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何兮？（一）
一
初春，兩界山下。冰雪消融，溪水潺潺，黃色的不怕冷的小野花開滿山坡，嚴酷的冬天已過去，沒有理由不恣意一下。
山坡上的那位黃衫女子已趕了三個時辰的山路了，在透着涼意的春風裏，她的螓首、粉頸上沁着密密的一層汗珠，她卻並不在意，眼睛焦灼地望向遠方，腳步未停。再走半個時辰，就要到了，他……黃衫女子皺起了眉頭。從那年她的不辭而別已過去了十年，十年並不長，但也會冷了心，斷了情。
武德二年，太子李建成在中軍帳內大發雷霆。時朝代更替，生靈塗炭，佛道不興，妖孽趁勢而起。司竹山妖橫行，朝廷派左屯衛將軍何潘仁剿除，被山妖的一個小頭目咬殺於陣前，又派驍騎將軍趙欽、王娑羅前去支援，五天之後又戰死在盩厔，唐軍接連損兵折將，士氣大損，不得已派出他這個去年剛被冊立的太子，一則以真龍之子鎮壓妖魅，二則籠絡人心以固其位。沒成想到，第一次與山妖交手就敗下陣來，手下兵士死傷大半。如果這次除妖行動失敗，李氏是真龍家族就會受到質疑，特別是在父皇甫建帝業之時，天下未平，人心不穩，一點點傾斜就可能由王成寇，乾坤逆轉。
將軍桑顯和默不作聲，主帥焦灼不安，他只有靜觀其變。此次除妖行動明顯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他本想裝病以逃過派遣，無奈逃不過他降將的身份。降將，降將，心裏有着愧，外邊就吃着虧。由隋將投降過來，很多事情上沒有選擇。太子親征並不一定滅了山妖，但這樣下去，自己一定會喪了命。
太子李建成發了一通火宣洩了壓力，冷靜下來細想：妖界和人界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麼突然在京畿發起攻擊，雖說世道紛亂，但仙、人、妖在上古時期就已締結誓約，互不介入歷史行衍。歷史演進是天道，是三界大規，誰觸犯誰萬劫不復。繁華之所向來是書寫“史冊”之地，是以人界繁華之處甚少仙妖出沒，現今如此大規模的京畿鬧妖歷史上前所未有，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正思慮籌措時，忽聞賬外通報：一位自稱姓袁的術士求見。
桑顯和聽聞通報，忽覺救星來了，急忙對李建成說：“殿下，和山妖打仗不比凡人，如果來者真是個術士，戰前部署也可有個參考。”李建成不由地點點頭：此節骨眼上，術士自告奮勇而來，想必有鎮妖之法，且看看再做打算。那術士聽宣進帳，叩拜起身，李建成打眼一看，不由暗暗心驚：此人身穿道袍，相貌清奇，一雙瞳仁一黑一藍，異常明亮，尤其那藍瞳仁深邃澄澈，彷彿可以洞悉萬物，洞穿人心。
只見這術士不慌不忙，徐徐道來：“鄙人姓袁名守誠，益州人氏。今為司竹山妖而來。”
二
石匣子地處兩界山山脈中間，幾百年前從天而降，落在兩界山的裂口之上。《天文志》中記載了石匣子落地前的天象，“（永和）三年二月辛巳，太白晝見，戊子，在熒惑西南，光芒相犯。辛丑，有流星大如斗，從西北東行，長八九尺，色赤黃，有聲隆隆如雷。……閏月甲寅，辰星入輿鬼。己酉，熒惑入太微。乙卯，太白晝見。”同月乙亥，金城郡和隴西郡發生了大地震。天現異象，地出異動，當地的百姓人心惶惶。後來幾個獵戶迫於生計上山打獵，在石匣子附近見到一通體黑亮的妖怪，身邊還有一名年輕女子，這幾個人連滾帶爬地從山上下來，於是十里八鄉傳遍了吃人妖怪現世的異事。不到一個月，這裏的村落十室九空，村民們攜兒帶女逃命異鄉。漢、魏晉、隋，乃至大唐建國，兩界山東麓仍是人煙稀少。
漢朝王仲宣在他的《登樓賦》中描寫過日暮時分的荒野，“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此時的兩界山東麓在“白日忽其將匿”時露出了猙獰的面貌，樹影在黯淡的天色中幻化出魍魎魑魅，山風遽起，他們舞動着，騰挪着，彷彿在慶祝黑夜的來臨。在林中穿梭獨行的黃衫女子並未覺察到，許是她沒有心思在意這些。越接近石匣子，她越是心慌。等到進入石室的那一刻，她心慌到極點，繼而是心臟停止跳動般一窒，整個人呆在那裏。石室內結滿了蛛網，卻是空的，他不在。
石匣子下的石室說是室，實則是洞，此洞空間頗大，由天然岩層斷為上下兩層，他一直居住在下層，他極愛乾淨，怎會任由其結滿蛛網？
他走了，真的走了…這個消息一年之後她終於確認了，因為她在石室住了一年，都沒有等到他歸來。他走得很徹底，未給她留下任何訊息。許是傷了心不想再與她有任何瓜葛。
春天來臨的時候，她決定下山了。這段時間老夢見沅芷居，她想家了。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劉沅芷下山時，一直在琢磨，兩人的無緣再見也許是一種成全。誰也不要成為誰的羈絆，誰也不必再為誰負疚致歉，畢竟殊途不可能同歸，這樣的結局說不定挺好。想到這兒，沅芷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她來時因為行色匆匆，並未仔細打量這兩界山。居住在石室一年也並未下得山來。此時她抬眼一望，層巒疊嶂隱逸在縹緲的霧氣中，一條山溪從這霧氣中潺潺流下，溪水旁翠綠的翠綠，斑斕的斑斕，兩界山的春景還是頗有韻味的。
她加快步伐，想掬捧溪水洗把臉。還未走近，忽聽對面山坡上傳來呼哨聲，緊接着一群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向她圍了過來。
劉沅芷本能地攥緊了她脖子上的“護身符”，但不知怎的，這塊雕刻着蛇形圖案的石頭觸手冰冷，不像往常遇到危險時觸手微熱，她低頭一看，暗叫“不好”，石頭中間的“玲瓏心”是黑色的，並沒有變紅。“玲瓏心”沒有燃燒，也就是說“護身符”沒有了靈力！錯愕間，黑色“鬼魅”縮小了包圍圈，一股腥臭氣息撲面而來，令人作嘔，更令沅芷感到恐懼的是，這群東西真的是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