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莫梓涵一路走,兩個大漢兩旁隨行,絲毫是不給她一點喘息的空間。她細細想來人說的話,說是吃食有問題,主人家叫了大夫。但昨晚院落里的大家吃了都沒事,這問題究竟出在了哪呢?她一路回想着每道菜的做法,又想着張家每個人飲食的喜惡。
小廝們押着她進了廳堂,廳里李媽媽,秦媽媽都在,暫代二府管家事宜的林婉青坐在最上頭。來人稟說人帶來了。
林婉青喝了口茶說,悠悠說,“不急,這是二少爺家的丫鬟,怎麼處理由他,我這也只是道個源頭。”品了一口,她放下,旁邊的貼身丫鬟幫她撲着團扇。
張家兩兄弟同朝為官,初見天白就已備馬上朝,因張睿恆家暫無女主人在堂,張家高堂已吃齋念佛多年不問俗事,便暫時交由林婉青暫為管理。
說是管理,其實還不如說是代為留意,畢竟這張家兩兄弟已分府邸,雖毗鄰但林婉青還是分的很清,在這裏落下口實,還不如凡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事態嚴重那也得張睿恆來處理,她不想被人說越俎代庖,於是她叫來了張睿恆的小廝去跟蘇家姑娘要人。
張老太太一晚上脹氣難受,請了大夫,面前這闌珊園的丫鬟竟敢隨意地介入后廚,膽子不是一般地大。
她梭巡了她幾輪,沒有吱聲。
莫梓涵一進門,見林婉青要怒不怒的模樣,將她晾在一側。之前莫梓涵有見過她訓斥下人便是這般的神態。秦媽媽在旁邊打着手勢,讓她趕緊跪下。
是啊,之前看過張大少爺發了脾氣,丫鬟下人們無論有沒有犯錯,只要他一發怒就會立刻跪滿一地。
“大少奶奶安。”
於是,撲通一聲,不管如何,她先跪着了,頭低低的等候發話。
時間又慢又長,餉午才剛吃了飯食,大家都有些犯困,林婉青拄着腮幫子耐心地等,而一眾下人們卻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又出什麼錯誤。
過了半柱香,張睿恆才下朝回府,退下朝服聽下人稟報就到了廳堂。莫梓涵跪着,頭低着,看見一雙暗金紋黑靴從眼前而過,暗藍衣衫過風。
許久不見了.....見面竟又是難堪的場面。
“二兄弟,坐這吧。”張睿恆坐了主位,林婉青退到一側的座位上。莫梓涵低着頭,見那雙暗金紋黑靴朝向了她。
“為什麼跪着?”他問。
“她,闌珊園丫鬟,隨意插手后廚。昨晚最後那道甜品,就是出自她之手,到了早上,老太太還躺在床上叫喚呢。”她停了口氣,見張睿恆沒有表情的變化,加大了聲音,“一向有條有理深知各房飲食習慣的秦媽媽怎麼會出個那樣的菜式,一問才知道是這丫頭擅自作主更改了.....”
“老太太年暮,糯米已許久不讓她碰了。”
莫梓涵聽出了她跪在這的原因,原來是張老太太貪吃她做的甜品,宴客又結束得晚,沒有散食便歇息,到了夜晚脹了氣,叫了大夫。
“祖母一向貪吃,見了喜愛的,不是誰都攔不住嗎?”他反問,“大夫看得如何?”
“已無大礙,一夜反覆沒睡,現在倒是歇息了。”
“她身旁的丫鬟怎麼不攔着,上次硬是要吃酸棗糕......也是這般模樣。”張睿恆扶額,對祖母貪吃的小愛好感到頭疼。
祖母還是那般地貪吃......
莫梓涵聽着嘴邊忍着笑,祖母一年因貪吃而請大夫的事不下十回了,每次都說下次絕不貪食了,可美食當前的時候就又忍不住,身邊的丫鬟勸告也無用。主人家又耐她不了,就懲戒丫鬟,不許給她多進食。莫梓涵知道主人家肯定要責罰她了,掐了自己的大腿,恢復正色。
“闌珊園哪個丫鬟?”堂上的男人出聲,威嚴氣壓可見。她愣了下,確定是張睿恆在問話,這張睿恆以往對生前的她溫柔到輕聲細語地,就算惹生氣了也不曾如此疏遠和讓人懼怕過。
“奴婢是闌珊園的丫鬟,莫梓涵。”她低頭稟告,身份還沒有轉換過來,落差巨大,聲音有些顫,想起是三年來第一次跟他說上了話。
“昨晚的甜品就是你準備的?”
“是我讓她做的,小姑娘一片好心幫忙。”秦媽媽在一旁想幫腔,減輕些莫梓涵的責罰。
“問你了嗎?”黑眸里掃過一眼,秦媽媽立刻禁聲,大氣不敢出。
好凶啊!之前從未見張睿恆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現在的樣子真是陌生,而且這脾氣比以前臭太多了,動不動就呵斥下人,二少奶奶在世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過。
莫梓涵頭更低了,現在是個賣身丫鬟,沒有任何包庇特權了,“是我做的,不關秦媽媽的事兒。”
“抬頭。”張睿恆命令。
莫梓涵抬了頭,手恭敬放在前側,直視了他,隨後覺得不妥,垂下眼眸,“奴婢領罰,無怨言。”
張睿恆看着面前直視了他一眼立刻撇開眼去的人,認出了是驅邪那晚,站出來求情的丫鬟,此刻她說著領罰,但臉上明顯不服氣一瞬間又隱忍了下去,無了表情。
“闌珊園帶來的丫鬟?”
“是賣斷身契的張家丫鬟,闌珊園缺人手見她機靈便安排去負責蘇姑娘的吃食。”林婉青說,“怎知,這丫鬟竟然大膽到竟敢插手到后廚去。”
“嗯。”他收起話,若有所思,打量了面前的人。
莫梓涵身上穿着淡黃色衣裳,臉上沒有了那晚被煙熏的黑色和被撒的狗血,臉白皙了紅潤了許多,人纖瘦了些,出落得倒是得體了,黑黝黝的眼神裏帶着些稚氣和倔強。
這下人里敢這樣直視主人家的丫鬟可真沒有......而且還不懂得避諱。
他皺了眉,再一次覺得自己看錯了,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在意......
昨晚,張家高堂請了林堂林老爺過府,意在勸解張家二少爺納蘇家姑娘入房為張府延續二房的香火。但沒想到林老爺進府後睹物思人訓斥了張睿恆一頓,從上席開始便沒有停過。張睿恆聽着一言不駁,對老丈人畢恭畢敬。他只聽說是邀老丈人過府,沒料過父母親拿蘇家姑娘說事,更加不說一言一語。
張家高堂一看這氣氛不對,趕緊讓人上酒水甜品,希望能儘快結束宴席,以免傷和氣,讓事情更糟糕。接了吩咐,木蘭趕緊端着甜品上來,分散到了每個席坐上,林老爺卻停下了斥責,看着木蘭幫着每個人按照不同的比例添加進新的瓷碗裏,他嘗了一口,靜靜地無話。
待吃完了,他問張家高堂這是出自哪個廚子的手藝,竟會南疆廚藝,並還做出了改良,多了許多擺盤漂亮的丸子。張家高堂詢問后廚知道是秦媽媽的手藝,稟了林堂老爺。
林堂老爺當下沒有表,覺得張睿恆實在有心,竟在吃食上這麼遷就舊時的女兒,默默地便不再斥責,收起了怒氣便說罷了。若逝者已矣,那凡事就朝前看吧。
才解決了宴席的尷尬。
席上的張老夫人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吃食讓林堂老爺頓時緩了情緒也換了想法,吃了一口軟糯香甜竟然還挺喜歡的,於是貪了幾口。
今日一早,林婉青對事起疑,后廚的秦媽媽長期生活在南方,竟會倒騰南疆的吃食,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一問之下,才知道是他人之手。但她看看張睿恆的樣子,並不像要興師問罪,至少不如上次請道士來家裏做法那般一臉不悅那麼直接。
“這南疆的菜式,你從何處學來?”張睿恆問。
“......”
回答去過南疆,明顯不現實,這身體的原主人是窮苦人家出身,家裏揭不開鍋,才被賣進府里當了丫鬟,根本不可能去過南疆。
莫梓涵手心裏出了汗,覺得不能再起邪魅之說,答道,“從小在市井長大,聽過茶館說書,便知道有這樣的一道吃食,蘇姑娘對飲食比較講究,奴婢就尋思着變法子給她做。那晚剛好路過後廚,便想到了這個。”
“倒也是個有心人。”林婉青看着面前的姑娘,帶着些稚氣憨憨的,心思卻細密如水,嘆道。
只要有合理的說辭,林婉青慢熱的性子是不會起疑的,但難辦的是.....
“為什麼你主動請纓,問秦媽媽讓你親自經手?“他話里強調了親自二字,隱隱想問出什麼。
莫梓涵早在心裏就想好了答案,“這菜式特殊,說起來複雜,所以自動請纓。”
“哦......”為什麼偏偏是這道呢......
“前廳人來傳,林堂老爺宴席上未動過一勺一筷,平時受秦媽媽照拂,想着林堂老爺長期在南疆經商,或許吃慣了南疆食物,於是......奴婢這次做錯僭越了,認罰。”她俯下身,磕頭。
面前跪着的人明顯有些戒備,回答滴水不漏,答案都是深思熟慮過的。
“出身何處?”
嗯?
“東江。”
林婉青坐在一側,見整個問話的走向不再是問罪,反倒是,好像是,好奇了......
這二兄弟難得對一個丫鬟會有那麼多的問題,問話還超過了五句,就連進了軒意園的凌宜也只有兩句話的待遇。這是怎麼回事,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審時度勢后便站了起來。
“在蘇家姑娘身邊伺候多些細緻是挺好,但蘇姑娘未來是兄弟家的主母,有這過多心思的丫頭,不妥。”林婉青說。
什麼心思?
旁邊的丫鬟聽了,不着痕迹地一笑,知林婉青話里的心思是何意。
“這丫鬟還是回後院吧,雜活多了就沒有其他心思了。”意有所指。
莫梓涵摸索了手上微微粗糙的印記,被針扎得滿是孔的手指頭已經都起了繭子了,聽林婉青還是要罰她,而且還是讓她回後院,她心裏有些失落,抬頭看了那暗金紋黑靴的主人。
她已經放棄了真正的心思了,旁人的嗤笑她沒當回事,還有什麼可說的......
張睿恆眉眼褶皺有些許不耐,許將她當作了另一個有心思的“凌宜”了。他眼眸低垂,身着深藍色衣衫,衣服邊緣燙金圖秀,而自己的身上卻是簡單的蘇姑娘不要的舊衣裳,為了與主人家避開顏色,還不敢穿。
前世的商賈之家已多受阻擾,這世的莫梓涵想不到自己能有什麼匹配得了張睿恆的地方。
“梓涵定反省自己。”所有懲罰她都認,莫梓涵答話,磕了頭。
“下去吧。”
剛剛明明一臉不服氣,可現在她卻是像沒有了戰鬥力似的,蔫蔫地說好。莫梓涵從地上站起來,腰間繫着一個小香包,沒有其他的配件,不像府里的婦孺聽了道士的話,紛紛求了辟邪香囊掛在腰間。
她鞠躬正準備退出去,領打罰,張睿恆不着風雨地問一旁的林婉青,“兄嫂,祭祀是否已準備?”
他怎麼突然間問這個?林婉青答,“明日開始準備,度化舊人,必安穩安妥,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意外。”
“既然未準備,大哥府里估計也很忙,那不妨將這件事交給我府上的人辦。”
“睿恆,有合適的人選?”
他沒答,看向了莫梓涵。
莫梓涵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祭祀的事情一臉迷茫,但林婉青詫異了會兒,明顯不同意,“這並非兒戲,你也見她做事莽撞,擅自做主,更何況她還是個下等丫鬟......”
許是剛剛那句蘇姑娘是二兄弟家那句惹他不愉快了,林婉青尷尬了許久。
“沒事,如果有問題絕不讓嫂子擔責半分,父親母親如果有什麼問題,我來說。”
“不是怕擔責,父母親交辦下來,婉青肯定是盡心盡責的。”
但她在二兄弟家的府里盡心盡責有什麼用啊,她轉而又說,“睿恆心好,府里的丫鬟若是這樣縱容,時日長了便無主了。”
“還擾兄嫂費心。”說話客氣,給了彼此客場情面。
林婉青哪好意思再說什麼。
李媽媽和秦媽媽互相看了一眼,這分明是讓莫梓涵將功補過,可他們的二少爺剛剛可不是這樣的態度,呵斥了秦媽媽的那聲可凶了!
“可是.....”林婉青說,“你確信她能辦得了。”這是他最重視的舊人,他竟然能放手讓一個犯錯的丫鬟去做。
想必是瘋了吧。
“這全京府里怕也找不到敢在這時候與南疆二字扯上關係的廚子。”張睿恆說。
“找了許多時日,的確無人敢應。”林婉青點頭回答。
原來還是為了舊人。
但這畢竟不是自己自家府邸,這裏還是張睿恆說了算。而且府邸本來就傳着邪祟的事情,她原本就滲得慌,甚至去了觀音廟祈了平安,現在能不碰自然歡喜。
“二兄弟心善,肯給她將功補過的機會,那也行。我會幫着在父親,母親面前說話。”還有,“李媽媽、秦媽媽你們看着點。”
莫梓涵聽林婉青吩咐道,“這次度化二少奶奶的祭祀你負責做餐食,二爺會告訴你該怎麼準備做些什麼,你按着葫蘆畫瓢就好。”但,“別跟蘇姑娘說,這事低調辦。我回頭讓人到闌珊園討人,就說老太太喜歡,借一段時間,明白嗎?”
上次是驅邪祟,這次是度化嗎?
堂上的張睿恆竟任由這些事情任意地謠傳,她想着上次在觀音廟的遭遇,下意識地攤開了自己的掌心,手心那命紋變得更淺了。
是不是自己也真的該把這身體歸還了......竟又淪落到自己度化自己的處境了!
她鞠躬退了出去,聽見最後廳里說。
“這次度了她的魂,你也該心安。別辜負了蘇家姑娘了。”
“嗯。”