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
人生八雅:琴棋書畫詩酒花茶。
舉人鄒俊卿平生三大愛好:品茗,臨帖,對弈。都在八雅里。
品茗動口,臨帖動手,對弈動腦,對年過不惑的鄒舉人來講,“三動”既修身養性,也是生活樂趣。
鄒舉人有講究,不是什麼茶都喝,只認信陽毛尖。這跟他在信陽做過知縣有關。
當年,鄒俊卿秋闈高中,適逢朝廷亟需人才,便學而優則仕,被朋友舉薦去豫南信陽當了知縣。信陽出好茶,大文豪蘇軾說過,“淮南茶,信陽第一”“品不在浙閩之下”。鄒舉人本有喝茶的習慣,自此對信陽毛尖情有獨鍾。
知縣一當就是五年,其間有功勞有苦勞,有快樂也有辛酸。正盼着能更進一步時,舉薦他的朋友失勢,鄒舉人險遭連累,遂起退隱之心,不久便掛印而去。
回到家鄉,鄒舉人被縣學邀請去做院長,但他不願再受羈絆,婉言謝絕,隨後在自家宅院創辦了鄒氏書屋,既造福鄉梓,也落個逍遙自在。
像喝茶一樣,鄒舉人對字帖也挺挑,能入他眼的惟楷書,楷書能入他眼的惟唐代大家顏真卿和柳公權。
顏柳字體端正大方,骨力勁健,所謂“顏筋柳骨”,二公剛正不阿,光明磊落,完美印證了字如其人。鄒舉人便拜兩位先賢為師,淘來其拓本掛在書房,日日揣摩,夜夜揮毫,倒也自得其樂。
至於對弈,則偶爾為之。整個應天府能和他過招的寥寥無幾,鄒舉人寧缺毋濫,棋癮上來便一個人打譜。
無論品茗、臨貼還是打譜,都在書房。這時候,鄒府上下一律不得靠近,就連太太也不能隨意進出,只有長女鄒霖例外。
鄒霖從小便乖巧:父親品茗,她燒水泡茶;父親臨貼,她研墨抻紙;父親打譜,她凝神細看。多年這般耳濡目染,端的是請君莫羨解語花,腹有詩書氣自華。
這麼好的女兒卻待字閨中,成了鄒舉人心中塊壘。
鄒霖凡事不將就,這一點隨父親,選婿可謂挑三揀四:
郭秀才,年紀輕輕,又有功名,可是個子太矮了,踮起腳尖也沒她高,淘汰!
周少爺,家底豐裕,為人穩重,可是太胖了,肚子大得不像話,走多幾步就喘,淘汰!
呂員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又是有名的富戶,可是休過老婆,脾氣不好,淘汰!
好容易相中人才家境都還說得過去的丁家少爺朝宗,哪想丁家接連出么蛾子,先是丁員外不辭而別,然後是丁公子行走江湖,丁家一老一少宛如人間蒸發,音信全無。
這就把鄒霖晾在那兒了。這一晾不當緊,二女兒鄒雪的婚事也只能延後。民間風俗,不是萬不得已,妹妹不能嫁在姐姐前面。
丁家少爺已成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是傻傻地等,還是另起爐灶再擇佳婿?
進退維谷,左右為難!
每念及此,鄒舉人還算順遂的生活便顯得不那麼如意了。
二十九這晚,父女二人吃罷飯來到書房,預備書寫春聯。
春聯最先叫桃符,兩塊桃木板掛在門口,上面寫詞畫圖,用來祈福祛災驅鬼;唐代造紙技術成熟后,桃木換成了紅紙,寫上工整對仗的吉祥話,演進成對聯;到宋代,新春貼對聯已蔚然成風,王安石有詩云:“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明天就是年三十,別人求的春聯都寫完拿走,自己家的還沒有着落。鄒舉人今晚必須把這件事辦好,免得明天聽太太嘮叨。
父女獨處,不可避免談到婚姻大事。鄒舉人告訴女兒有啥想法不妨講出來,一切好商量。鄒霖淡淡一笑:“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女兒相信凡事都由老天安排,老天的安排是最好的安排!”
鄒舉人哭笑不得,年過二十尚待字閨中,無所作為還振振有辭,這寶貝女兒也是沒誰了。
鄒霖把茶泡上,把墨研好,把裁好的紅紙鋪上,對着圈椅上的鄒舉人深施一禮,俏皮道:“父親大人,請!”
鄒舉人起身伏案,寫下“一帆風順年年好”“萬事如意步步高”,橫批“大吉大利”。寫罷,問女兒:“霖兒,這副貼哪兒?”
“貼大門。”
鄒霖把寫好的對聯拿一旁晾着,再鋪上紅紙。
鄒舉人又寫下“學海無涯,萬里航程千里志”“光陰有限,三更燈火五更雞”,橫批“朝乾夕惕”。寫罷再問:“這副呢?”
“貼教室。”
鄒舉人捋須點頭,頗感欣慰:“霖兒,書房的你來寫吧?”
鄒霖奉上茶水:“爹,坐下來歇歇。女兒功夫不到家,怎敢獻醜?”
鄒舉人把毛筆放回筆架,拿毛巾擦了擦手,不以為然道:“咱自家用,又不送人,有何不可。”
鄒霖不再扭捏,掂起毛筆飽蘸濃墨,扎開架勢寫起來,“兩袖清風存正氣”“一間陋室透書香”,橫批“修身養性”。
都說知女莫如父,何曾不是知父莫如女。鄒霖這副對子算撓到父親癢處了,把潔身自好的中年男人喜得不行。
“不錯,字體不錯,意境也不錯!”鄒舉人笑眯了眼,手捋鬍鬚志得意滿,“真是虎父無犬女呀!”
“爹,有這樣自誇的嗎?”
鄒舉人哈哈大笑。一時間煩惱盡失,其樂融融。
就在這時,大門外傳來狗叫,書房裏聽得清清楚楚。狗叫一聲緊過一聲,讓人百爪撓心,坐卧不安。
後院的虎妞跟着叫起來,叫聲里透着莫名的興奮。這還沒完,虎妞一路叫着從後院竄到前院,用爪子使勁扒拉大門。
“去看看誰來了。”鄒舉人吩咐。
鄒霖的心砰砰跳。她聽出來了,外面的狗子是丁家的發哥。父親應該也聽出來了。
海棠是書屋少有的女童,丁家接送會帶上狗子,因此鄒家上下對發哥都不陌生,虎妞跟發哥更是好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接着,是海棠的聲音:“鄒霖姐姐!”
這麼晚,小姑娘沒事不會過來,有事也不可能單獨過來。會是什麼事,和誰一起來的?
鄒霖的心狂跳起來:莫非,莫非未婚夫丁朝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