏糊塗也去打。剛開始被別人打,後來打別人,打着打着就沒人打得過我了,糊裏糊塗當了妖王。然後就有個好看的不能行的女將軍把我抓走了。鎖魂塔里糊裏糊塗過了七世,又糊裏糊塗被長昊神君放出來了。別說你們不知道長昊神君為什麼要放我,我也不知道,可是,他對我是真好啊,你你你你們可都給老子聽好了,遇見西嶺的人都給老子恭敬點,長昊神君是我恩人,全西嶺都是我恩人,記住了沒?記不住就去圍着城牆跑十圈,記住了再停。”
所有人都笑了。
夜深,他們都睡著了,我偷偷離開了離州城。
如果他都放棄我了,那別人為我做那麼多犧牲,我會覺得愧疚。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一死,可雪姬費了那麼多心力,算我對不住她了。
出城很順利,守城的將士認識我,並沒有加以阻攔,不像來的時候,一路圍追堵截。
天族的兵士也都休息了,營地里一片昏暗,值夜的人看見我,高聲問我是何人,來此何故。
我捋捋鬢髮,道:“告訴天君,維葉回來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